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枝

作者:渡青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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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苏芙枝倒是没想到徐晏清能答应得这么快,不过这样也好,她喜欢爽快人,略一点头,让红英去取银子,叫了辆马车,载着两个人往府衙去。

      高大的门拱下悬挂着建州府三个大字,太阳一照金光闪闪,瞧着这三个字,苏芙枝颇有感触,上次来这里,还是拎着亲爹的头,再次来这里,却是为了成婚。

      两件事情都很荒诞,但心境却是大大地不同了。

      看门的守卫这么几年没有换过,一见了苏芙枝就想起那个血流了一地的雨夜,鬼魅似的少女拎着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府衙门口,只为求得一死。

      那副场景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现在他们见了苏芙枝还是心惊胆战,脊背发凉。

      负责登婚的师爷也认得苏芙枝,当下脸唰地白了,当年苏芙枝进府衙的时候,是他守夜,当时只听得砰得一声,他一睁眼,就见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突在自己眼前——

      如今过去许久,本以为可以淡忘此事,却不料一见苏芙枝这脸,他还是忍不住两股战战:“那个,苏,苏掌柜,来成婚啊。”

      不然呢?

      苏芙枝奇怪地看着他:“您这还管别的事儿?还是我走错了?”

      说着仰头去看头顶那块牌子。

      师爷抹汗:“没没没,这就是登婚的地儿,您这位怎么称呼啊?”

      “徐晏清。”

      “哦哦,徐晏清......”

      找苏芙枝这种出名人物的册子不费什么劲儿,倒是徐晏清的费了好一段时间,师爷从一堆文书中翻找半天,终于找出一份和其他户籍册子都不太一样的黑皮册子,翻看两眼,不由得哎哟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可是庆国公府的人呐!

      还是......大少爷?

      他看看低着头宛若木偶的徐晏清,又看看正在欣赏自己朱红指甲的苏芙枝,心道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这位女中豪杰可是能忍辱十年反杀亲爹的狠人,和流放犯成亲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倒是自己不过一个臭师爷,管不着这一帮神奇人物的事情。

      “徐晏清,苏芙枝,对吧?”

      最后确认一遍,师爷便开始拟写证婚书。

      在府衙登记造册成婚的步骤很简单,官府开好双方的文书,各自签名摁手印就成,苏芙枝没读过书,学写字是半路出家,大笔一落十分张扬,看得师爷眉头一抽。

      徐晏清接过笔,沾墨,落笔,一折一曲遵劲有力,将旁边苏芙枝糊成一团的丑字衬托得更加惨不忍睹。

      但她没在意这个,她更在意自己的钱,有了这份文书她就有了一道护身法宝,自己攒下来的那些家产总是保住了。当徐晏清在自己的位置摁下手印的时候,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上的一块大石挪开。

      “谢啦兄弟!”

      徐晏清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在意这个诡异的称呼。他能看得出来,苏芙枝是在利用他,正好,他也是,而且比她的利用还更糟糕十倍百倍,可是他没有办法了。

      第一次骗人,难免有些紧张,徐晏清攥拳,凉冰冰的一片。

      随着苏芙枝往外走,在府衙门口的马车前,他突然站住脚步,顶着阳光看向苏芙枝:“苏姑娘,我还有其他事情,可以稍晚你一步回去么?”

      尽管有了官府的证婚文书,徐晏清也仍是守礼地称呼苏芙枝为苏姑娘,没有因为那一纸文书而蹬鼻子上脸,苏芙枝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满意。

      “你认得路吗?”她弯腰在车门前问。

      “认得的。”

      苏芙枝坐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徐晏清抿抿唇,转身向另一个方向离去。

      建州城乃是三江交汇之地,水路发达,商埠云集,各式各样的物产奇珍汇集于此,从春到冬,从早到晚,这里大街小巷总是热闹得不得了,吆喝声不绝于耳。

      苏芙枝坐在车内,挑开了帘子往外看,心情大好。

      沿着江边一带都是渔民,沿街叫卖才从水里上来的鱼虾,在水盆里扑通扑通很是活跃,想着今天到底是“成亲”的日子,合该庆祝一番,便叫停了马车,她下去转转。

      这个时节不对,纵有卖螃蟹的也太瘦,看了一圈,她买了条大鲈鱼和一篓小河虾,鲈鱼让红英清蒸了,小虾米和面浆一起炸成饼当小零食。

      等回去了,再让店里的伙计上城外庄子里杀两只新鲜鸡鸭来。

      这般合计着,马车已经接近店面。

      才到店门前的空地,离着二三十步的距离,红英便匆匆跑过来,俏丽的脸上带着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苏芙枝眉心一跳,“怎么了?”

      她了解红英,这个家伙虽是看起来一脸乐呵相,但是最有主见的,轻易不会露出这般表情,一旦如此,那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瞬间,苏芙枝在脑海中将店铺、田庄和正在扯皮的那桩土地买卖都过了一遍,实在是没发现什么问题。

      红英没说话,等走到店后的庭院内才呸了一声:“蓝婆子骗咱们!那个姓徐的根本不是无亲无故,他分明还有一个老母和一个妹子!方才你们是去官府开婚书了吧?才开好婚书,他就带了他母亲和妹子上门!分明是串通了蓝婆子来坑我们,想白吃我们的饭!”

      红英故意说的大声,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里头去,本就局促的徐妃丽浑身一颤,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无措地看向哥哥。

      方才哥哥带着她和娘来到这间烧腊铺子前,就有好多人想要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进去,后来哥哥叫出了一个名字叫红英的姐姐,红英姐姐倒是让他们进来了,可是脸色也不好看。

      若是之前,她定然是不懂这脸色的含义,不会有人敢对庆国公府的小姐摆出那样的脸色,后来家里倒了,在一路流放的路上,她逐渐明白这脸色的含义,这是嫌弃的意思。

      下一瞬光洒了进来,比嫂嫂更快到的是嫂嫂的声音。

      “好哇!我说为什么答应得比风还要快,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老娘!你们外地的不知道老娘的厉害,偷奸耍滑偷到老娘头上来了!也是我急火攻心了,做事马虎,一时间不察,竟然被你和姓蓝的一块骗了!”

      苏芙枝真真是气得肺疼,她这前半辈子吃够了苦头,能有今天这一点积蓄不容易,就这么一点东西还被人死死盯着,不成亲要被官府收了,成亲又被外人惦记着,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倒插门相公带着一家子上门的!

      她难道娶他们一家子?!

      徐晏清不动如山,默默挡在母亲和妹妹之前,静静地听苏芙枝骂他。

      他知道自己是理亏的一方,不说一句话不顶一次嘴,其实若非形势逼人,他也不愿如此行事。

      他出生在京城,是庆国公府的嫡出大少爷,若是不发生意外,他现在应当是宫中禁军羽林郎,但是意外发生了。先帝暴毙,徐家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被新帝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处流放,爷爷以死自证清白,父亲本想跟随爷爷步伐,但最终为了照顾剩下的家人苟活下来。

      但是从京城到建州三千里之遥,爹没能坚持到最后,死在路上,陈尸荒野,接着,徐家人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散了,到了建州城门口,只剩下他、娘和妹妹,押送他们的差役将他们撇在建州城外,新帝开恩特赐的安家费也被他们贪墨。

      站在城门口的徐晏清除了母亲和妹妹一无所有,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他仅有的两个亲人在彼此推让一角已经发馊的面饼。

      在一年之前,就连徐家最不堪的仆从都不会吃这个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有意嘲弄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老女人抬着牌子出现在城门附近。

      牌子上如是写道:招上门女婿,包吃住。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在他心里激起一阵可怕的涟漪,他觉得自己一路上都在坚持的某种东西碎掉了,鬼使神差般他走了过去,那个老女人上下打量他,就像在看一件商品。

      看得出来,老女人对他是挺满意的,但是似乎对他的家人有些微词,但最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自称蓝姨的家伙一口答应帮他办成此事,但是要听她的话来行事。

      她没有要求他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要他见到苏芙枝的时候绝口不提自己还有家人的事情。

      他猜到蓝姨的想法了。

      她想要暗度陈仓。

      等苏芙枝骂的累了,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才躬身道歉:“苏姑娘,在下此举绝非他意,只是希望姑娘能赐我母亲与小妹一口饱饭,万千之罪罪在我一身,只要姑娘愿意帮一次我母亲与小妹,在下任凭姑娘责罚,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

      徐妃丽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呜得一下哭出声来,又怕惹得苏芙枝和红英厌弃,连忙咬住下唇,从喉中溢出的哭声比放声大哭更令人心疼。

      苏芙枝这才看到被徐晏清挡在身后的徐母姜良玉和徐妃丽两人,比起徐晏清,这两人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衣衫褴褛身形消瘦,徐妃丽年纪小,一瘦就很明显,本就大的眼睛更大,两颊却又深深凹陷着,眼神中满是惊惧难堪。

      苏芙枝狠狠皱眉。

      抱着徐妃丽的姜良玉情况更不好,几乎就是一副骷髅架子,垂着眼,眼泪沿着嘴角往下淌,但是已经这样,她的背都没有弯下一寸。苏芙枝往下一瞧,这才发现姜良玉下肢居然空空荡荡!

      红英显然也发现了,两人目光一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苏芙枝在室内环视一周,也没看见拐杖或者轮椅之类的东西。

      她指着姜良玉:“你娘怎么回事?”

      徐晏清:“五年前与羌人打仗,被敌人砍断了双腿。”

      大乾北边有羌族,时常侵扰中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既然是英雄,为何沦落至此!”红英面色有些松动。

      徐晏清没有回答,放在身侧的拳逐渐收拢,最后又无力地放下,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又能怎样?爷爷死的那样壮烈,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要保护好自己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他不会一直赖着苏芙枝,只要能帮他暂时渡过一下开头这段困难的时光。

      他会设法养活家人,然后偿还苏姑娘的恩情。

      他张了张嘴,被苏芙枝打断:“别说先!你先说你娘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记得蓝姨说,这家子是贬官,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贬过来的,但是建州在大乾最南边,山高路远密林丛丛,不管从什么地方来,应该都不好走吧。

      徐晏清看了眼母亲:“是我背着娘走的。”

      话音刚落,强撑着落泪不哭的姜良玉忍不住了,抱着女儿嘤嘤低泣,她的骄傲和自尊在儿女吃的苦面前顿时破碎一地,一想到晏清背着她走过的那些路爬过的那些山,想到她这么健壮的儿子变得形销骨立,她就忍不住要哭,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最应该死在流放第一天的就是她。

      可是她偏偏是活到最后的那个。

      她不要再这样了。

      “姑娘,你瞧我的命值多少钱,你拿走我的命,给我两个孩子一口饭,成吗?”

      “娘!”

      姜良玉说话带点北方口音,语调却又柔缓,是真正世家贵族夫人的腔调,她无视徐晏清和徐妃丽的拉扯,定定地看着苏芙枝。

      红英心肠开始软了,开始的确因为徐晏清骗人对这家人脸色不好,但如今看到一个被羌族砍断腿的英雄如此凄凉,也不免有些戚戚然:“姑娘.....”

      她扯住苏芙枝的袖子。

      下一瞬,袖子被苏芙枝扯回去,冷道:“屁用没有。”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一个为了孩子甘愿赴死的好人,但最后她的死什么也没有做到,所以从那一刻开始,苏芙枝就明白一个道理,人就是要活着才有希望。

      整天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而且,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哭?显得她是多么坏的人似的。

      苏芙枝自己的娘就是为了护着她死的,看到另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低声下气,她心里也不好受,可她不愿意表露这种心情半分,她太了解人性了,有些人最会蹬鼻子上脸,见你是个心慈手软的,就用好话软话哄着你,从你身上捞好处——若不防着这种人,早晚有一天被吃干抹净。

      而且这个徐晏清也是个愣头青,既然有难处,直说便是,不见得她连几顿饭都舍不得,为什么要骗人?

      这么大个男人给人当倒插门相公是很光彩的事情?

      知道的人说他是病急乱投医,不知道的就说他没骨气了。

      片刻之间,苏芙枝对眼下的情况大概有了判断,徐晏清大概是为了寻个安身之所来上门的,之前不讲明白情况是怕她拒了他,这下可好,两个人都栽进去了。

      也是她太心急,一心想要在干爹离开建州之前成亲保住家产,失了判断。

      大乾律法明文规定,新成亲的夫妻成亲两年内不得和离,既然她和徐晏清的婚书已经发下,那现在想要下贼船那是不成的了,唯有及时止损,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小。

      苏芙枝并非死板之人,既然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立刻便换了应对的法子。

      既然木已成舟,两年内又无法和离,那么姑且先收留这家人应付过去,等两年期到,她就与徐晏清和离,再觅新人。

      不过——她上下扫视一番徐晏清——这徐晏清虽然大概率真的只是想为家人寻一处安身之所,但她不得不防。

      毕竟人心多变,还隔着一层肚皮。

      这头一回交锋,她绝不能表现得软弱可欺,她总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当下打定了绝不给这家子好脸色的主意,苏芙枝呸了一声,直接转身出堂屋,姜良玉愣在原地,苍白的面皮染上一层灰色,软了下去。

      她出身世家大族,自出生到嫁人过得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何尝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纵使苏芙枝没再说一句重话,姜良玉也觉得是将自己的面皮揭下来让人踩踏。

      徐晏清自知难堪,但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他仍是想要尝试一番,便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红英身上。

      红英瞧瞧这一屋子人,又看看气冲冲往外的苏芙枝,一跺脚:“都别走!等我一会儿!”

      说罢转身追上苏芙枝:“姑娘姑娘!他们看起来真的可怜!那个徐晏清倒罢了,小姑娘和老人家何罪之有?要不——要不这样,我请他们吃顿饭,饭钱从我月钱里扣?”

      苏芙枝脚步一顿,回头:“我稀罕你这一点钱?”

      红英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不由得脸上浮出隐隐笑意:“那我给他们打饭去!反正有现成的!”

      苏芙枝那十年里从亲爹那儿旁敲侧击地学了烧腊的手艺,从牢狱里出来后就在莫邵臣的帮忙下开了一家小小的烧腊店,口味经过她的改良之后算得上是建州第一,每日来采买的人不计其数,有的酒楼大户人家成批买了回厨房,也有周围码头镖局商户等吃便饭的。

      现下后厨里除了有各式烧腊卤味,白饭也是常备的。

      红英才要走,被苏芙枝扯回去:“他们也配?弄碗清粥小菜得了。”

      饿的久的人一下子不能吃的太多太油腻,否则就要坏了身子,红英一下子忘了这茬,倒是被苏芙枝提醒了过来。不由得眨巴眼睛,无奈地摇头,姑娘这个臭毛病死活也改不过来,心像豆腐一样软,偏偏那张嘴是磨尖的石头,又硬又利,十分不饶人。

      嘴上说着人家不配,其实就是怕人家吃坏了身子。

      她嘿嘿一笑:“其实姑娘也心软。”

      “心软个屁!”苏芙枝轻咳一声,倨傲地抬起下巴,“我现在要去找姓蓝的算账,暂时没空搭理他们而已!等我回来有他们好看的!你给我看好他们啊,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找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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