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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赵东海长得随他妈,只观眉眼口鼻,倒像是撕开言情小说的书页,走进现实的纯情小子,无不为人惊艳。
相比之下,红玉的容貌就显得朴实多了。哪怕是多年以后躺在地上,渐渐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时,一样也透着隐约的朴实。
她和东海同龄,俩人在镇上的学校一起念过一阵子书。她念到小六,东海就好多了,念到了高二—— 他爸吊死自己的那年。
苏红玉的爸妈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农民,有着正常农民所有的真知灼见:女娃念什么书?不如在家干活!长成了就嫁人,拿到彩礼,也好给她兄弟说媳妇。
红玉不像年轻时的成冬青心气那么高,可她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她早受够了那俩正常的农民。
“我又不是牲口,你们休想把我卖了换钱!”红玉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十七岁她爸给她说人家时,她跑了。在一个并不怎么阳光普照的白日里。
迈着略带胆怯的步伐,苏红玉上了进京的火车。她一心奔赴的那座城市此刻正按照固定的剧本,一丝不苟的表演着自己的繁华。
无论是成冬青来时走时、苏红玉生时死时、亦或是赵东海从当红小生沦落成死囚时,它都不曾动摇过,坚定得有些狠心。
像红玉这样从小地方来的丫头,想在大城市里讨生活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不诸多挑剔,她能干的工种很多。比如:小保姆、保洁、服务员…… 诸如此类。
城里人需要廉价劳动力干这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辛苦活儿,所以红玉们多得是机会。
但万事开头难,红玉在京城的第一晚尤其如此。她的尼龙编织袋里只装了几件旧衣裳,手里总共还剩不到一百块钱。
这可是她从七岁开始偷偷攒了十年的体己钱,是她的全副身家。她自然宝贝的不得了,舍不得浪费哪怕一分。
所以,她逃了票。为了躲查票的,她在绿皮火车上整整玩了二十几个小时的捉迷藏,现在累极了。当然她还很饿。可那点钱很显然不能在京城这样高大上的城市里,长时间的提供给她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和一张能睡到天亮的床铺。
更要命的是,红玉谁都不认识。这一度比口袋里没钱更让她慌张。京城火车站的出站广场仿佛比镇上的大集还大,而那些行色匆匆的成年人,分明都是俩肩膀一个脑袋,可怎么就和村子里的村民那么不一样呢?这儿可没人坐在家门口抽旱烟、扯闲篇,等着她经过时问她一句:“玉呀!干啥去?”
这儿的人也抽烟,抽纸盒里装的香烟。这儿的人也聊天,跟贴在耳朵边的手机聊。这儿的人没那么闲,他们得追赶荣华富贵。自然也没闲工夫去关心一个丫头片子要去干啥。
和村里的同龄人相比,红玉算得上勤劳、精明、有想法。这足以让她在那个小圈子里成为佼佼者了。可跟眼前的这些人一比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就像是完全进化体一般,从穿着打扮到精神面貌都能轻松碾压红玉这样的小丫头乃至村里最高级别的村民。
这种相形见绌让红玉觉得自己成了异类,显眼得像马戏团里的畸形动物,奇怪又可笑。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和顺理成章的自卑。在人来人往中不知所措。
“我要往哪儿走呢?”
红玉抱着自己的尼龙编织袋,自顾自的念叨。她皱起的眉头里、随着人潮来回游移的眼珠里,写满了惊慌和没有主意。
这时候随便来个什么脑门子上没贴着坏蛋俩字的人,准能把她拐走。卖去某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当一回《盲山》里的低配版女主角。到时候她一定会后悔自己的鲁莽,并认定自己因忤逆不孝而遭到了恶报。
她的亲爹大概率是不会跑来解救她的,因他尚且需要用红玉去换取自己宝贝儿子的彩礼。冒着生命危险,花钱花时间寻她、赎她,不划算!
所以红玉的未来也将是无比清晰的:在床榻上体现作为女人的价值,养育自己被迫下的崽子,洗衣烧饭做农活…… 终究逃脱不了一头牲口的命运。
“闺女,住宿吗?24小时热水,三十八一晚,包月七百五。”
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在红玉耳边响起,她从自己的不知所措中回过神,看见了一个身穿红色T恤衫,手拿硬纸板牌子的大娘,硬纸板上写着“住宿”俩字。
“我…… ”
苏红玉当然想先住下,她在火车上溜达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腿都直了!可千禧年初京城的物价实在让她不敢高攀。三十八块,在她出生成长的那个村子里都够她一家四口吃好久的了!她因此显出了震惊、犹豫、失望乃至卑微。
“闺女,是不是钱不够啊?”大娘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像红玉这样刚从家乡出来的小丫头、小小子,她可太熟悉了,熟悉到一眼就能把他们从人堆儿里摘出来。
“没事闺女,咱旅馆旁边就有职业介绍所,你先住下,明儿大娘带你找工作去,房钱月底结也不是不行!”
红玉简直快哭了,她本来都想在候车大厅的瓷砖地上将就将就算了。谁承想出门遇贵人啊!不仅有了住的地方,就连工作的事也有人管了,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红玉此刻看那大娘就跟看活菩萨似的。于是,她乖乖跟人家进了火车站后广场巷子里的小旅馆。
多少年之后,她站在同一块旅馆招牌对面,抽着烟又想起了今天的这一幕。彼时她身上已经半点儿青涩、局促的气息都没了。以至于当年的那位活菩萨,不用神通都看不出她的前世今生。
双星旅馆是个具有奇幻色彩的地方。它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由国营转私营的企业。当时,在职的正式职工有资格优先去承接旅馆的业务,成为新政下的第一批小老板。
宋大姐果断出击,卖了包括她儿子的飞鸽牌自行车以及自己手腕上那块百浪多机械表在内的好几件在当时非常值钱的家当,之后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直接盘下了双星旅馆,成功拿到了营业执照。
没过几年,她就成了万元户。她敏锐的判断和果敢的行事风格,一度让她那窝囊丈夫和她的败家儿子敬佩不已。
改革开放打开的不仅是全新的生产经营模式,同时也打开了某些人心中那盛满欲望的匣子。宋大姐的贪婪借机释放了自己的奸邪,它俩从此在追逐人民币的道路上双向出击、同心协力……
双星旅馆是很多人的起点。宋大姐渐渐的演变成了宋大娘的这个过程,不知穿起了多少进城打工的青年男女的人生。
成冬青、赵大奎、苏红玉乃至赵东海,进京之后都曾在这里落过脚,接待他们的也始终都是同一个人。而从双星旅馆走出去的这些男男女女,无一例外的都沾染了它的奇幻色彩,活出了各自既多姿多态,又褒贬不一的一生……
红玉住下的第二日,宋大娘就带她去了隔壁的职业介绍所。姓名、年龄、学历、技能、住址、联系电话…… 登记了一系列基本信息后,红玉被告知回旅馆等消息。
她的地址电话留的都是双星旅馆的,应当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做,不然,旅馆前台的电话机怎么可能白天晚上响个不停?
成冬青第一次住进双星旅馆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职业介绍所这一说,因为工作基本上都是包分配的。那个年代的双星旅馆还是国营的,住一晚的价格虽然只有在现在看来极为惊人的两块二,却实打实的是个高端场所。
宋大娘那时还是宋大姐—— 一个眼高于顶的国营旅馆正式职工。根本不需要自降身份,跑到火车站门口招揽生意。当时外地人住店甚至是需要介绍信的,就是单位或行政部门开具的身份证明和来京事由之类的文件。
受限于那个年代人员流动制度的特殊性,外地人要想进城找工作着实不易。唯一的途径是通过熟人介绍、担保、走关系……
成冬青的大伯日渐势微,就想在自己尚有些能力的时候给他偏爱的小侄女落实来京务工的事。他费了些劲给冬青找到个在医院药剂室当学徒的机会,火急火燎的拍电报把刚满十七的她叫了过来。
成冬青接到电报和那张珍贵的录用证明后可高兴坏了,激动得连觉都睡不着。当天晚上她突发奇想,忽然想住一回在那个年代没身份的人无论有钱没钱也没资格去住的国营旅店。仿佛这是正式昭告她蜕变为人上人的某种神秘仪式。
她拿着公社大队干部痛痛快快给自己开的介绍信,昂首阔步的进了京城,在宋大姐略显诧异的眼神里住进了双星旅馆。
回家探亲或因各种正当理由外出的知青,在旅途中转时临时住个店的情况她见多了。可是拿着正经介绍信和正规单位录用证明,反向进京务工的乡村女青年,这些年她可真是头一回遇见。
那时候的京城还不像现在这么车水马龙,繁华水平也降了不止三五个台阶。但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其实来这里的外乡人以及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本质上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实无需宋大姐如此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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