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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间》
方钦默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那天推开门时,屋里静得吓人。不是平常母亲在书房时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斜射进来时,地板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他喊了一声“妈”,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很轻,很快被寂静吞没。
没有人应答。
他放下书包,换了鞋。他皱了皱眉,心里隐约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太静了,静得不正常。
他朝卧室走去,门虚掩着。推开门,床铺整齐,但还是没有人。
“妈?”他又喊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可这时候,他闻到了什么。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气味,像铁锈,又像是阴雨天晾不干的衣服那种淡淡的霉味。
他顺着那股味道,又走到了阳台前。
门开着一条缝,白色的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他的脚步放得很慢,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一步,两步,他的心脏突然跳得更快了,喉咙发干。他伸手拉开纱帘——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那是他永远忘不了的画面。
他的母亲穿着件米白色的居家连衣裙。身体正背对着他,悬在阳台半空,随着微风极其缓慢地、轻微地转动。
而吊在她脖子上的东西,是一根棕色的、看起来像是晾衣绳的带子,从上方空调外机架的横杆垂下来,在她的脖颈处绕了一个圈,深深地勒进去。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很大,可是视野却在收缩,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变暗了,只剩下那个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身影,无比清晰,清晰得刺眼。
他想喊,发不出声音。想跑过去,腿像灌了铅。浑身冰冷,从指尖到脊椎,寒气一层层蔓延上来。
“妈……?”
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母亲的身体又转过来了一点。
他看到了她的侧脸。苍白,毫无血色,嘴唇是淡淡的青紫色。眼睛是闭着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是她的表情……那不是安详,那是一种彻底放弃后的空洞。
画面却又突然碎裂,旋转。
他看见了几天前的母亲,那时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旧相框,里面是他们全家拍的照片。母亲的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
“有罪……我们都有罪……”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那些孩子……那些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那时的他以为母亲又“犯病”了。自从父亲意外去世后,母亲就疯了。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时常会像现在这样,说些让人听不懂的疯话。
“妈,你说什么呢?”他蹲在她面前,想拿走她怀里的相框。
母亲却猛地抱紧,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深处却有一种异样的清醒,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死死盯着他:“小默,‘希望’是假的,那些鸟儿都死了!妈妈要去赎罪了……你快逃!”
“赎什么罪?妈,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告诉我。”
母亲却不再回答,只是把脸埋进相框,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
他一直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妈妈说要去赎罪,就在几天后上吊自杀,丢下了他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告诉我啊!”他在心里嘶喊着。
恐惧不再仅仅是看到悬挂身体的惊悚。那是一种更深、更黑的寒冷,从脚底窜上来,扼住他的喉咙。它混合着巨大的困惑、被遗弃的茫然,以及对那些未解话语的可怕预感。他好像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看着母亲坠落,而深渊里,传来了她破碎的呓语。
“妈——!!!”
他终于嘶喊出声,冲破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同时,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
眼前是黑的,直到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分辨出病房模糊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冷汗把额发和后背的病号服全都浸湿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只觉得呼吸困难,窒息感充斥了全身。他用力掐死着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手掌传来的刺痛,才让他稍微拉回了一点现实感。
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沉沉的墨蓝。
他靠在冰冷的床头,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一点点被窗外的微光稀释。恐惧的余波还在血管里流窜,但更深的地方,是冰封的痛楚,和那个下午之后,再也没能问出口的——为什么。
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阳台的风,晃动的身体,母亲苍白的侧脸,还有那些混乱的、带着不祥预兆的话语。那不是梦,那是记忆。是无论过去多久,都死死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下午真实发生的一切。
这是第几次做这种类似的梦了?他记不清,但从梦中惊醒后的那种恐惧感却无比熟悉。
这时候,他看到了那几颗放在床头的蓝莓糖。那是前几天在心理活动社里得到的,江在希给他的糖。
他伸手拿了一颗,剥开糖纸,把那颗紫色的糖果送进了嘴里。
很甜。但,并不腻,甚至还带着一丝酸。
那味道在他口中化开,好像,也安慰了他的一些恐惧。
下午无事可做,方钦默准备到医院的小型读书室看书。
医院的读书室总是带着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杂的气味。方钦默抱着一本《高级编程算法》走进自习室时,意外发现靠窗的位置有了一个人——江在希正低头翻着一本厚重的书,看不清是什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细密的光影。
他斟酌了一会儿,最终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坐下。这个距离既不会打扰她,又能看清她面前的书页——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彩色标签,某些段落还被红笔仔细圈画。
江在希察觉到身旁多的一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通透的琥珀色,比平时看起来更有神。但很快又低下了头。
方钦默悄悄观察着江在希看书的模样,突然注意到她左手小指有一道的缝合痕,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他又看了看那本书的标题:《犯罪心理学全解析》,他有些吃惊,想不到江在希居然对这方面感兴趣。
"……你看这个?"他轻声问,指了指那本书。
江在希似乎过了两秒才将注意力从书页上剥离,抬起头望着他。她的眼神还有些沉浸在案例分析的凝滞中,随后才慢慢聚焦。她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
“嗯,我喜欢心理学方面的内容。”
他想了想,拿出那本常看的《高级编程算法》,封面已经有些旧了。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将书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书脊朝着她。
“我……”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看这些。代码,算法,数据结构。”
江在希的视线落到那本编程书上,看了几秒,然后又抬眼看看他。她的眼神里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安静的观察。她拿起笔,在摊开的便签纸上慢慢写下一行字,推过来:
“为什么?”
很简单的问题,却让方钦默认真地思考起来。为什么?起初是因为他的天赋和父亲的影响,后来……后来是因为在那个由逻辑和规则构筑的世界里,一切都清晰、可控、有迹可循。不同于现实他天生难以理解的情感、交际,在那个编码的世界,都可以被化解为一串数据。
“因为……没那么复杂。”他最终选择了一个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在勾勒一个无形的框架,“每一步都有原因,有结果。错了,可以修正。”
他说得有些慢,也有些断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人尝试描述这个于他而言如同安全屋般的领域。
江在希安静地听着,眼神地专注望着方钦默。等他停下,她又低下头,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字迹依旧工整:
“心理学于我,是我观察的方式。我通过它,可以更好地理解人的情感表达。”
她写完这句话,又顿了顿,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很擅长理解人的感情,人际关系对我来说太复杂。心理学可以帮我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
方钦默看着那句话,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找到同类的开心,以前除了父母,从来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他的情感。
“我…也是。”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开心,但面上表情未动。
说完,他又看着那便签上的几行字,突然拿起笔,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下方补充:“我们有点像吧?”
停下笔,他又悄悄注视着江在希。江在希看着那还笔墨未干的字,歪了歪头,似是在思考。
待她理解完那句话的意思,又抬头看着方钦默。没有再继续写什么,也没有给什么动作。
但方钦默却注意到,江在希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明白,那是认同的眼神。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再没有什么互动,只是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带来的书。但风轻轻一吹,又带来了对方的气息,叫人有些难以忽视。
阳光在他们之间缓慢移动,随着他们思维的流动而旋转。
当闭馆音乐轻柔地响起时,两人都愣了一下,仿佛从一个专注的梦境中被唤醒。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对方。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安静的眼眸里,都清晰地映着对方的影子,以及莫名的一种温柔。
方钦默的心不可置信颤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来时,赶紧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在江在希临走前轻轻地说:“嗯…再见。”他有点期待江在希的反应。
江在希听到那句话,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盯了一会儿,又微微抬起手,挥了挥,又转身离去。
那个背影被窗外的光渡了一层边,逐渐远去。方钦默只觉得,很美。
在分岔的走廊上,江在希突然停下脚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蓝莓糖放在窗台上。等到方钦默经过时,他又将那颗蓝莓糖拾起,糖块在掌心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把那颗蓝莓糖剥开放进嘴里,味道还是一样,酸甜,但不腻,还带着一股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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