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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莱恩牧师的门被敲响了。
她打开门。
门后是被布条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沾雪的眉眼。
这个人的大腿以下全都是雪,在身体上融化了就又冻结,裙摆上凝结了一层又一层冰花,带着人就往下坠。
脚步越踩越重,人在雪里越陷越深。
在今早七点钟,落晓大陆突然下雪了。
丽萨家最小的孩子依旧高烧不退,浑身红彤彤的,皮肤涨到透明。
在破败的木头屋里,在母亲的眼里,心爱的女儿几乎变成了一个快要爆炸的胃袋。
莱恩认出了敲门的人,她摆出标准的笑容。
“丽萨女士,日安,今天不是祈祷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您的呢?”
帮助?
丽萨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抖了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混乱的思绪从现在回到几个小时前。
在弗里达生日那天,天还未亮,丽萨就早早出门,带着她生锈的镰刀,蹑手蹑脚穿过呼呼大睡的丈夫。
她穿过广阔的草地。走进落晓大陆的黑树林。
在昨天就已经布下的陷阱,她在前进的路途中祈祷着上天能够掉下几只祭品。
就是一只也好,她要用来换最小的女儿的礼物。
也许是上天终于眷顾丽萨。
她在陷阱的上方往下看,一只兔子被尖锐的树杈刺穿了。
丽萨走到最近的河流,用镰刀费力将皮剜了下来,肉用水草包起来,她要放进农场的地窖里,等凌晨时分叫醒孩子,来吃上珍贵的满锅肉汤。
但没等来凌晨,丈夫的死讯就先一步到来。
女巫敲开了她的房门,向丽萨索赔酒桶被污染的费用。
漏风的墙,呼啦啦往丽萨的衣服里灌着凉气,她被风沙迷了眼睛,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丽萨缓慢的趴下来,头颅抵着地板。
怎么会有人死了还和活着一样添麻烦呢?
这个家里已经一无所有。丽萨还能给出什么?
她翻来覆去也只能拿出那条破烂的兔皮。放在女巫的脚下。
“我只有这个了,女士。明天、后天,我还会继续进山,我会慢慢偿还您的债务,请您宽容些时限。”
带着大大兜帽的女巫,脸完全藏在黑暗里。
丽萨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请起来吧。丽萨女士。”
女巫说。
“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您,我一定要让他赔偿全部的,让人知道女巫的性情。否则怎么会胆敢死在我的酒桶里呢?”
丽萨抖了抖,女巫却笑了。她没再提赔偿的事情,反而掏出十个银币,放在兔子皮旁边。
“您很合我的眼缘。丽萨女士。您的信德应换得恩许,愿您往后的生活安乐永存。”
回到现实的丽萨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银币,一股脑全部塞进莱恩牧师的手里。
“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莱恩牧师的手掌下意识合拢了。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在门外,她隔着手套托住丽萨的手,想把人拉进门内。
“外面冷,进来暖和暖和吧,女士。慢慢说。”
莱恩牧师没有拉动这位焦急的母亲。
丽萨像是长在了门口一样,不仅没有动弹,反手抓住了牧师的袖子。
慢不了。
早上的大雪一下淹没了家里的农场,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房间里的雪花都推出去,转头一看,弗里达的身体就更加透明。
她抓不住孩子,伸手就穿过弗里达的身体。
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好像传闻里被神隐的画面。
但弗里达还这样小呢,神怎么忍心就把她带离人世呢?
弗里达甚至还没走出这片农场,没走出大陆,甚至没听闻过其他大陆的名字。
怎么能把这样一无所知的孩子带走呢?
丽萨抱住孩子,昨天匍匐在女巫脚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低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弗里达。”
“弗里达。”
“弗里达,孩子,我的孩子。”
丽萨用厚重的被子把弗里达结结实实地绑在床上,她拿出了全部的五个银币。塞进怀里,带上布帽,回头看了一眼女儿。
弗里达的皮肤下面挤满了光,以至于人的眉眼都显得模糊了。
这是丽萨第一次感觉到光的可怖。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往镇上狂奔。
大雪没有停。即便扫了又扫,还是会从头顶落下。轻飘飘的雪花贴在头发上,一朵又一朵,就能把屋子压倒,就能把所有东西都压进雪地里。
丽萨的口鼻都被粗布包住,才没有被雪花侵染进血管,她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
不过一个早晨,这座大陆就被雪完全覆盖了。
每座房子都披上了白布,窗户是黑黝黝的,只有莱恩牧师的门口有一点光亮。
丽萨站在莱恩的门边,她慌乱地扫除了身上的雪,低低念了一句“光明在上。”
“光明在上啊。”
莱恩牧师张开嘴三秒,才缓慢闭上。
“你是说,弗里达变成光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丽萨女士。”
“不是,不是。”丽萨焦急地解释着。
“弗里达的身体里都是光,快要把她挤爆了——她要死了!莱恩牧师,请你相信我,是真的——求求你救救她。”
莱恩牧师没有进门,也没有出门,她立在门边,静静端详着这位仓惶的母亲。
雪花飘过,只落在门外,只落在丽萨的头上。
门内是温暖的,魔法阵在运转,整个房间都充盈着干燥的热气。
“这是好事啊,丽萨女士。”
莱恩牧师说,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微笑。
“好事?”
“是啊。多好啊,丽萨,光明降临了,我们应该称颂才是。”
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的人,变成了丽萨。
她的眼睛干涩了,她的喉咙涩痛了,她的呼吸沉重了。身体也像是要被好运挤爆了,只能堪堪发出重音。
“好事?”
“是啊。”
莱恩牧师从外套里伸出手,点了点丽萨的额头,这动作让丽萨的身体一下就暖和起来。
莱恩牧师的眉眼弯弯,身上是好闻的鼠尾草香气。她的手没伸回去,做了一个进食前的祈祷,低低赞颂一句。
“圣光常在。”
莱恩牧师退回房间里,迅速收拾出一箱东西,带上了手套,穿上了靴子,她走出来,关上门。
丽萨还是一座雕像。莱恩把巴掌大的光明神像塞进她手里。
“亲爱的。”莱恩牧师的语气缱绻,眼神含情脉脉。“以后这就是你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了。”
“请带我去看我们的孩子吧。”
弗里达被关在了火笼里。
她没见过这么多的火光,金灿灿的,要把她燃尽。
弗里达只记得自己睡着了。
梦里是黑暗的地盘,她没有待多久,就出现了一片火光。从脚边自燃起来,碰到的感觉是滚烫又疼痛。
弗里达想把自己藏起来,却无处可藏,火焰很快蔓延了她全身。
睁开眼睛就会流下泪水。
巨大的光影停在她面前,伸手抚摸着她,呼唤着她的名字。
“弗里达。”
弗里达要被烧空了,空荡荡的就飞起来,在即将飞翔的下一秒,她被紧紧抱住了。
天边的太阳等不到弗里达,就自己落下来,落到弗里达的手边。太阳请求落进她的手心。
可是太阳怎么能落到人的身上呢?山都接不住的太阳,掉进了弗里达的身体里。
太阳把火赶走了,占据了弗里达的身体开始燃烧。
血管,神经,血肉,和骨头,全都烧得滋滋作响。
光影的泪水掉到弗里达身上就蒸发成空气,光影松开手,走远了,弗里达被大雪淹没了。
清凉的雪花掉在脸上就开始融化,弗里达在寒冷里感觉到舒适的温暖。
温暖总是短暂的一点一点,她多么希望温柔的雪花永远停留在身上啊。
在弗里达看不见的地方,她家的小木屋变成了小水潭,弗里达在里面咕噜噜的冒着泡,她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
她很久以后听见了来自陆地的声音。声音被水线扭曲了,朦朦胧胧的,听不太真切。
水面被劈开了,弗里达的手被用力的抓住了,她被拖出来了,身上滴滴答答淌着雪水。
柔软的手指点在额头上,一下子全身就变得温暖又干燥。
太温暖了。
弗里达的眉头舒展开,蹭着这双手。手张开了,托举着弗里达的脸。
她叫着:“妈妈。”
对方应着,喊她:“亲爱的弗里达。”
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脸,她的耳垂,落在她的脖颈上。
“妈妈。”
“弗里达。”
“妈妈——妈妈。”
“睡吧,弗里达。”
弗里达沉沉地睡过去了。
莱恩牧师给弗里达换上了柔软的斗篷,轻轻梳开弗里达枯燥的头发,别在耳后。
孩子皲裂的、半透明的脸庞在她眼里多么可爱,她把脸贴上去,低声而温柔地喊着祂的名字。
“弗里达。”
小小的、四面漏风的小木屋已经被满配的魔法覆盖,风雪都被隔绝了。
地板上铺满了长毛的地毯。莱恩牧师的鞋子踩在上面,抱着孩子,头颅渐渐往下,贴在腹部的位置。
温暖的、力量的核心。
弗里达。
我们的弗里达。
莱恩牧师胸口上的图腾幽幽闪着光亮,老鹰图腾的鸟喙在顶撞着锁骨,她没有理会。
只有呼吸的声音,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火焰燃烧着血肉的声音。
在这里滋滋作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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