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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星光
外滩三号。
这栋拥有百年历史的建筑,本身就是一部关于上海、关于殖民、关于摩登与资本流转的浓缩史诗。经过顶级建筑师的修复与改造,它如今已成为上海滩上最顶级的时尚与社交地标。
坚固的花岗岩外墙,在精心设计的暖色灯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庄重而典雅的质感,仿佛一位历经沧桑却风韵犹存的贵妇,静静地凝视着黄浦江对岸那片日新月异的霓虹森林。
李臻站在入口处,抬头仰望着那雕刻着巴洛克式涡卷的山墙。她穿了一件由国内独立设计师设计的黑色不对称连衣裙,面料是略带光泽的重磅真丝,剪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是她衣柜里最贵重、也最“正式”的一件衣服。她没有拿晚宴包,只是随身携带了一个小巧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Lamy钢笔,这让她在周围那些手持爱马仕、香奈儿的贵妇名媛中,显得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姐姐李静安则选择了一袭米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她自己设计的淡雅兰草图案。她安静地站在李臻身边,像一株空谷幽兰,气质温婉,反而比那些盛装打扮的女士更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紧张吗?”李静安轻声问。
“不紧张,”李臻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从劳斯莱斯、宾利车上走下来的人们,“我只是在想,这里的每一块砖,如果能说话,会如何评价今晚这场盛宴。”
李静安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妹妹的“职业病”又犯了。
出示了电子邀请函,她们随着人流走进大楼内部。
内部空间被改造得极为现代,高挑的中庭,极简的线条,昂贵的当代艺术装置点缀其间,营造出一种新与旧、古典与前卫交织的奇妙氛围。晚宴设在七楼的顶层露台餐厅,拥有俯瞰整个外滩和陆家嘴的最佳视角。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阵混合着高级香水、美酒佳肴和低声交谈的热浪扑面而来。整个空间被布置成一个流动的酒会。没有固定的餐桌,只有零散分布的高脚桌和沙发卡座,鼓励来宾自由走动、社交。侍者们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芬迪克莱尔生蚝、伊比利亚火腿和冒着气泡的香槟,悄无声GI息地穿梭在人群中。远处,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着慵懒的Bossa Nova,乐声被江风吹得有些飘忽,恰到好处地成为了这场浮华盛宴的背景音。
李臻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她像一个人类学家,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看到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们,三两成群,低声交换着关于某个IPO项目或宏观经济走势的看法;她看到妆容精致的女士们,亲密地挽着手,讨论着最新款的珠宝和即将到来的巴黎时装周;她还看到几位在艺术圈颇具影响力的画廊主和策展人,正被一群看起来像是潜在买家的人围在中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在这场精心搭建的社交舞台上,寻找着自己的目标——资源、人脉、机会,或者,仅仅是一种身处“中心”的确认感。
“这里……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李静安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下意识地向妹妹身边靠了靠。
“这就是金字塔顶端的空气,稀薄,但能让人上瘾。”李臻低声说,已经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了几个关键词:符号消费、社交货币、精英部落。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静安小姐?真的是你!”
姐妹俩同时回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带阳光般笑容的年轻男人正向她们走来。他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显得既正式又不失亲和力。
边悦。
李静安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有些不知所措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边……边先生,好巧。”
“叫我边悦就好。”边悦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目光真诚而热切地看着李静安,“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上次在画廊见面,时间太仓促,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联系你,又怕太唐突。”
边悦是李静安在之前参加的一个小型画展上认识的。他是那家生活方式App的创始人,当时他的公司正好租用了画廊旁边的空间做推广活动。被李静安的画和她本人独特的气质所吸引,两人有过短暂的交谈。
李臻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眼神清澈,举止大方,没有这个场合里常见的油滑和算计。看起来,他对姐姐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
“我……我是陪我妹妹来的。”李静安的声音细若蚊蚋。
“这位是……?”边悦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臻。
“这是我妹妹,李臻。”李静安介绍道。
“你好,李臻。我是边悦。”边悦友好地伸出手。
李臻与他握了握手,感觉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你好。”她言简意赅。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出现在边悦身后。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男人。他比边悦还要高一些,身形挺拔如松。一套炭灰色的Tom Ford西装,被他穿出了雕塑般的质感,每一条线条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透着一丝天生的冷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黑的眸子,沉静如深潭,当他看过来时,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和穿透力,能轻易地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整个人的气场却像一块投入水池的冰,瞬间让周围喧闹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段熙。
李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她认出了他。即使只是在财经杂志的封面和无数的行业报道中见过他的照片,但真人比照片更具压迫感。他是那种,无论身处多喧闹的人群,都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存在。
段熙的目光在李静安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向了李臻。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纯粹是一种审视,一种习惯性的信息采集和评估。
“阿熙,我来介绍一下。”边悦热情地拉过段熙,“这位是李静安小姐,一位非常有才华的插画师。这位是她的妹妹,李臻小姐。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段熙。”
段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在这种需要热络社交的场合里,显得格外突出,也格外傲慢。
李臻心中的那根刺,瞬间被激活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此刻内心的OS:哦,两个无名小卒,不值得浪费我的时间和表情。
“段先生,久仰。”李臻的语气平淡,但眼神里却带上了一丝挑战的意味。
段熙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微妙变化,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多了一分探究。
边悦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李静T静安身上。
“静安小姐,你的画我非常喜欢,那种空灵和宁静的感觉,在这个时代太难得了。我们公司最近正在策划一个线上艺术家的扶持计划,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我……”李静安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有兴趣,”李臻替姐姐回答道,她不想让姐姐在这种场合下显得过于被动,“不过具体合作,我想还是需要看详细的方案。我姐姐的创作,非常注重平台的调性和价值观。”
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开放的态度,又设立了专业的门槛。
边悦立刻点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们改天约个时间,我带上我们产品负责人,一起和你们聊聊。”
边悦一边说,一边和李静安交换着微信与电话。
段熙一直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目光从李臻脸上移开,转向了露台外璀璨的夜景,仿佛对他们的谈话失去了兴趣。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热情地和段熙打招呼:“段总,好久不见!上次您提到的那个AI医疗项目,我们基金内部评估非常高,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深入聊聊?”
“下周让我的助理联系你。”段熙的回答简洁、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又有几个人陆续过来与他攀谈。他应付得游刃有余,但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他不说废话,不讲客套,每一个回答都直指核心,像一个精密的算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信息的交换和处理。
李臻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的批判文章已经开始自动生成腹稿:看,这就是资本的化身。高效、精准、冷漠,一切都可以被量化,一切人际关系都可以被简化为资源置换。
过了一会儿,旁边有人在招手让边悦与段熙过去。边悦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有些歉意地对李静安说:“静安小姐,不好意思,碰到了老朋友,我们需要过去一下,后面联系你。”
李静安满脸羞涩小声的说着“好”。
等边悦拉着段熙离开后,李臻看着姐姐娇羞的神态,什么也没点破,反而说:“姐,这里太闷了,我们去露台吹吹风吧。”
李静安连忙点头,跟着李臻走到了露台上。露台是个延伸出去的空间,挂满了飘逸的纱幔,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外滩璀璨的灯火。两姐妹一时无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段熙与边悦见过了朋友,各自从侍者那拿了一杯酒,随意的走到了旁边的位置上坐下闲聊。巧的是,他们与李臻姐妹隔的不远,两人说话声音大一些就能被模糊的听到。
李臻听见边悦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段熙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的眼光还是一样。”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很……纯粹。”他说“纯粹”这个词的时候,似乎思考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个最精准又不至于冒犯的形容词。
边悦高兴地说:“是吧?我就觉得静安小姐特别与众不同,感觉跟这里的人都不太一样。”
李臻听到他们在谈论她的姐姐。李静安也听到了边悦的这一句评语,她转过了头,似乎想探头看看。
同时,李臻也听懂了。在段熙的语境里,“纯粹”可能等同于“简单”、“不谙世事”,甚至“缺乏商业价值”。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评判。她正想开口反驳,却听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段话。
边悦笑着问段熙:“那你觉得她妹妹怎么样?我听说她可是一位很厉害的文化评论人。”
“李臻,我看过她的文章,有点想法,”他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天气,“但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太有棱角了。不合适的。”
后面边悦与段熙又交谈了一段,但声音低了下去,李臻没听见,况且她也被段熙前面的话气到了。
李静安也听到了段熙的话,担忧地看着妹妹,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
李臻在最初的震惊和屈辱之后,反而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反唇相讥。她只是静静地隔着纱幔看着段熙,脸上甚至还浮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微笑。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的评判标准。
圈子。
一个简单的词,就划分了整个世界。
你是圈内人,还是圈外人。
你是合适的,他是不合适的。
你的才华、思想、人格,在“圈子”这个巨大的标签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而他,段熙,就是那个手握印章、有资格给所有人盖戳的审判者。他的态度,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嚣张,而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将阶层差异内化为自然法则的理所当然。
“多谢段先生的精准概括。”李臻拉着姐姐李静安的手走出了纱幔,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您说得很对。我的确不属于这里。毕竟,我的世界里,人的价值是用思想和品格来衡量的,而不是用‘圈子’。”说完,她没有再看段熙一眼,而是转向李静安:“姐,我们走吧。”
李静安连忙点头,担忧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从李臻发声,到两人出现,再到两人离开,不过二十秒的时间,留下边悦和段熙僵在原地。
私下谈论不说,还被听到了。
“阿熙,我……我们说的话她们都听见了?”边悦有点局促的说道。
段熙看着李臻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寒风的白杨。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不太明白,自己只是说了实话,基于经验的、客观的判断,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而且说的好像也不是批评,而是赞美。在他的世界里,效率至上,事实为王。指出一个人“不适合”,是为了避免后续无谓的时间和情感浪费,这难道不是一种更负责任的态度吗?他不能理解那种脆弱的、需要用漂亮话来包裹的自尊心。
边悦有些懊恼:“她们可能只听到了前半句。这下好了,静安小姐肯定对我们印象差到了极点。”
段熙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一杯香槟,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平息心中泛起的一丝异样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名状的波澜。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李臻紧紧地握着电梯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阿臻,你别往心里去,”李静安担忧地拍着她的背,“他那种人……就是那样,目中无人。”
走出电梯,江风吹在脸上,让她感到一阵清醒的刺痛。
“我没有往心里去。”李臻转过头,对姐姐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只是……有点悲哀。”
“悲哀?”
“是啊,”李臻望着江对岸那片虚假的繁华,轻声说,“一个人,要被多少优越感和阶层意识层层包裹,才会丧失掉对另一个独立个体的基本尊重?他的世界一定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整个金融市场;但他的世界也一定很小,小到除了‘圈子’,再也看不见活生生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那股屈辱和愤怒,全部吐进这深秋的夜色里。
“姐,我们走吧。”她说,“这里的空气,不适合我们呼吸。”
今晚的观察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她不仅看到了被资本绑架的艺术,还亲身感受到了一个被资本异化了的灵魂。她想,她那篇《被资本绑架的艺术》,或许可以有一个新的、更具冲击力的标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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