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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栖
冯梓材出了城,绕过城外密集的流民,匆匆没入一片貌不惊人的林子里。他俯身坐在一块大石上,掌心向上,打出几道灵气。
随后,那林里婆娑的树影模糊起来,或深或浅的绿叶和漂浮的日光都被一并揉成了团。风声和鸟叫直停了一瞬,反而越发自在地鸣起来,还带来了人声。
被揉成一团的绿林又重新散开,入目是更为遮天蔽日的绿荫。满天都是覆盖的枝桠,褐色的枝条长着粗粝的木纹。可是顺着这些蔓延生机往下看去,这些郁郁葱葱都只来自于一株树——生栖。
冯梓材屁股底下的石头已经变成了一条木凳,他调整一下姿势,披上了他端方正直的皮,内里却本性难移地开始腹诽:又是两年一度的鸡飞狗跳大会了。
生栖树下有一片天然空出的平地,现在转做了弟子们施展拳脚的舞台。冯梓材来晚了,平地上已有两人在争斗。
那个系着鹅黄色裤子,搭着素色上衣的是福祚门的罗芳辰。与之相反,穿得黑灰驳杂的是行迷门的尤珞。
两人一对上,场上就飞满了银针和各式的暗器——福祚专修医,行迷出来的都是刺客。两人缠斗半响,似乎都未近身,可空中针尖和刺刀相撞,都快滋出火花。
尤珞翻手就掷出一块飞旋的镖,罗芳辰侧身躲过,毫不示弱地用随身的匕首把它打开,与此同时,她搭在腰上的手指轻颤,送出一根刁钻的银针。
尤珞临空扭身,却躲闪不及,银色的线直直飞来,那随其而来的惊风却在的肉身前缓缓停住了——银针被一股浓绿的气裹住,止步不前,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声响。
这就是生栖。
生者可栖,没有人可以在生栖树的绿荫下伤人。在这片翠色的庇佑下,除了自然本身,没有什么可以阻碍生灵栖居。
生栖树被冯梓材视为五大至宝中第四有用的东西——当然,没有说其他东西就很有用的意思。
这一株树像一个没脸没皮的和事佬,看起来很适合用来劝架。可仙门哪有那么多内乱?于是这棵树唯一的用途就是给鸡飞狗跳的小青年们一个“实地演练”的机会。
顺便一提,在他眼里,最没有用的是他们门派山脚下的桴歇石——整整两代人,没有人解开封印使用它,其没用可见一斑。
罗芳辰向自己的对手一抱拳,又向一位坐在树上的中年人行了一礼。
那位是生栖门的门主,沈一清,他瘦削得算得上清逸,长长的衣裾搭在他的身体上,风吹过,兜起了他宽宽的袖子。
本来按他的地位,没必要来看这一群学艺不精的孩子现眼。可这位门主早就名存实亡了,自他十年前受伤后,门内大事他便一律撒手不管,接着那喝酒吹牛大会也由他的大徒弟代劳。如今这位在元婴巅峰的修士沉迷于逗鸟,唯一的职责是看着这万年古木稳定运行——当然本人看起来还是逍遥自在的。
冯梓材也遥遥地和这位“不思进取”的前辈行了个礼,忽而听到“咔”地一声,一面大开的扇挡住了他的视线。
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字:见者死。
“死”的最后一笔被长长地拖到扇面外,显出了一份余韵绵长的桀骜不驯。
哈,是他。
在生栖树下提“死”,冯梓材笑这把手指搭在扇骨上,这种狂妄到等于愚蠢的傻货怎么会干出撕扇子这种破事,民间传说实在误人。
“丰鸣珂,”冯梓材把扇子缓缓推了回去,正好旋过身去与他笑着对视,“但愿你不会自己一不小心看到这三个字。”
这个人长得和他的字一样,眉毛和眼睛都锋利地飞出去,有的时候你看他,好像就只能看到这一对眉毛和眼睛,像破出纸面的墨迹。
丰鸣珂四平八稳地收回扇子:“打吗?”
罗芳辰刚好拉着尤珞下来,冯梓材说:“打。”
跟这种能把字写到纸外的蠢货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不如撕破脸皮打一架。实不相瞒,他们每隔两年都要这么打一次,近乎算得上是鸡飞狗跳大会上的一件盛事了——每两年来的话不投机,都变成让人眼花缭乱的战术,能让一众师弟师妹大呼过瘾。
走到树下,尚未站稳,冯梓材一个定身的符咒就飞了出去,刚好和丰鸣珂犀利的剑锋撞到一起,符文和剑气霎时间灰飞烟灭。
罗芳辰刚坐下,旁边人递来的瓜子还没接住,就被这两个人没脸没皮的偷袭行为吓掉了两颗。她素来觉得,鸣珂和梓材两人是大多数时候都很靠谱的君子,只是两个人呆在一起时,就好像莫名其妙被反向催化,偷袭都做得得心应手。
更不得了的是,他们偷袭都偷得心有灵犀。
她心下戚戚,告诫同门师弟师妹们:“刚才那种战术,切不可对同道用。”
短短几瞬,场上便是风云变化。丰鸣珂已提着剑追着跑了一整圈,他朝着一直防守的冯梓材叫嚣:“两年不见,梓材兄水平失准啊!”
居然出口挑衅,罗芳辰悄悄告诫同门:“这个不可学。”
冯梓材笑起来,他脚下一踩,融融的金色隆起,一个巨大的法阵从他跑过的路径上浮出来。这是他新练成的奇法,化步法为阵法,脚尖八卦,步中方圆,据说叫足底金。精通此法者,就算很复杂的法阵,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布下,于是他一直习惯叫它扮猪吃虎大法。
罗芳辰轻声道:“这个可学。”
一时间,几条粗壮的藤蔓拔地而起,疯张的枝条和逼人的灵气一同像丰鸣珂倾轧而来。梓材落于阵外,一字一句地笑道:“是啊,我水平大不似从前,还望鸣珂兄海涵。”
罗芳辰:“这个不可学。”
丰鸣珂手执撷华剑,凌空扫去,可怖的藤蔓被斩去了一半。冯梓材飞身补了两笔灵气,那被斩断的藤蔓又开始喷发生长,转瞬之间,盖住了丰鸣珂的天。
事不宜迟,冯梓材赶紧给剩下的几株藤蔓补上灵气,待他补到最后一株,撷华的剑光忽然飞到他的面前——他早有预谋地仰身躲过,手下不停,可那瞬间新生的藤蔓却又被斩断。
撷华明明正在面前与他交锋,不可能转瞬回转,那么那个斩断藤蔓的是什么?
只这一个破口,就被丰鸣珂抓住。他从藤蔓墙里翻出来,旋身躲过冯梓材引来的雷,然后顺势甩出什么。
罗芳辰却看清楚了,她顺手分了一把瓜子给沉默地坐在左侧的尤珞,缓声对同门说:“这可学。”
此刻冯梓材也看清楚了,那居然是一块飞镖!他甫向一侧躲去,撷华就气势汹汹地向他胸口刺来——饶是他再矫健,在这样两面夹击的状况下,也躲不过去。
“唔…我练剑之余,也在行迷门学了点新东西呢,不知…”丰鸣珂学着梓材那样讲话,眼睛紧紧盯着那一线锋芒。
寒光分毫不差地冲向梓材的胸口,可那墨绿色的气却没有出现,金丹修士气势昂扬的一剑没有受到丝毫阻挡!
怎么回事?丰鸣珂久违地紧张了一下。
在那毫厘一瞬,被全力送出的灵气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随着突然收回的撷华剑,滚滚灵气重新被主人揽了回去。
撷华剑突然坠地,伴随着一声咳嗽,血腥味慢慢蔓延开来。而后是瓜子散落在地的声音,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
冯梓材摸摸自己被撕裂的外衣,心有余悸。
他本就有护体的法咒在身,一剑下去也不会死掉——反倒是鸣珂…千钧一发之际收回的力,会无所保留地作用在自己身上,那一口血是最好的证明。
可本人似乎不这么担心。
“不知…阁下以为如何?”丰鸣珂一口气缓了上来,心大地觉得自己毫发无伤,全然不在乎罗芳辰在一边的大呼小叫,专心把自己没放完的狠话说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被众人抬了下去。
…担心这种无脑的蠢货纯属多余,冯梓材别开眼,又心想,生栖树怎么突然出事?
他抬头看向坐在树上的沈一清。
这位瘦弱而多病的长老连惊吓都比别人时间长,直到这时,他才扶着树枝站起来,看起来咳得比丰鸣珂还像命不久矣。
“咳…咳咳!怎么回事!”
穿林的狂风扰乱了树林,也荡起了他的长衣,宽大的袖子随风而起,那被勾勒出的背脊,恰如其分的诠释了形销骨立。
在树叶策策地响声中,刚才绝处逢生的惊慌渐渐从冯梓材的心里褪下去,可更深的担忧却浮上来:生栖树为什么会失控?沈门主为什么没发现?还有…为什么是他们比试的时候?
*
到晚,丰鸣珂才悠悠转醒,他盯着梨木的床架瞧了半响,虚弱的神魂才算归位。随即,他下意识像床边一摸…他剑呢?
“你剑在这儿呢。”冯梓材顺手把撷华塞到他失望的手指里,又习惯地贫嘴,“这儿条件不好,劳烦大少爷在这儿将就一阵?”
就这透亮的月光,鸣珂看到他透亮的面庞,嘴角虚情假意的酒窝和低压的眉里…货真价实的心烦意乱。
“不将就…我更在意为什么你在这里,罗姐呢?”
冯梓材重新坐到桌几后面,用茶盖反反复复地刮了几遍杯里的沫,才说:“拜你所赐,如今局势,无论如何我们总要握手言和。师父说了,我好歹要‘情真意切’地陪你一周。”
鸣珂倒的时候就明白,生栖树突然抽风,搞不好就是冲着他俩两看相厌的关系来的。倘若那一剑真刺伤了梓材,一剑的怨恨和两门渊源已久的宿仇搅和在一起,和和美美的仙门大家庭搞不好就要分崩离析。
为了不让那煽风点火的势力得逞,先前那些龌龊总是要一笔勾销。鸣珂不禁感慨,他全力一剑果然不同凡响,一剑给自己扎出一个“好兄弟”来。可他实在对这位笑眯眯的“兄弟”没有共处一室的热情,于是他说:
“一周?这么久做什么?”
冯梓材看他缓过神来,幽幽地笑道:“您身子骨可不似昔日,得要一周才能养好。”
丰鸣珂急中生智:“反噬的伤要休息一周?这不是反过来说明我与你比试都用的是十成十的力吗 …平时小打小闹都打得这么不死不休,不是有损刚刚建立的‘友谊’吗?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挑拨离间就不好了,对吧?”
冯梓材茶也不想喝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丰鸣珂毋庸置疑用的是全力,但在福祚门大弟子罗芳辰的医术下,一周才恢复也是夸张了。今天他也试图那这一套说辞说服自己的师父,但他老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说:“与人比武,用尽全力乃是对他人尊重,怎么到你这儿就成把柄了?”
但他是看明白了,师父一则是想要缓和一下与远岫门到关系,毕竟早年的纠葛早就没人在乎了,势如水火对谁都不好。二来,此事来得蹊跷,他想借这个由头再在生栖门多待一会。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与我比武居然还不用十分力,你瞧不起谁呢?”
这位心比天高的少爷夸大其词:“就你?还不至于。”
冯梓材无言应对,顺手掐了个咒就往人身上招呼:“睡去吧你。早点养好早点滚蛋。”
直到毫无防备地被他定在了褥子上,丰鸣珂才从梓材的闪烁其词里感受到一些暗流涌动。丰鸣珂手搭在自己的剑柄上,悄声问:“我走了后,又发生了什么?”
月光从窗里流进来,染白了素色的窗帘,也浸凉了冯梓材杯里的茶。他顺手吧凉茶泼了,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氤氲的热气里,他卸下笑脸,讲起了白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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