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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事件
“一!二!三!四!”
周乐景第二次喊出口号时,声音比第一次更紧。他清楚地感觉到声带在颤抖,那种刻意压制带来的僵硬感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教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不够洪亮!再来!”
汗水顺着周乐景的鬓角滑落,流进衣领。他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视线:好奇的、嘲弄的、不耐烦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但他不敢眨眼,只是盯着教官胸口那颗纽扣,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
“一!二!三!四!”
第三次尝试,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了,尾音带着难听的沙哑。这一下,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张强。
“人妖喊口号就是娘。”张强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几个排的人都能听见,“装什么男人啊。”
那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周乐景的耳朵里。他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手指在迷彩裤两侧握成拳,指甲再次陷进昨天留下的伤口里,刺痛感让他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教官朝张强那边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向周乐景:“归队吧,下午训练继续练。”
周乐景机械地走回队列。他能感觉到张强得意的目光,还有周围同学复杂的眼神。有些是同情,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有那么几个,眼神里带着和张强如出一辙的嘲弄。
……
初三那年冬天,周乐景终于决定去找班主任。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阴冷的下午,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教师,戴着金丝边眼镜,正在批改试卷。
“老师……”周乐景站在办公桌前,声音很轻。
班主任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周乐景啊,有什么事?”
周乐景张了张嘴,那些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的话突然堵在喉咙里。他该怎么开口?说他每天都被堵在厕所?说他的课本被撕烂?说他听到那些难听的外号?
“老师,”他最后说,“张强他们……他们总是欺负我。”
班主任放下红笔,身体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他们怎么欺负你了?”她问。
周乐景开始说,说那些难听的外号,说被反锁在厕所隔间,说作业本上的涂鸦,说水桶里的冷水。他的声音一开始很轻,后来渐渐发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要哭出来。
班主任听完,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说:“周乐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只欺负你?”
周乐景愣住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班主任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你是不是也有什么问题?比如性格太孤僻,不合群?或者说话做事的方式让同学不舒服?”
“我没有,”周乐景想说,他只是想安静地学习,他只是不喜欢打篮球,他只是声音细了一点。
“你要学会跟同学搞好关系。”班主任打断了他,“男孩子嘛,大气一点,别那么计较。张强他们可能就是跟你开玩笑开过头了,你反应别那么大。”
周乐景看着班主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不耐烦。
“老师,他们不是开玩笑。”他最后挣扎着说了一句。
班主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红笔:“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找张强谈谈的。你也改改自己的脾气,别总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周乐景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靠着冰凉的墙壁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想起了那些被撕烂的课本,想起了厕所隔间门外的哄笑声,想起了冬天被浇冷水后冻得发紫的手指。
然后他想起了班主任那句话:“他们为什么只欺负你?”
为什么?
因为他声音细?因为他皮肤白?因为他喜欢画画不喜欢打篮球?因为他没有爸爸在身边撑腰?还是因为他不够“像”一个男生?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向任何老师求助过。
……
上午的训练终于结束了。教官宣布解散的那一刻,操场上瞬间炸开了锅。学生们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树荫和水桶的方向冲去。
周乐景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等大部分人都散去了,才慢慢走向器材区。几个篮球和训练用的障碍物散落在那里,教官正在收拾。
“教官,我来帮您。”周乐景走过去,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柔。
教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行,把那些篮球放回筐里。”
周乐景蹲下身,一个个捡起滚得到处都是的篮球。他的动作很认真,每个球都擦干净了才放进筐里。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你叫什么来着?”教官突然问。
“周乐景。”
“周乐景。”教官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下午喊口号别紧张,用腹部发力,不是喉咙。”
“谢谢教官。”周乐景抬起头,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个笑容是精心计算过的,嘴角上扬的角度,眼睛弯起的弧度,都要恰到好处。不能太谄媚,不能太冷淡,要让人感受到真诚的谢意。
教官果然被触动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吃饭去。”
周乐景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下疲惫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讨好权威,建立好感,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庇护的空间。这是他在初中三年里学会的生存技能之一。
回教室的路上,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讨论着上午的训练,抱怨着天气的炎热。周乐景一个人走在人群边缘,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快到教学楼门口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旁边撞了过来。
周乐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还是被撞得一个踉跄。他手里拿着的水瓶掉在地上,塑料瓶身撞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水从裂缝里涌出来,迅速在干燥的地面上晕开一片深色。
周乐景抬起头,看见了张强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哎呀,不好意思啊。”张强说,语气里毫无歉意,“没看见你。”
周围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热闹,但没人说话。
周乐景看着地上还在漏水的水瓶,那是他用了两年的瓶子,上面贴着已经褪色的星空贴纸。瓶身裂开的位置,和初中时被张强故意踩裂的那个水瓶,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常用的欺负手段之一。撞掉东西,然后假装不小心。如果受害者表现出不满,就会被说“小题大做”“开不起玩笑”。
周乐景蹲下身,捡起裂开的水瓶。水打湿了他的手指,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
他站起身,看着张强,脸上重新挂起那个温和的微笑。
“没关系。”他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是我没拿稳。”
张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露出有些无趣的表情,纷纷散去了。
周乐景拿着裂开的水瓶,继续朝教学楼走去。他的脚步很稳,背影挺直,就像一个真正不在意这场小插曲的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水瓶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心里又一次默念那句话:
“没关系,高中是新开始。”
但那个裂开的水瓶,像一个残忍的提醒:有些东西,从来就没有真正结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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