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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重逢无言对
恩慈哪里分辨得出来呢?她连字都不认识,书法更是闻所未闻。
可是既然皇后开口了,恩慈只能硬着头皮,仔细端详案桌上的几张毛笔字。
一张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笔锋顿挫有序。
而另一张……这也能算字吗?这是鬼画符吧!像鸡爪子在地上乱扒拉出来的。
恩慈万分确定,指着那张工整的字:“一定是这张。”
“恩慈何出此言?”皇后和身旁的一众妃嫔望向她。
“因为这张字,和我去镇上卖鱼时,看到的街边店铺牌匾上的字非常像,那些牌匾是请专人来写的呢。所以写这张字的人书法一定非常好,应该是夫子写的。”恩慈言之凿凿。
霎时间,哄堂大笑。
一些嫔妃们捂着嘴,笑得头上的珠钗叮当作响。
“说得有道理啊,那另一张你怎么想呢?”皇后示意恩慈接着说。
恩慈不傻,看着众人笑作一团,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闷闷道:“另一张字,我看不懂,像画又像字。”
“你哪里看不懂?”一开始奚落恩慈母亲的弟弟恩永走过来,“你指出来,我念给你听。”
恩慈感知到这个恩永弟弟明晃晃的恶意,不愿和他多做纠缠,随手一指。
“你指的这几个字,写的是——元和二年三月十五日商洛写于翰林院。”
“所以说,我猜对了是吗?我指的那张是夫子写的,另一张是商洛写的。”恩慈舒了一口气。
“哈哈哈——”恩永笑得前俯后仰,“母后,您听她说的!”
整个厅堂的人都强忍笑意,对着恩慈窃窃私语。
恩慈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个大洋相,不愿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多待,她开始想念她的茅草屋了。
“长公主,这两张字都是微臣写的。一张是楷书,您观察得很仔细,牌匾楹联大都是这个字体。”泽亭取过桌上的纸张,来到恩慈面前:“另一张是狂草,对字的笔画多有省略,以直抒胸臆,的确比较难辨认。”
他的声音如同清风吹拂竹林,也吹去了恩慈烦躁的思绪:“微臣名为商洛,及冠礼后取表字泽亭。今后作为长公主的夫子,长公主若在学问上有什么不懂之处,微臣定当尽力解答。”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张是你写的,还假惺惺地让她来猜,看她笑话。
恩慈只觉委屈至极,扭过头,没有理会他。
“泽亭兄,你跟她说这些,她又听不懂。”恩永挤眉弄眼:“母后给你的任务看来颇为艰巨,我看到时候的长公主册封典礼,你能教会她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商泽亭正色道,“长公主长于山水之间,她会打鱼,会织布,会种田。而恩永弟,这些你是不会的。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恩永弟不要轻慢他人。”
商泽亭一番话,驳得恩永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恩慈虽然听不太懂泽亭的话,但是也知道他在维护她,悄悄凑到他身边:“谢谢!”
“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一个文盲教成——”恩永不甘心,正要赌气地回击,就听见屋外宫人大喊:“皇上驾到!”
屋内众人纷纷跪下行礼。
恩慈也跟着跪下。
一双绣着黑金龙纹的皂靴停在她眼前。
“恩慈,快抬起头,让孤看看。”
恩慈闻言,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
记忆中的父亲,陪着五六岁的她在湖边扔石头打水漂,分外和蔼。而眼前的尽显沧桑的中年男子,目光锐利,颇有威严。
面相师傅说,成大事者会显帝王相。恩慈之前还不信,但是看到父亲的变化,她觉得有几分道理。
“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孤上一次见你,你还在灶台边缠着你娘蒸包子。”父亲的思绪飘远。那些残存的记忆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苦尽甘来,现在最要紧的,是庆祝你们父女久别后的重逢。”皇后上前,替父亲理了理衣襟,“我已经备下晚宴,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团圆饭。”
“快点开席吧。”恩永催促。
父亲一手搂过儿子,一手牵着皇后,吩咐宫人传菜。
恩慈落在后面。她想和父亲多说几句话,但似乎不能够。
待到众人落座完毕,父亲才站起身,朝恩慈举杯:“今日的晚宴,是给我的长女恩慈设的接风宴。她这些年一直居于乡间,受苦了。我没有做到父亲的责任。先自罚一杯。”
说着,父亲一饮而尽。
皇后赶忙劝下:“太医说了,要你少喝酒。恩慈也是个懂事的姑娘,她肯定不愿意你伤身体。”
推辞,客套,寒暄,祝酒。
整个宴席吃下来,明明都是从未吃过的玉盘珍馐,恩慈吃得无滋无味。
这场给她接风洗尘的晚宴,她这个主角却只是徒有其表。
现在的皇后,出身于世家大族,嫁给父亲后,给了父亲极大的助力,才让父亲最终定鼎中原。
那位恩永弟弟,不出意外,就是以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他们才是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
父亲还和另外的侧妃有几个女儿。她这个在山野间的长女,实在是可有可无。
耳边的丝竹奏乐,嘴里的山珍海味,眼前的觥筹交错,实在让她烦闷。
“恩慈,怎么不吃菜?难道宫中的御膳不合你的口味?”皇后一面给皇上父亲布菜,一面问恩慈。
恩慈刚要回答,恩永立刻接过话头:“只怕是皇长姐看着这一桌子菜,不知道从哪一道开始吃吧。”
“恩慈啊,不要拘谨,想吃什么吃什么。以后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跟你母后说。”
这是这顿晚宴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酒过三巡,宴席方罢。父亲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离席前,恩慈看着桌上的剩饭剩菜,一步三回头。
“长公主,是没有吃饱吗?我可以让小厨房给您准备夜宵。”雪青看出恩慈对饭菜的犹豫。
“不是,我只是有些感慨。那些剩下的饭菜,比很多人家的年夜饭还丰盛,浪费了多可惜。”恩慈有些自嘲地笑笑:“今天是我吃得最好的一次饭,以前只有春节才能吃上肉呢。”
“长公主之前吃了苦,以后就过上好日子了。”雪青安慰恩慈。
“我怎么样都能过,家里人都说我好养活。要是所有人都能吃饱饭就好了。”恩慈喃喃低语。
“会的,一定会的。”陪着恩慈离席的商泽亭忽地开口:“都说要读圣贤书,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但是真正的圣贤,是为了实现大同。”
“大同?那是什么?”恩慈不解。
“大同就是长公主说的——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泽亭朝恩慈笑笑:“长公主您的心性,比我的很多同门都要好。所以,微臣希望您不要被旁人的闲言冷语困扰。您一定能学有所成的。”
“你话可别说太满,到时候教起我来,嫌我笨怎么办?”恩慈被夸,有些不好意思。
“微臣怎敢评议公主,这属于僭越妄言了。”商泽亭停下脚步,“再往前就是后宫了,我作为外男,没有召见是不得入内的,我就先送公主到这里。雪青,长公主就拜托你了。”
“啊?你这就要走了吗?”恩慈不舍。
谁不想和如此烨然若神人的人物多待一会儿?之前镇上铁匠铺的儿子也长得好,每次恩慈去卖鱼,都要绕路往铁匠铺那条路走走。
况且,商泽亭可比那位铁匠的儿子俊多了!
“长公主还想再逛会儿吗?既然如此,那微臣再陪长公主走走。”商泽亭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就在御花园逛逛吧。月下赏花,也别有一番风味。”
“长公主,那是太液池。等天气再热些,池里会开满莲花。”雪青领着恩慈,指向园中的一个人工湖。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很多文人墨客都不吝啬笔墨去描绘它。”商泽亭看着池中含苞待放的莲花蕊。
“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恩慈无奈。
“是微臣出言不周。”商泽亭耐心解释,“莲花,从污泥里生长,但是花朵依然高洁。这种品质,被很多人赞赏。”
“是啊,从污泥里长出来,所以采莲藕很不方便。但是采摘出来的莲藕,可以煨汤,可以做藕粉。”恩慈一说起这个就来劲了,“还有莲子米,可以煮粥,还可以拿去药铺卖。”
“长公主还曾采莲吗?”商泽亭略微讶异,随即释然,“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一定是幅很美的画面。”
“一点也不美,可累了。”恩慈摇摇头,“身上会沾满泥,而且蚊虫很多,还有水蛇。”
三个人都沉默了,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恩慈只能找话题。看着偌大的太液池里的鸳鸯,她不禁想到了家乡湖岸的鸬鹚:“你们说,太液池里可以养鸬鹚吗?”
“鸬鹚,那种会帮渔人捕鱼的水鸟吗?”商泽亭低头思索,“只在生物志上读到过。”
“是的呀,南方水乡有,我之前养了好几只呢!”恩慈颇有些怀念,“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好想把它们接过来。”
“气候会不会不合适呀?”雪青疑惑。
“你说的有道理。”恩慈同意,“那还是让它们留在家乡吧。而且其中有只可贪吃了,它估计会把太液池里的鲤鱼吃完……”
雪青和商泽亭被恩慈逗笑了。恩慈看到他们开心,也终于露出了来京城后的第一个微笑。
笑着笑着,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回不是因为尴尬。
而是眼前的假山石后,传来了如泣如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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