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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时光如流水,转眼便是大半年过去。
沈月的婚期定在了来年春天。
秋去冬来,京郊落了第一场雪。
别庄的日子安宁得几乎让我产生错觉,仿佛前世的腥风血雨,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腊月里,庄子上准备年货,我吩咐人回城采买些东西,也顺带给府里送些庄上的土仪。
青梧跟着回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却有些古怪。
“小姐……”
她磨蹭了半天,才低声道,“奴婢今日在府里,听二小姐房里的丫头嚼舌根,说……说裴家公子前几日来府上送年礼,离开时,不知怎的,绕到了咱们漱玉斋附近,站在那海棠树下,看了好一会儿呢。”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迹。
“许是走错路了吧。”我淡淡道,换了一张纸。
“可是……”青梧声音更低了,“那丫头还说,裴公子当时的神情怪吓人的,冷冰冰的,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不像是走错路,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找人。”
心口没来由地一悸。
我放下笔:“还有呢?”
“没,没了,裴公子很快就走了,二小姐好像后来也听说了,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砸了个花瓶。”青梧撇撇嘴,“她如今脾气可见长了。”
我挥挥手,示意青梧下去。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簌簌落下的雪粒。
裴衍……去漱玉斋?
为什么?
前世,他从未踏足过我的闺阁,甚至在成婚后,若非必要,也极少进我的正房。
他就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这一世,我与他毫无瓜葛,他为何会去那里?
一丝细微的不安,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但我很快强行按捺下去。
不会的。我已经彻底退出,将沈月推到了他面前。一切都不同了。
开春,沈月的婚期近了。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按照礼数,我这个谦让的姐姐,也该回府待嫁,并为庶妹添妆。
回府那日,沈月亲自到二门来接,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衣裙,鬓边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她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姐姐可算回来了,妹妹想你想得紧,姐姐在庄子上住久了,气色倒是养好了不少。”
话里话外,却暗指我避走乡下。
我微微一笑,抽回手:“庄子上清净,适合养病,看妹妹容光焕发,想必婚事一切顺遂,姐姐也就放心了。”
沈月笑容微僵,随即又绽开:“劳姐姐挂心,裴夫君他,待我是极好的。” 那一声夫君,叫得又轻又糯,带着炫耀。
我颔首,不再多言。
添妆那日,我送上了一套中规中矩的红宝石头面,价值不菲,却并不出挑。
沈月当着众多女眷的面,笑得灿烂,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夜晚,府中大摆家宴,既是庆贺,也是为我这个归家的嫡女接风。
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暖阁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父亲看起来很高兴,多喝了几杯。沈月坐在女眷席首位,享受着众星捧月。
我坐在稍远些的位置,安静地吃着菜,只想这场宴席快点结束。
中途更衣,我带着青梧从暖阁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净房去。
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宴席上的暖熏和嘈杂,让人头脑一清。
就在穿过一处月亮门,拐向更僻静的回廊时,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廊下灯笼的光晕昏黄,勾勒出那人挺拔如松的身形,和一张过分苍白,却俊美得令人屏息的脸。
是裴衍。
他穿着惯常的深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几乎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直直地锁在我身上,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烈到近乎狰狞的情绪。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冻住了。
青梧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想挡在我身前。
裴衍却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脸上,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过来。
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响,在寂静的回廊里,一下下敲在我心尖上。
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松雪气息,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他停在我面前,不过三尺之遥。
然后,我听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破笼而出的猛兽:
“为什么……”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骤然蒙上一层骇人的赤红。
“为什么不要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痛意和铺天盖地的委屈?
我浑身冰凉,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对。
这不对。
眼前的裴衍,和记忆里那个永远冷静,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截然不同。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裴衍。
或者说,这不是这一世,本该与我只是陌路的裴衍。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猝不及防地窜入我的脑海,激起一身战栗。
他难道也……
廊下的风,更冷了。
我没动。
或者说,我根本动不了。
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全数涌向了头顶,又在裴衍那句嘶哑滚烫的诘问里冻结,倒流,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甚至短暂地黑了一瞬。
青梧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衣袖,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和冰凉。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
裴衍的目光,像是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太浓烈,有恨,有怒,有绝望,还有一种我前世至死都未曾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破碎的痛苦。
那层骇人的赤红并非错觉,真的缠在他漆黑的瞳仁边缘,让他那张素来冷玉般的脸,此刻看起来有种触目惊心的阴鸷与偏执。
他问,为什么不要他了。
不是质问沈家,不是质疑这桩婚事的变更,而是我,沈宁,为什么不要他。
这认知让我从骨缝里渗出寒意。
“裴……裴公子。”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此处乃内宅后园,多有不便,公子想必是走错了路,月妹妹的宴席在暖阁那边。”
我试图后退一步,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然而我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下子点燃了什么。
裴衍猛地向前欺近一步,几乎是紧贴着我站定,那股清冷又隐带血腥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他比我高了许多,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走错路?”他低低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怪异的笑意,“沈宁,你觉得我是在找沈月的路吗?”
他念我名字的腔调,和前世一模一样,冰冷的,没有任何起伏,却在此刻的语境下,平添了无数扭曲的意味。
“那……公子寻我有事?”我强撑着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勉强保持一丝清明,
“若是为月妹妹添妆之事,礼已送上,心意已至,若为其他……”
我顿了顿,迎上他燃烧般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我与公子,似乎并无其他瓜葛。”
“并无瓜葛?”裴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冷冽的弧度,眼神却更加骇人,“好一个并无瓜葛。”
他忽然伸出手,却不是碰我,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把攥住了我身旁青梧的手腕!青梧痛得低叫一声,手里的绢帕落地。
“裴衍!你放肆!”我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一声,惊动了远处隐约的丝竹声,也惊动了更深处巡夜婆子的灯笼光。
裴衍却恍若未闻,他只是死死盯着我,攥着青梧手腕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锥心:“看着她,沈宁,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的眼神像是要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来,那里面翻涌的疯狂与某种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悲怆,让我浑身僵硬。
“放手!”我试图去掰他的手,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坚硬,纹丝不动,“裴衍,你醉了!青梧是我的侍女,你岂可无礼!”
“醉了?”他嗤笑一声,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扫了一眼脸色惨白,吓得几乎要晕厥的青梧,又缓缓移回,那眼底的赤红似乎褪去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沉寂,
“或许吧。但不是酒。”
他猛地松开了青梧。
青梧踉跄后退,扶住廊柱,大口喘气,惊惧地看着他。
裴衍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疯狂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却又执拗得可怕的专注。
他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但那股逼人的压迫感丝毫未减。
“沈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恢复了某种平静,却比刚才更让人不安,
“你记住,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退就能退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穿越了生死,浸透了寒凉,将某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感,重重烙在我心上。
然后,他不再言语,转身,玄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迅速消失在曲折回廊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青梧压抑的啜泣声,证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并非我的幻觉。
“小姐……”青梧扑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裴公子他,他……”
“没事。”我打断她,声音是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平稳,只有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弯腰,捡起地上青梧掉落的绢帕,轻轻拂去灰尘,“方才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尤其是二小姐那边,就说…就说我们走岔了路,吹了风,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是,是……”青梧连忙点头,惊魂未定地扶住我。
我们快步离开那片令人心悸的回廊。
直到回到漱玉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我才感到一股虚脱般的乏力涌上来,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心脏仍在狂跳,擂鼓一般撞击着胸腔。
裴衍最后那句话,和他的眼神,反复在我脑海中闪现。
“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退就能退的。”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什么。
或者说,他和我一样,从那个冰冷绝望的结局里,回来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前世被他囚禁至死更甚。
因为未知,因为这一世我明明已经避开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轨迹,却依然被他以一种更诡异,更偏执的方式盯上。
他想要什么?
报复吗?因为我前世占了他正妻的位置,却最终家破人亡,成了他的污点?可这一世,我明明已经退让了,将沈月推给了他。
还是别的什么?
那句为什么不要我了,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扎进心底,隐隐作痛,却又荒谬绝伦。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几乎未曾合眼。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沈月的婚事筹备得如火如荼,柳姨娘走路都带着风,父亲偶尔会来看看我,眼神复杂,却也不再提婚事相关。
裴衍那晚的出现,像一个诡异的插曲,被深深埋入黑暗,无人提及。
但我能感觉到,无形的网,似乎在收紧。
沈月出阁前几日,按照惯例,要去京郊大昭寺上香祈福,求婚姻美满。
因是婚前最后一次以闺阁身份外出,阵仗颇大,柳姨娘和几位交好的庶妹陪同,我也在被邀请之列。
我本不想去,但父亲发了话,说姐妹一场,让我这个长姐也去替妹妹祈福,全了礼数,堵了外人的嘴。
大昭寺香火鼎盛,尤其近来春日,踏青祈福的贵妇闺秀络绎不绝。
沈月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袭烟霞色云锦衣裙,戴着全套的红宝头面,在人群中颇为扎眼。
她先去正殿上了头香,捐了厚厚的香油钱,又求了签,解签的和尚说了许多吉祥话,她听得眉开眼笑。
柳姨娘拉着她要去后山看那株有名的百年姻缘树,说是挂上红绸最是灵验。
其他几位庶妹也嘻嘻哈哈地跟着。我推说有些乏,想在寺中禅院附近清净处走走,便带着青梧与他们分开了。
大昭寺后禅院一带,古木参天,庭院幽深,确实比前殿清静许多。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裴衍那晚的眼神,时不时就跳出来。
转过一处放生池,前方是一座相对独立的小小佛堂,门扉半掩,里面传来极轻的,规律的木鱼声。
我正想绕开,佛堂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眉目清癯的老和尚走了出来,看到我,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女施主有礼。”
我连忙还礼:“大师有礼,打扰大师清修了。”
老和尚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双眼睛并不如何锐利,却有种洞察世事的澄澈。
他缓缓道:“施主眉宇间隐有郁结之气,近日可是遇到了难以抉择,或是难以理解之事?”
我心中微凛,勉强笑道:“大师说笑了,不过是些闺阁琐事。”
老和尚摇摇头,并不追问,只道:“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然世人常困于我执,执着于前尘,执着于未得,执着于已失,却不知,因果轮回,有时非人力可改,亦非回避可解,执念过深,反生心魔,伤人伤己。”
他这话说得平和,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与困惑。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柳姨娘提高了嗓门的呼唤:“宁儿!宁儿你在哪儿?月儿找你有事呢!”
老和尚再次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转身回了佛堂,门扉轻轻合上。
我站在原地,心头那阵寒意,却久久不散。
执念,心魔。
是在说我,还是在说那个同样从地狱归来,眼神赤红的男人?
柳姨娘和沈月寻了过来。沈月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混合着兴奋与忐忑的潮红,眼神亮得异常。
她见到我,几乎是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姐姐!姐姐你可让我好找!”她喘息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我身后,往那紧闭的佛堂门瞟了一眼,又飞快收回,
“我们,我们快回去吧,母亲说时辰不早了。”
她的手心,一片濡湿冰凉。
我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中疑窦顿生。方才那老和尚的话,柳姨娘突兀的呼喊是巧合吗?
回府的马车上,沈月一反常态地沉默,只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又迅速放下,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
柳姨娘倒是说了几句话,无非是今日上香如何顺利,月儿的姻缘签如何上佳,眼神却也时不时飘忽一下。
我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心底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
大婚之日,终于到了。
镇国公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我作为待嫁女的姐姐,无法完全避开,只能换上得体的衣裳,在女眷聚集的后院花厅应酬。
满目刺眼的红,空气里弥漫着酒肉和脂粉的混合气味,笑语喧哗不绝于耳,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传来,模糊而失真。
我看着身穿大红嫁衣,头戴沉重凤冠的沈月,被喜娘搀扶着,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前厅,去完成那些繁琐的礼仪。
她盖着盖头,看不到表情,但身姿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前厅传来司仪高亢的唱和声,隐约夹杂着宾客的哄笑和贺喜。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我悄悄退到花厅外的廊下,想透一口气。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我抬手遮了遮。
就在这时,前厅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骚动,像是有人失手打翻了什么,又迅速被更大的喧闹声掩盖过去。
若不是我心神紧绷到了极点,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然而,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猛地攫住了我。
我转身,想去找青梧,却见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匆匆跑来,对着我福了福,低声道:“大小姐,前头传话,新姑爷裴公子似乎多饮了几杯,有些不适,老爷让引去厢房稍作歇息。
老爷说说大小姐您素来稳妥,可否……可否去帮忙照看一下?免得失了礼数。”
裴衍?不适?
我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怎么会让我一个待字闺中的长女,去照看喝醉的新姑爷?这于礼不合到了极点!
除非这不是父亲的意思。
或者,父亲也被蒙蔽了。
我看着眼前这小丫鬟低垂的头颅,和微微发抖的指尖,缓缓问道:“是老爷亲口吩咐的?老爷现在何处?”
“老,老爷正在前厅招待几位重要的宾客,是老爷身边的长随福安哥过来传的话……”小丫鬟头垂得更低。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回话,说我随后就到。”
小丫鬟如蒙大赦,飞快地跑了。
我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快步回到花厅,找到正忙着清点礼单的青梧,低声迅速吩咐了几句。
青梧脸色骤变,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我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袖,面上恢复平静,朝着小丫鬟所指的,位于前院较为僻静处的那排厢房走去。
越靠近,四周的喧闹声便越低。
那排厢房是平日用来临时安置醉酒宾客或女眷歇脚之处,今日大喜,多数空置,只有尽头一间房门虚掩着,门口竟连个伺候的小厮都没有。
我停在门口,手放在冰凉的木门上,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户紧闭,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圆桌旁,穿着大红的吉服,头微微垂着。
是裴衍。
他似乎真的醉了,对我的推门而入毫无反应。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警惕地环视屋内。陈设简单,除了桌椅床榻,并无他物,也未见任何异常。
“裴公子?”我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桌边的人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依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苍白。
大红的吉服穿在他身上,本应喜庆,此刻却只衬得他面色更冷,唇色更淡。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迷离,似乎焦距都有些涣散,里面盛满了浓重的,化不开的酒意。
“你……”他开口,声音含糊沙哑,撑着桌面似乎想站起来,却又踉跄了一下,重新跌坐回去,抬手扶住了额角,眉心紧蹙,露出痛苦的神色。
看起来,倒真像是醉得不轻。
我心中的警惕却未减分毫。那晚回廊下他清醒时疯狂的眼神,与此刻醉态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割裂得让人心悸。
“裴公子既已不适,便好生歇息吧,我让下人去煮碗醒酒汤来。”我保持着距离,语气平淡疏离,边说边向后退,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走……”
一声极低的,带着痛苦的呢喃,从他唇齿间溢出。
我脚步一顿。
他依旧低着头,扶着额,似乎无意识地重复着:“别走……阿宁……别扔下我……”
阿宁。
不是沈大小姐,不是沈宁。
是阿宁。
前世,只有最亲近的几人,母亲早逝后,便只有乳母和青梧偶尔会这般唤我。
裴衍从未叫过。
一次都没有。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我猛地转身,不再犹豫,伸手就要拉开门,
一只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从斜后方伸来,越过我的肩头,“砰”地一声,重重按在了我即将拉开的门扉上!
高大的阴影自身后完全笼罩下来,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
他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让你别走。”
刚才那含糊痛苦的醉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声音贴在我耳畔响起,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沈宁,你还想跑哪去?。”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没有回头。
身后的躯体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几层衣料,那滚烫的温度和不容错辨的强势存在感,几乎要灼伤我的脊背。
他按在门上的手背青筋微凸,另一只手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像是铁钳,要将我的骨头碾碎。
耳畔是他清晰冰冷的吐息,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我冻僵的耳膜里。
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在腊月寒潭里。
恐惧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但与此同时,一种荒谬的,被愚弄的怒意,混杂着前世的悲怆与今生的无力,轰然冲上头顶。
逃?往哪逃?该死的,翻来覆去都逃不脱的命运?
“放手。”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没有颤抖,甚至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料到的尖锐,“裴衍,你看清楚我是谁,今日是你与沈月大婚,你的新娘正在前厅等你!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我试图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去掰他扣住我手腕的手指,那手指却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痛得我闷哼一声。
“沈月?”他重复着这个名字,语调平淡无波。
他的脸侧了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她是谁,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轻飘飘四个字,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前世他抄我家,囚禁我时,是否也是如此漠然?
“与你何干?”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怒火压过了恐惧,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直面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醉意,没有迷离,只有一片沉寂的,令人心寒的漆黑,像两口深井,映出我此刻苍白而愤怒的脸。
“裴衍,这桩婚事,是你裴家上门求娶,是沈家点头应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是她沈月!你现在说与你何干?你将沈家置于何地?将你自己的名声前程置于何地?”
我死死瞪着他,胸腔剧烈起伏,手腕的疼痛阵阵传来,提醒着我此刻荒谬又危险的处境。
裴衍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因愤怒而染上薄红的眼角,看着我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憎恶与指控。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我说到名声前程时,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波纹。
“名声?前程?”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奇迹般地松了一分,但那迫人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
“沈宁,你觉得,我如今还在乎那些东西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某种更加坚硬,更加疯狂的内核。
我一时语塞。
是啊,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一个亲眼见过权力顶峰也亲手缔造过无边绝望的人,还会在乎世俗眼光里的名声前程吗?
“那你想要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空洞,
“报复我吗?因为前世我占了那个位置,最后却不得善终,连累了你?可这一世我已经退了!我把一切都让出来了!你还要怎样?”
“让出来?”裴衍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短促,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蚀骨的痛意,
“沈宁,你以为你把沈月推过来,把那个所谓的正妻名分让出去,就是退了吗?就是结束了吗?”
他的脸又逼近了一分,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还有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情绪。
“你问我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却字字如刀,剖开血淋淋的真相,
“我想要你活着,好好地,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活着。”
活着。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水,烫得我浑身一颤。
前世咳血而亡的冰冷,囚室无尽的黑暗,瞬间席卷而来。
“可你……”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出破碎的音节,“可你前世……”
“我囚禁你,抄了沈家。”他接过了我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因为那是唯一能暂时保住你性命的方法,沈家树大招风,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钉,太子一党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我羽翼未丰,护不住整个沈家,只有让他们罪有应得,只有让你失去倚仗,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被我厌弃的囚徒,你才能从那些明枪暗箭里,暂时躲开。”
他顿了顿,眼底那沉寂的黑色里,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深埋的痛苦与无力?
“可我算错了一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我没想到,他们会把手伸进裴府,没想到,你身边的丫鬟早就被收买,更没想到你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头上。
保我性命?厌弃的囚徒?油尽灯枯?
前世种种细节,那些被我忽略的,或者说在绝望中扭曲理解的细节,此刻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嘶哑的叙述里,开始以一种全然不同的角度拼凑,
他抄家时,独独将我囚禁在裴府最深处,派来看守的人虽冷硬,却从未真正虐待过我,甚至冬日里,那偏院总比其他地方要早几日得到炭火。
我咳血时,迷迷糊糊中,似乎总有陌生的,气息冷冽的大夫被悄悄带入……
还有沈月前世她在我失势后,曾几次三番试图来探望,都被他的人挡了回去。那时我只以为是羞辱,是怕我攀扯……
难道……
“你……撒谎……”我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不是冷的,是一种信念崩塌前的剧烈动摇,
“如果你真想保我,为何从不解释?为何……为何要那样对我?”
“解释?”裴衍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讥诮,那是对命运,也是对他自己,
“沈宁,那时的你,会信我吗?沈家倾覆,父兄流放,你恨我入骨,任何解释,在你听来都只会是狡辩,是猫哭耗子。
更何况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对你,对我,都是。”
他扣着我手腕的手,终于彻底松开了。但另一只按在门上的手,却依旧没有移开,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
手腕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和一圈清晰的青紫指痕,但我已无暇顾及。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只能靠着身后冰冷的门板。
“所以……所以你就看着我去死?”我抬起眼,泪水不知何时已盈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看着我孤零零地咳血,冻死在那间黑屋子里?裴衍,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我性命?”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怨愤与委屈。
裴衍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眼底那沉寂的黑色,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古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痛苦,悔恨,暴戾,还有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绝望,在其中疯狂冲撞。
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我没有!”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气音,
“我没有看着你去死!我赶回去了……可是晚了……只差一步……”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翻涌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灰败,和一种更加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所以,这一世,”他重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脆弱,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沈月?婚事?那些都不重要,沈家……”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这一世,我有足够的时间和手段,让它避开祸端,至少保住你所在乎的人。”
“而你,”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不容我有丝毫逃避,“必须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准去。”
“你疯了……”我喃喃道,被他话语里透露出的偏执与掌控欲惊得后退,脊背却抵着门板,无路可退。
“你凭什么?裴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世,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离你,离这些是非恩怨,远远的!”
“平安?”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沈宁,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平安,尤其对你而言,没有我的庇护,你以为,你能躲到哪里去?沈家的危机并未解除,太子的目光,陛下的猜忌,依然在,还有……”
他眼神微暗,“一些藏在暗处的,你不知道的魑魅魍魉。”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因愤怒而燃起的火焰,只剩下透骨的凉。
是啊,我凭什么以为,重活一世,换一条路,就能避开所有的风浪?沈家这艘大船,早已是漩涡中的目标。
“就算如此,”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挣扎,“留我在你身边?以什么身份?裴衍,别忘了,今天是你和沈月的大婚!
全京城的人都看着!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做你见不得光的外室?还是让你停妻再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身份?”裴衍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似乎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他,但他的眼神却依旧执拗,
“那些不重要,我可以给你新的身份,安排你去江南,去岭南,去任何安全的地方……”
“然后呢?”我打断他,只觉得荒谬绝伦,“像养一只金丝雀一样把我关起来?裴衍,这就是你两世为人,想出来的法子?”
他被我问得一窒。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我们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前厅隐约的喧嚣似乎更近了,像是在提醒我们,外面还有一个正在进行的,荒诞的婚礼。
就在这时,门外远处,忽然传来了青梧刻意放大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大小姐?大小姐您在吗?老爷找您呢!前头好像出了点事!”
是青梧!她按照我的吩咐,找过来了!
我心头一紧,猛地看向裴衍。
裴衍也听到了。
他按在门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变幻,似乎在权衡,在挣扎。
最终,他眼底的疯狂与偏执,缓缓沉淀下去,恢复成那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松开了按在门上的手,后退了一步。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之散去,新鲜的空气涌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
“今日之事,你且记住。”他看着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宁,这条路,你走不了,无论你愿不愿意。”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壶冷酒,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他抬手,猛地将酒壶掷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酒液流淌。
门外青梧的呼唤声更近了,还夹杂着其他人疑惑的脚步声。
裴衍背对着我,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滚。”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挺直却孤绝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不再犹豫,我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正对上急匆匆寻来的青梧和两个面露诧异的婆子。
“小姐!”青梧一把扶住我,触手一片冰凉,她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手腕的瘀痕,眼眶瞬间红了。
“没事,”我低声道,借着她的力道站稳,对那两个婆子勉强笑了笑,“裴公子不慎打翻了酒壶,我正要去找人收拾,前头怎么了?父亲找我?”
其中一个婆子连忙道:“是,大小姐,前头好像,好像新娘子有些不舒服,老爷请您过去瞧瞧。”
沈月不舒服?
我心头冷笑,面上却不显:“好,我这就去。”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厢房,走在回廊上,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手腕上的淤青隐隐作痛,裴衍那些冰冷又滚烫的话语,反复在脑海中回响。
真相?庇护?囚禁?
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还是真假参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潭浑水,我似乎,陷得更深了。
而那个本该成为我妹夫的男人,看我的眼神,比前世更加危险,更加难以捉摸。
大婚的喜庆喧嚣依旧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回到前厅时,那阵因新娘子不适引起的微小骚动已经平息。
沈月被柳姨娘和喜娘搀扶着,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盖头遮着脸,看不出神色,只是身姿依旧僵硬,行礼时指尖微微发颤。
宾客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喧闹的喜乐和劝酒声吸引过去,并未深究方才那片刻的插曲。
父亲见到我,眼神里带着询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垂下眼,低声回禀:“裴公子酒意上涌,打翻了酒壶,女儿已让人去收拾了。”
没有提手腕的伤,没有提那些惊心动魄的对话。
父亲“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道:“月儿方才有些头晕,许是累了,你是长姐,多照看着些。”
语气平淡,却将那份长姐的责任又压了回来。
整个下午和傍晚,我都如同提线木偶般,履行着一个得体长姐的职责,陪着女眷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应对着各种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与试探。
沈月像个精致的人偶,被簇拥着完成所有仪式,送入洞房。
裴衍没有再出现,据说是在厢房醒酒。
夜色渐深,宾客终于陆续散去。
偌大的镇国公府,从极致的喧嚣跌入一片疲惫的沉寂。
红绸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白日里那些喜庆的痕迹,映照出几分怪诞与凄凉。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漱玉斋。
青梧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屏退了其他下人。
浸入微烫的水中,肌肤被温暖包裹,可那股寒意,却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也驱不散。
手腕上那圈青紫的指痕,在氤氲的水汽中愈发清晰刺目。
“小姐……”青梧跪在浴桶边,用柔软的布巾轻轻擦拭我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裴公子他他怎么能……”
“别问了,青梧。”我闭上眼,将头靠在桶沿,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提。”
“可是……”青梧的眼泪掉进水里,“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像小姐一样……”
“或许吧。”我打断她,不愿深想那个可能性背后更令人恐惧的牵连,“但无论如何,离他远些,以后但凡有他在的场合,能避则避。”
青梧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改变了。
沈月归宁那日,排场不小。
裴衍陪着她回来,穿着常服,神情淡漠,举止合仪,与寻常新婿并无二致。
他向父亲行礼问安,与几位长辈寒暄,目光偶尔扫过坐在女眷席末位的我,也是一触即离,平静无波,仿佛那日厢房中那个眼神赤红,偏执疯狂的男子,只是我的幻觉。
沈月倒是变了许多。
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刻意端出的妇人稳重,只是那稳重之下,总隐隐透着一股紧绷和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与裴衍并肩而坐,姿态亲昵,可每当裴衍的衣袖无意间拂过她的手背,我都能看到她指尖几不可察的轻颤。
席间,柳姨娘笑着打趣新婚夫妇,问起婚后日常。
沈月脸颊飞红,垂首细声答着,言辞间满是夫君体贴,府中诸事顺遂。
裴衍只是淡淡听着,偶尔颔首,并不多言。
父亲似乎对裴衍颇为满意,言语间多有勉励。
裴衍应对得体,不卑不亢。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可我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每一次裴衍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哪怕并未停留,都让我脊背发凉。
我能感觉到,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有一种冰冷的,专注的审视,如同暗处蛰伏的兽,牢牢锁定了我。
归宁宴后,我借口别庄有事,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沈府。
京郊的别庄再次成了我的避风港。
我试图让自己沉浸在庄务,花草和书画之中,将那个名字,那双眼睛,强行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
先是庄子上送来的账册里,夹杂了几张陌生的地契和铺面文书,位置俱是江南富庶安稳之地,价值不菲,署的却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名字。
庄头老徐支支吾吾,只说是一位贵人托人悄悄送来的,让转交大小姐,并未言明身份。
我将那些文书压在箱底,心头沉甸甸的。
没过多久,青梧从城里回来,脸色发白地告诉我,她偶然听原来府里相熟的婆子说,二小姐婚后似乎并不如意。
裴府规矩大,裴公子待二小姐相敬如冰。
二小姐回娘家哭诉过两次,柳姨娘除了陪着掉眼泪,也无计可施。
老爷似乎也知晓一些,但只让沈月谨守妇道,体贴夫君。
又过了些时日,京中隐约有流言传出,说新任探花郎裴衍,看似温润,实则手段狠戾,在翰林院几次驳回同僚不甚严谨的奏章草案,得罪了不少人,却又因办事精干,颇得几位阁老看重。
还有人说,他似乎与锦衣卫那边,也有些不清不楚的牵扯……
每一则消息,都像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不安的涟漪。
我知道,他在行动。
用他的方式,织着一张网。
那些地契铺面是饵,是安全的许诺;对沈月的冷淡是态度的宣示;而他在朝中的动作,则是力量的彰显。
他在逼我,也在等我。
等一个我不得不面对他,走向他的时刻。
这个认知让我夜不能寐。
我时常在深夜惊醒,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间冰冷的囚室,听到门外渐近的,属于他的脚步声。
夏日蝉鸣聒噪时,宫中突然传来旨意,因太后凤体欠安,召几位素有才名,品行温良的官家女子入宫侍疾,陪伴解闷。
镇国公府接到了旨意,指名要嫡长女沈宁。
接到旨意时,父亲沉默了许久,看向我的目光复杂难言。
柳姨娘和沈月则明显松了口气,甚至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宫中侍疾,听着是荣耀,实则是苦差,规矩大,风险高,动辄得咎。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入宫前夜,我独自坐在漱玉斋的窗前。夏夜闷热,我却手脚冰凉。
我知道,这旨意来得蹊跷。
太后凤体欠安是真,但为何偏偏指名要我?沈家并非后族,我也无甚才名远播。
除非有人推波助澜。
脑海中浮现出裴衍那双沉寂的眼睛。
入宫的日子到了。
我换上符合规制的素雅宫装,辞别父亲,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青梧作为贴身侍女,被允许随行,但只能在外围伺候。
皇宫,这座天下最尊贵也最危险的牢笼。朱墙高耸,殿宇森严,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
我被安置在靠近太后寝宫的一处僻静偏殿,与另外两位同样被召入的小姐同住。
每日的任务,不过是抄写经书,调配安神的香药,或在太后精神稍好时,陪着说几句话,读一段佛经。
太后年事已高,精神不济,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宫里的嬷嬷太监们规矩森严,眼神里透着精明与审视。
同住的两位小姐,一位是太常寺少卿之女,一位是翰林院编修之妹,俱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言。
日子在重复的谨慎与压抑中缓缓流逝。
我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琉璃罩中,看得见外面的天光,却触摸不到一丝真实的空气。
裴衍的名字和身影,似乎暂时远离了。但我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
这深宫,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我奉命去御药房取调配好的新香。
路过御花园一处偏僻的荷塘时,远远看见几个小太监和宫女簇拥着一架步辇过来。
步辇上坐着一位宫装美人,云鬓花颜,神色慵懒,正是近来颇得圣宠的丽嫔。
我连忙避让到路边,垂首肃立。
步辇却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抬起头来。”一个娇柔却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声音响起。
我依言抬头,视线恭敬地落在丽嫔华美的裙裾上。
“你就是镇国公府那个,把探花郎婚事让给庶妹的沈大小姐?”丽嫔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丝玩味。
“回娘娘,正是臣女。”我低声应道。
“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丽嫔轻笑一声,目光在我脸上逡巡,那眼神并不含多少善意,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器物。
“都说你大度,本宫瞧着,倒像是没福气,那裴探花,可是个妙人儿。”
我的心微微一紧。
“罢了,”丽嫔似乎失去了兴趣,挥了挥手,“听说你抄的经书字迹清秀,太后娘娘夸过两句,过几日陛下要在清凉殿设小宴,本宫缺个笔墨伺候的,就你吧。”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臣女遵旨。”我压下心头骤起的波澜,屈膝应下。
清凉殿小宴,听起来寻常,但能被丽嫔点名去笔墨伺候,绝非好事。
宫中谁不知丽嫔圣眷正浓,性子却有些骄纵跋扈,最喜争风吃醋。
她特意点我这个与裴衍有过纠葛的人去伺候,其心思,昭然若揭。
宴无好宴。
果然,到了那日,清凉殿内丝竹悦耳,酒香弥漫。
陛下并未亲至,倒是几位得宠的妃嫔,皇子,以及一些近臣都在。
我穿着最低等的女史服饰,垂首立在角落的书案后,负责记录宴上所需的笔墨事宜,实则是个人形摆设。
我看到了裴衍。
他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依旧是一身清简的常服,在满殿华服锦冠中,反而更显挺拔出众。
他神色平静,偶尔与旁座的同僚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并未向我这角落扫来。
丽嫔坐在上首,打扮得光彩照人,巧笑嫣然。
她的目光,却时不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裴衍,又扫过我所在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至中途,丽嫔忽然以手支额,娇声道:“陛下前日赏了本宫一幅前朝古画,意境高远,只是题跋处略有破损,一直未寻到合适的笔迹补全。
今日见裴探花风姿如玉,想必书法亦是不凡,不知可否请探花郎移步,为本宫鉴赏一二,或许还能补上一二?”
殿内静了一瞬。让外臣为后宫妃嫔的私藏书画题跋,虽非绝对不可,但也略显暧昧逾矩。
裴衍放下酒杯,起身,拱手,声音清朗平静:“娘娘谬赞,微臣笔力粗浅,恐污了古画神韵,且书画鉴赏,自有翰林院画待诏等专司其职,微臣不敢僭越。”
拒绝得干脆,又不失礼数。
丽嫔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快。
她眼波流转,忽又笑道:“探花郎过谦了,罢了,既然探花郎不便,那……”
她目光一转,直直落在我身上,“沈女史,听闻你出身镇国公府,书香门第,字迹也得太后夸赞,不如你来试试?也为这宴席,添些雅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我心脏骤停,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写得好,是抢了裴衍或者说丽嫔想给裴衍的风头,得罪丽嫔和可能心存芥蒂的裴衍;写得不好,更是落个无能之名,连累沈家名声。
裴衍的目光,也终于望了过来。
隔着殿内氤氲的酒气与香雾,他的眼神沉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角落,在书案前跪下:“臣女惶恐,笔墨拙劣,不敢玷污娘娘珍藏。且臣女职责乃记录宴席笔墨,不敢逾越本分。”
“哦?”丽嫔挑眉,声音冷了下来,“本宫让你写,便是你的本分,还是说,镇国公府出来的小姐,连本宫的吩咐,也敢推三阻四?”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已然明显。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几位妃嫔皇子皆作壁上观,近臣们眼观鼻鼻观心。
我知道,不能再拒。
拒,便是抗命不遵。
“臣女不敢。”我叩首,声音尽量平稳,“既蒙娘娘不弃,臣女勉力一试,只是才疏学浅,若有不足,万望娘娘恕罪。”
丽嫔冷哼一声,示意宫女将画轴和笔墨取来。
画轴展开,是一幅山水图,确有古意。题跋处破损了一角。
我凝神静气,脑中飞快回忆类似风格的笔法,提笔蘸墨。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不是怕写不好,而是怕这背后的陷阱。
就在我笔尖即将落下之时,
“且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裴衍站了起来。
他走到殿中,对着丽嫔躬身一礼:“娘娘,此画意境苍茫,笔力雄健,沈女史闺阁笔触,恐难匹配,反损画作神韵。
且让外臣女眷在宴席之上当众题跋,传出去恐惹非议,有损娘娘清誉。
不若由微臣代为执笔,纵有不足,也是微臣学艺不精,与娘娘及沈女史无干。”
他这话,看似在贬低我,实则将一切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既全了丽嫔的面子,又堵住了可能产生的流言,更将我摘了出来。
丽嫔显然没料到裴衍会如此直接地插手,脸色变了几变,盯着裴衍看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裴探花果然思虑周全,怜香惜玉。既然如此,便依探花郎所言吧。”
裴衍不再多言,走到书案前。
我连忙退开,将位置让出。
他执笔,凝神,落墨。
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从容不迫。
不过片刻,那破损的题跋处便被补全,笔力遒劲,风格与原作竟有七八分神似,浑然一体。
殿内响起低低的赞叹声。
丽嫔看着补全的画作,脸上笑容重新变得明媚:“裴探花果然大才!来人,赏!”
仿佛方才的刁难从未发生。
裴衍谢恩,退回座位。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宴会继续,仿佛只是个小插曲。
但我站在角落,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那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又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裴衍他出手解了围。
为什么?
以他如今表现出的冷漠与掌控欲,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看着我陷入窘境,甚至推波助澜,逼我不得不去依附他,求他。
可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一种更隐晦,却也更令人心惊的方式。
他在提醒我,也像是在提醒这殿中所有有心人:沈宁,是他划定的范围,纵使他此刻看似不加理会,也容不得他人轻易折辱,摆布。
这种被标记,被纳入某种无形庇护或者说占有之下的感觉,比直接的威胁,更让我感到窒息。
宴席终于散了。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随着其他宫人退出清凉殿。
夜色已深,宫道漫长。
青梧在不远处等着我,脸上满是担忧。
就在我即将走出这片殿宇区域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道拐角的阴影里,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毫不起眼的乌木盒子。
“沈女史留步。”小太监声音尖细,低着头,“有人让奴才将这个交给女史。”
我心头一跳,警惕地看着他:“何人?”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那人只说,女史看了便知。”
他将盒子往前递了递。
我犹豫片刻,接了过来。盒子很轻。
小太监行了礼,迅速退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我走到一处有宫灯照亮的廊下,示意青梧挡着些,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信笺,没有多余的话语。
只有一支簪子。
一支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陈旧褪色的银簪。
簪头是朴素的如意云纹,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因年代久远,银质有些发暗,云纹的边缘也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我的呼吸,在看见这支簪子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刻意筑起的堤防,
不是前世锦衣玉食,争斗算计的记忆。
是更久远以前,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少女时代。
那年我十六岁,春日。因着一点小事与母亲赌气,只带了贴身的丫鬟,偷偷换了男装,跑去京郊骑马散心。
回程时贪看晚霞,误了时辰,又遇骤雨,慌不择路,闯入了城西一处荒废的破庙避雨。
庙宇残破,蛛网密布。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
就在我们主仆二人又冷又怕之时,却听见庙宇深处传来微弱的,压抑的呻吟声。
丫鬟吓得要拉我离开,我却鬼使神差地,举着半截蜡烛,循声找了过去。
在残破佛像后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少年。
他浑身湿透,蜷缩在满是灰尘的干草堆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是骇人的青紫。
肩头有一处狰狞的伤口,虽然草草包扎过,但仍有暗红的血不断渗出,将破旧的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他意识模糊,身体因为寒冷和高烧而不停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眉眼极其俊秀,即便是在如此狼狈濒死的境地,也难掩那份出众的轮廓。
只是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睫毛长而密,在昏黄烛光下,投下一片脆弱不安的阴影。
我当时吓坏了,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丫鬟守着门,自己拿出随身携带的,母亲给的伤药,她总怕我顽皮磕碰。
又撕下自己中衣相对干净的里衬。
可要固定包扎时,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情急之下,我拔下了头上唯一的一支簪子,就是这支素银如意云纹簪。
用它别住绷带的末端,又用它小心地挑开黏在伤口上的碎布。
他似乎痛极了,无意识地闷哼一声,滚烫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吓得一哆嗦,却没挣开,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尽量放轻动作。
包扎完,我将剩下的伤药和水囊放在他身边,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不知何时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指尖冰凉。
雨渐渐小了,丫鬟焦急地催促,说再不走,城门下钥,府里也要闹翻天了。
我看着他依旧紧闭的眼,苍白的脸,终究是轻轻掰开了他的手指。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想重新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划过空气。
我将那支沾了血污的簪子,小心地从绷带上取下,想了想,还是放回了他的掌心,或许,能当些银钱,抓药看病。
然后,我拉起丫鬟,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将停的雨幕里。
那夜的惊惶,那个陌生少年俊秀却惨白的脸,很快被闺阁中新的烦恼和母亲的病逝所淹没,渐渐沉入记忆深处,蒙尘,遗忘。
我从未将那个雨夜破庙中濒死的落魄少年,与后来金殿传胪,风华无双的探花郎裴衍,联系起来。
从未。
指尖颤抖着,抚过簪身上细微的磨损痕迹,抚过那云纹缝隙里,或许还残留着的,早已干涸黯淡的,属于他或我的血迹。
冰凉的银质,却在此刻烫得我指尖发麻。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沙哑的,带着赤红眼眸的诘问:
“为什么不要我了?”
“阿宁,我找了你整整两世。”
原来……
原来那不是偏执的疯话。
那是一个在黑暗血腥中挣扎爬起的人,握住唯一一点微光后,却发现那光芒转身离去,留给他的,只有更深的绝望与不解的嘶吼。
盒子从我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落在宫道冰冷的青石板上。
簪子滚落出来,在灯笼黯淡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银芒。
那点银芒,微弱,执拗,像烧红的针,扎进眼底,烫得我踉跄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冰冷坚硬的廊柱。
五脏六腑都绞拧起来,闷闷地疼,喉咙口堵着一团滚烫的酸涩,噎得我几乎窒息。
原来是真的。
原来那个雨夜破庙里,蜷在血污与尘埃中,抓着我手腕不肯放的少年,真的是他。
那个我以为偶发善心,事后便被抛诸脑后的插曲,竟成了他两世辗转追寻的执念源头?
荒谬得像一场最蹩脚的话本子,却又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由不得我不信。
“小姐!”青梧慌忙扶住我,捡起地上的簪子和盒子,手也在抖,“这,这是……”
我摆摆手,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靠着廊柱,慢慢滑坐到冰凉的阶沿上。
夏夜的微风拂过,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也吹不冷脸上不知何时滚落的湿热。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我随手施下的一点善意,会换来这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回报?
前世他抄家囚禁,冷眼旁观我咳血而亡,是因为保护?这一世他偏执纠缠,步步紧逼,是因为寻找?
那我呢?我的家破人亡,我的孤苦绝望,我的重生挣扎,又算什么?他执念棋盘上一颗无知无觉,却必须被牢牢钉在原地的棋子吗?
恨意,委屈,茫然,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隐秘的酸楚,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小姐,我们……我们先回去吧?”青梧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放回盒子,塞进我冰凉的手里。
我攥紧了那冰凉的乌木盒子,指甲深深掐进木纹。
良久,才借着青梧的搀扶,慢慢站起来。
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暂居的偏殿,同住的两位小姐早已睡下。
我屏退青梧,独自坐在黑暗里,盒子搁在膝上,打开,取出那支簪子,在掌心摩挲。
粗糙的磨损,黯淡的银光,像无声的控诉,也像沉甸甸的枷锁。
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日子,宫中一切如常。
太后病情反反复复,我们这几个侍疾的,依旧重复着抄经调香的琐事。
丽嫔那日的刁难仿佛从未发生,她再未找过我麻烦,甚至偶遇时,目光也刻意避开。
裴衍也再未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但我知道,那双眼睛,或者说那双眼睛所代表的无形力量,并未远离。
我变得异常沉默。同住的小姐们窃窃私语,说沈家大小姐自清凉殿宴后便心事重重,怕是吓着了。
嬷嬷们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大约是听说了那日裴衍为我解围之事。
我无心理会这些。那支簪子如同一个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心神。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前世。
那些被我忽略的,或是在恨意中扭曲的细节,此刻纷纷带着新的注解,争先恐后地浮现,
他初入翰林,根基不稳时,曾有几个沈家故旧有意为难,却总在关键时刻不了了之。
我那时以为是父亲暗中打点。
他升迁路上,有几个潜在的,背景深厚的对手,或莫名失势,或调离京畿。
我那时只觉他手段了得,心机深沉。
甚至在我被囚禁的后期,有一次高烧昏沉,隐约闻到极其苦涩的药味,似乎有人撬开我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灌入。
醒来时,枕边有半块陌生的,质地上乘的玉佩,被我以为是哪个看守不慎遗落,随手扔到了角落。
后来那玉佩不知所踪。
桩桩件件,细思极恐。
如果,如果他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这个假设让我不寒而栗。
若真如此,那我前世的恨,岂非错付了大半?可即便他有苦衷,那种被蒙在鼓里,像物件一样被安排命运的感觉,难道就比恨更好受吗?
心乱如麻。
转眼在宫中已近一月。
这日,太后精神略好,传我们几个去念了两卷经。
退出寝殿时,一位面生的老嬷嬷悄悄塞给我一个纸团。
回到住处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小的字:“戌时三刻,御花园西北角,叠翠亭。”
没有落款。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劲道。
是裴衍。
我没有犹豫太久。
到了时辰,吩咐青梧守在附近望风,独自一人,沿着记忆里最僻静的宫道,走向御花园西北角。
那里靠近冷宫,平日少有人至。
叠翠亭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柏树和假山之后,月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地上,一片森然鬼气。
亭子里,果然站着一个人。
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照亮他半边脸庞。依旧是那张无可挑剔的俊美容颜,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底沉寂的黑,比这夜色更深。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走近。
我在亭外三步处停下。手中紧紧攥着袖袋里那个装着簪子的乌木盒子。
“是你。”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干涩。
“是我。”他应道,声音低缓,听不出情绪。
短暂的沉默。夜风吹过,柏叶沙沙作响,更添幽寂。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口,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困惑与怨愤,
“为什么要给我看那个?!那支簪子就算是我给你的,那又如何?!不过是一时心软,随手为之。裴大人就为了这点随手,费尽心机,甚至搭上两世?”
裴衍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月光落进他眼里,没有泛起波澜,反而被那深沉的黑暗吸了进去。
“随手为之?”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沈宁,对你而言,或许是随手为之,对我而言……”
他顿了顿,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投向亭外沉沉的黑暗,仿佛透过那黑暗,看到了遥远的,不堪的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死那么近。”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伤口感染,高烧,追杀我的人或许就在附近徘徊,破庙漏雨,又冷又饿,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夜晚了。”
“然后你来了。”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我,目光沉沉,“带着光,还有温度,你替我包扎,给我留下伤药和水,甚至留下了你唯一能留下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我紧攥的袖袋上。
“那支簪子,我攥在手里,昏迷了三天,醒来后,靠着它和那些伤药,我才捡回一条命。”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我却听出了一丝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后来,我凭着记忆,还有簪子上极细微的纹样特征,暗中查访了很久,才隐约知道,那可能是镇国公府女眷的样式,但具体是谁,无从得知,直到……”
他停住了,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
“直到殿试之后,琼林宴上,我见到了沈月,她发间戴了一支类似的簪子,款式略有不同,但纹样极为相似。
我那时想,或许是她,或许是她身边的侍女,我接近她,留意她,甚至在沈家透露出联姻意向时,默许了。”
我的呼吸一滞。
原来他最初的目标,或许根本不是沈月,而是那支簪子可能的归属。
沈月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可是,”裴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冰冷,
“我很快发现不是她,感觉不对,眼神不对,一切都不对,但婚约已定,沈家那时的沈家,树大招风,我需要一个身份,也需要借沈家的势,站稳脚跟,去做一些我必须做的事。”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但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与决绝,已说明一切。
“直到你故意出现在那些夫人面前,直到你设计让沈月失仪,直到你父亲默许了换人。”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我最初是愤怒的,我以为你是贪婪,是算计,抢走庶妹的婚事,可同时,我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会不会,是你?”
“后来呢?”我听见自己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裴衍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比哭更难看,“大婚之夜,我看到你的脸,我就知道你是那个雨夜里,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是坚持替我包扎,指尖温暖的女孩子。
你眼里有野心,有骄傲,有对这门婚事的志在必得,唯独没有那夜破庙中,看向一个濒死陌生人时,那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担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所以,前世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我是他要找的人。
“所以,你就那样对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看着我为你打理内宅,周旋交际,看着我用沈家的资源助你升迁,然后在我的家族倾覆时,冷眼旁观,甚至亲手推了一把?裴衍,这就是你报答恩人的方式?”
“我说了,那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保住你性命的方法!”
裴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烈情绪,他向前逼近一步,月光照亮他骤然苍白,眼底赤红,
“沈家是陛下要动的,太子更是虎视眈眈!我根基未稳,护不住!
只有让沈家罪有应得,只有让你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甚至被我厌弃的囚徒,你才能从那些明枪暗箭里暂时消失!我才能腾出手,去剪除那些真正的威胁!”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是嘶喊出来,积压了两世的委屈与愤怒决堤而出,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打算?为什么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你,绝望,最后孤零零地死在那个黑屋子里!
裴衍,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问过我,是想那样被保护地活着,还是宁愿和家人一起,哪怕粉身碎骨吗?!”
泪水汹涌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也模糊了这冰冷的亭台夜色。
裴衍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我崩溃的泪水,看着我眼中迸发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与指控,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彻底碎裂。
痛苦,悔恨,无措,还有深不见底的悲恸,在他眼底疯狂翻搅。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破碎的音节,
“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不顾一切,会打乱计划,会死得更快,我更怕你知道了真相,却依然选择恨我,选择离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湮没在夜风里。
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令人生畏的裴衍,此刻褪去了所有外壳,露出内里一片血肉模糊的,笨拙而绝望的底色。
“可我最后还是死了。”我抹去眼泪,声音冰冷,“你的保护,失败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口。
裴衍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煞白如纸。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冰冷的亭柱,指节用力到泛白。
“是……”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灰败的死寂,“我失败了,我算漏了人心,算漏了你的身子,我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里是近乎哀求的绝望:“所以这一世,沈宁,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不会再让任何意外发生,沈家的事,我会处理,那些暗处的危险,我会清除,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我重复着,只觉得荒谬无比,“什么机会?像前世一样,被你保护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选择的机会?
还是像现在这样,被你用一支簪子提醒着,不得不承你人情,步步受制的机会?”
我拿出袖袋里的乌木盒子,打开,取出那支银簪,递到他面前。
“裴衍,这支簪子,我还给你。”我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十六岁那年的随手相助,你不必记两世,前世的恩怨纠葛,是是非非,我也不想再去分辨谁对谁错,谁欠了谁。”
“这一世,我只想按我自己的方式活,不争不抢,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个心安,一个自在,沈家的命运,我会尽力去改变,但那是我的责任,我的路,你的庇护,你的情意,”
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变得骇然惊痛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承受不起,也不想要。”
簪子冰冷的触感留在指尖。
我松手。
“啪嗒。”
一声轻响,簪子掉落在亭中冰冷的石砖上,滚了两下,停在月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黯淡无光。
裴衍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支簪子,像是盯着自己骤然被剜出的心脏。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眼底那沉寂的黑色彻底被一种近乎癫狂的赤红覆盖。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那目光像是受伤的困兽,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又带着穷途末路的哀求。
“沈宁……”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僵在半空。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叠翠亭,走进了外面更深的,但或许也更自由的夜色里。
夜风很凉,吹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柏叶,依旧在风里,沙沙地响。
簪子落地的脆响,像某种终结的判词,久久回荡在叠翠亭死寂的空气里。
我没有回头。
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却都像踩在冰锥上,从脚底冷到头顶,麻木而机械地向前。
月光被枝叶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怪诞的阴影,我穿行其间,感觉自己像一个从古老棺椁里爬出来的游魂,徒有人形,内里早已被掏空,被那支褪色的银簪,和裴衍眼中破碎的绝望,一并掏空了。
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
只有夜风,穿过亭台假山,发出呜呜的低咽,像困兽垂死的喘息,又像谁压抑到极处,终于碎裂的呜咽。
我没有回暂居的偏殿。
那四四方方的屋子,此刻像另一个精致的囚笼。
我转向御花园更深处,寻了一处临水的僻静石矶,坐了下来。
春末夏初的夜,水边犹带寒意,石面冰凉。
我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胀痛和心口空落落的钝疼。
恨吗?好像不那么纯粹了。
前世蚀骨的恨意,被那一句我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和那双盛满灰败痛楚的眼睛,搅得浑浊不堪。
可原谅?谈何容易。
那些被囚禁的日日夜夜,咳出的血沫,还有父兄流放时母亲绝望的哭声,它们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不是一句为你好就能轻轻抹去。
怨吗?怨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怨他将我的人生也划入他复仇或执念的棋盘,怨他两世纠缠,将我再次拖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
可心底最深处,又有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抽痛,为了那个雨夜里濒死的少年,也为了眼前这个看似强大,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偏执得近乎可怜的男人。
乱了。
一切都乱了。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露水打湿了肩头,青梧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我抬起头,天色已泛起鱼肚白,宫墙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青梧扑过来,眼睛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裴……那个人没对您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扶着她的手臂站起来,腿脚因久坐而麻木。
“回去吧。”
回到偏殿,我病倒了。
说是病,更像是心神耗竭后身体自发的崩溃。
高烧,呓语,时冷时热。
太后那边告了假,宫里的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说是风寒入体,兼之思虑过重,需静养。
青梧衣不解带地守着,喂药擦身,偷偷抹眼泪。
昏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间冰冷的囚室,听到了风雪声,听到了自己压抑的咳嗽,也听到了门外,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最终却没有推开那扇门。
又仿佛回到了城西破庙,雨声哗啦,烛光摇曳,少年滚烫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尖的冰凉与绝望,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烧退之后,我变得异常安静。
大部分时间只是倚在窗边,看着庭院里一株半枯的石榴树,眼神空茫。
同住的小姐们窃窃私语更甚,嬷嬷们送来的汤药和膳食,我默默用了,不多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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