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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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道惊尘·初识


      大靖十年八月初九,京畿地界。
      官道两旁的杨柳已染了初秋的薄黄,笔直的道路向天际延伸,像一把出鞘的尺。董明荧掀起车帘,望着窗外与滇南截然不同的景致——平坦规整的田畴,青瓦白墙的村落,连田埂都直得像用墨线弹过。一切井井有条,却也少了滇南山水那种泼辣辣的生气。
      车队在离城五十里的驿亭稍作休整。王叔清点了最后那筐梨——从滇南二十筐到十筐,八千里路走下来,完好无损的只剩十五个。他仔细用软布包好,装入红漆食盒:“小姐,这些够体面了。”
      董明荧颔首,目光却落在驿亭外。
      那里聚着七八个歇脚的农人,粗布短打,满面风霜。他们围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郡王府的人昨日又来催了,”老者声音沙哑,“说这季若再交不上租子,便要收了地去抵债。”
      “可今年春旱,收成本就不足,朝廷的税赋还未缴……”
      “郡王府哪管这些?听说那位小公子前日又得了匹西域宝马,值上千两银子。咱们这地里的收成,还不够他马厩里一天的草料钱。”
      话音压抑,像从石缝里挤出来的。
      董明荧静静听着。滇南贫瘠,但阿爹从不催租通债。每年灾荒,阿爹还会开仓放粮。原来京都脚下的百姓,日子并不比边疆好过。
      “小姐,”王叔低声道,“该启程了。”
      马车重新驶上官道。行了约莫三里,前方忽然传来喧哗。
      官道转弯处,七八匹高头大马横在路中。马上皆是锦衣华服的少年,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大的也就十五六岁,个个眉目骄矜。为首的紫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金冠束发,腰佩玉带,此刻正用马鞭指着路旁一名老农。
      那老农跪在地上,面前两只竹筐翻倒,青瓜白菜滚了一地。泥水混着菜汁,污了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
      “老东西,”紫袍少年声音尖利,“本公子的‘追风’是御赐的西域良驹,你这破筐刮了马腿,若是伤了筋腱,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老农连连磕头,额头碰在碎石路上,几下便见了血印,“小老儿眼花,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少年冷笑,忽然扬鞭——
      “啪!”
      鞭梢抽在老农肩头,粗布衣衫应声裂开,底下干瘦的脊背顿时浮起一道血痕。
      周围同伴哄笑起来。有个蓝衣少年甚至吹了声口哨:“景明兄好鞭法!”
      董明荧的手指骤然攥紧车帘。
      她看见那老农疼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只将头埋得更低。她看见周围那些农人——方才在驿亭诉苦的那些人——远远站着,拳头攥得死紧,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她看见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个正在收割的农人直起腰,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里的镰刀挥得更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东西,顺着董明荧的脊背爬上来。
      这就是京都。这就是天子脚下。
      “赵景明!”
      一声清喝如裂石穿云,骤然炸响!
      几乎同时,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从后方疾冲而至!马上少年玄衣劲装,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眼间却已凝着一股刀锋般的锐气。他没有丝毫减速,直冲到紫袍少年马侧,猿臂一探——
      不是去夺鞭。
      而是精准地扣住了赵景明握缰的手腕。五指如铁钳,力道用得极巧,既制住了对方,又不至伤人。
      “淮南郡王府百年清誉,”玄衣少年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就是让你拿来当街鞭打百姓的?”
      赵景明吃痛,怒道:“顾远!你放手!这贱民刮伤我的马——”
      “马?”顾远挑眉,目光扫过那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马。马腿光洁,连道擦痕都没有。他嗤笑一声,“赵景明,你若是眼瞎,太医院有的是明目的方子。若是心瞎——”
      他顿了顿,手上力道微增,赵景明疼得脸色发白。
      “——宗人府的戒尺,或许能治。”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让赵景明身后的同伴齐齐变色。宗人府执掌皇室宗亲刑罚,顾远这话,已是将事提到了台面规矩上。
      赵景明脸色青白交加,正要发作,另一道温润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阿远。”
      一匹青骢马缓步上前。马上少年月白锦袍,玉冠束发,约莫十四五年纪。他没有看争执的二人,只翻身下马——动作从容得像在自家庭院闲步,而非身处冲突中心。
      他走到老农身边,弯腰,伸手。
      “老丈请起。”
      老农瑟缩不敢动。少年也不急,稳稳托住他肘弯,将他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锦荷包,放入老农掌心。荷包沉甸甸的,显然不只是菜钱。
      “这些菜我买了。”少年温声道,“天热路远,您早些回家歇息。伤口需尽快清洗上药,若有不妥,可到东城仁济堂,就说……赵姓公子嘱托的。”
      老农颤声道:“这、这使不得……”
      “使得。”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董明荧的车驾。
      那一瞬,董明荧看清了他的眼睛。
      深褐色的眸子,沉静如秋日潭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自有巍然气象——那不是普通少年该有的眼神。
      赵景明见了这少年,气焰顿时萎了三分,悻悻甩开顾远的手:“太子殿下既然开口……我给殿下面子。”
      太子。赵延。
      董明荧心下一凛。原来是他。
      顾远松开手,却仍横马挡在赵景明与老农之间,下巴微扬:“道歉。”
      “顾远你——”
      “景明。”赵延淡声开口,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当街纵马、鞭打百姓,无论哪一条,御史台若知道了,都不好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景明身后那几个世家子弟:“今日在场的,不止你我。”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那群少年齐齐变色。御史台的弹劾,家族的颜面,父辈的责罚——这些远比当下一时意气更重。
      赵景明脸涨成猪肝色,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老农哪里敢受,连连作揖,挑起空筐踉跄退走,像是怕他们反悔。
      一场风波暂歇。
      顾远这才注意到停在一旁的车队。他目光落在车窗内董明荧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坦荡明澈,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咦?你们是……”
      王叔连忙下车行礼:“小人是武安侯府家仆,护送我家小姐入京。惊扰各位公子,恕罪恕罪。”
      “武安侯府?”顾远眼睛一亮,策马靠近两步,仔细打量着董明荧,“滇南董侯爷家的?”
      他靠得近,董明荧看清了他脸上细小的晒痕——那是常年习武骑马留下的印记。还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里头,与方才扣人手腕、言辞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正是家父。”董明荧微微颔首。
      “巧了!”顾远抚掌笑道,“我爹常念叨董侯爷,说满朝武将他就服两个半——董侯爷算一个,他自己算半个!”他说得直白,自己先乐了,“我叫顾远,我爹是定北侯顾凛。你这是……进宫伴读?”
      “是。”
      “那往后常见了!”顾远笑容灿烂,“宫里规矩多,闷得很。不过三公主性子好,上官家那个丫头也活泼,你不必怕生。”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已是旧识。
      赵延已缓步走来。他在车前三步处驻足,拱手一礼,仪态端方无可挑剔:“原来是董小姐。景明无状,惊了车驾,延代他向小姐致歉。”
      他的礼数周全得过分,可董明荧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好像过于周全了。连那句“御史台若知道了”,都说得平静无波。
      这才是真正的京都。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太子殿下言重了。”董明荧垂眸应道。
      赵景明在一旁嗤笑,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武安侯府……边疆待久了,不懂京里的规矩也正常。”
      顾远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赵延已先一步道:“景明,慎言。董侯爷镇守南疆十载,功在社稷。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出去,损的是郡王府的体面。”
      他语气依旧温和,可“郡王府体面”五字,让赵景明脸色变了变。
      顾远冷哼一声,转向董明荧时又换了副笑脸:“别理他。赵景明就这德行,仗着他爹是郡王,在京里横行惯了。等进了宫,我带你熟悉地方——御花园西角有片马场,虽说比不上滇南的草原,跑跑马还是够的。”
      他说“进宫”说得自然,仿佛那重重宫墙不过是道门槛。
      赵延亦温声道:“董小姐一路辛苦。宫中虽规矩多,但三妹性情温良,上官小姐也活泼友善,小姐不必过于忧心。”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不便,可递话到东宫。”
      这话说得体贴,可董明荧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告诉她,宫中自有身份更高的人可依仗。
      “谢太子殿下提点。”她垂眸应道。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顾远临走前还冲她挥了挥手,扬声道:“宫里见!到时候带你射箭去,听说滇南的女儿马术箭法都好!”
      少年意气,坦荡如风。
      赵延则只是微微颔首,便策马离去。
      董明荧放下车帘。
      车厢里一时寂静。王叔低声问:“小姐,可要启程?”
      “走吧。”
      车轮重新滚动。董明荧从怀中取出那本阿娘给的桑皮纸册子——让她沿途记下见闻。她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许久未落。
      窗外,京畿的田畴在秋阳下泛着金绿色的光,农人躬身收割,汗滴入土。一派太平盛景。
      可她脑中反复浮现的,是赵景明鞭落时骄矜的脸,是周围农人攥紧的拳头和躲闪的眼神,是顾远扣人手腕时利落的身手和收放自如的言辞,是赵延扶人赠银时平静无波的眼。
      还有那只素锦荷包。还有老农背上渗出的血痕。还有满地碾烂的、再也卖不出一文钱的青瓜白菜。
      许久,她终于落笔:
      “京都有两种人:一种踩人,一种扶人。顾远是明着扶,赵延是暗着扶。赵景明……是踩着人,还不许人喊疼。”
      墨迹在纸面洇开。她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字迹陡然沉凝:
      “可今日方知,踩人者张狂,扶人者沉默。这世道的秤,原来看不见的那端,坠着更多血肉。而我,想做第三种。”
      她合上册子,指尖划过封皮粗糙的纹理。
      这京都,果然如阿爹所说——水很深,浪很急,暗流之下,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
      她轻轻抚过腰间那半块虎符。青铜冰凉,纹路硌着掌心,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王叔。”
      “小姐?”
      “进城后,先不回侯府。”董明荧抬眸,声音平静无波,“找个妥当地方歇脚,把咱们剩下的十五个梨重新查验一遍。进宫的第一份礼,不能有半分瑕疵。”
      “是。”
      马车驶过最后一座石桥。护城河水光潋滟,倒映着巍峨城墙——朱门金钉,城楼高耸,守城兵士甲胄鲜明,枪戟如林。
      千年古都沉默矗立,像一头盘踞的巨兽,静静打量着每一个走近的人。
      董明荧透过车窗静静看着。
      她不知道顾远那句“宫里见”会成为她年少时光里最亮的星,也不知道赵延那沉静的一眼,会在未来将她卷入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只知道,路已走完,戏将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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