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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劫
“咚咚咚!”敲门声不绝于耳,最后在房梁上的土被快完全震干净之际,闻真终于喊道:
“来了!”
她穿这件素色寝衣,披着一件布衫,右手握上了腰间的刀,开了门:“谁啊?”
“是我,刘婶儿!闻姑娘别睡了!启卷书铺着火了,快拎上水桶救火吧!”
闻真提着水桶赶去,书铺烈火浓烟冲天而上,穿云破空,烧焦的木材疲倦无力地掉落,贴地的火舌舔舐着最近的物件,火光波动着,摇曳着,望久了,便有种眩晕之感,再定眼看时,一根掉落的房梁横亘在闻真前,无情地阻断了前进的路。房梁的另一边,是一个正被大火吞噬着、身量瘦弱、眼含悲伤的女子——
那是闻真的母亲。
那是在徐家唯一教会她爱人的人。
“母亲!母亲!”闻真喊道,躲着火丛向温舒跑去。
廊柱烧得噼啪作响,黑烟从窗子中争先恐后地漫出来,耳边突然传来木柱断裂的声音,她本能地往外躲,脚下却被半块烧塌的门槛绊倒,身体重重往前倾,右脚踝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剧痛顺着骨头往小腿窜,瞬间麻得站不起来,闻真撑着地面往前爬,冷汗混着脸上的烟灰往下淌。
温舒没想到闻真回来了,看到她摔倒,急得掉眼泪,可浓烟完全侵蚀了她的胸腔,呼吸已是奢望,意识将要离开她的身体,随着烟飘散了。她支撑着被火舌肆意攀咬的身体,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向她喊道:
“从狗洞爬出去,再也别回来了!”
闻真怔怔地望着快被火吞噬的母亲,喃喃道:“我……我要去找人救你。”
她拖着已经肿起而发烫的脚踝,浓烟裹着热浪压过来,她咳得撕心裂肺,一点一点地挪出了狗洞,在她想喊救命的前一秒,全身发软,合上了充斥着跳动的烈焰的眼,晕了过去。
四年后,烈焰像昔日重现版,舞动在闻真的瞳孔中,硬生生地把她最恐惧的记忆从大脑中深挖出来,将其极度清晰摊开在眼前,势必要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千磨百折。
闻真感到身子一轻,意识将要从万丈高空坠落——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小心。”
她听见声音从耳边传来,托住了那颗摇摇欲坠的、飘零憔悴的心脏。
——意识回笼了。
她看向那人,那人也匆匆看她一眼,在火光的映照下,眸子清亮,目光柔和带着关切,见她站稳了,快步向前走去。
闻真看清的,是他的背影。
男子身穿绯色公服,秀逸如玉,身姿挺拔,像一张绷紧的弦,就这么站在那里,让整个慌乱的世界沉静了下来。
县尉快步迎上去,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李顾,见过夜通判。”
夜昭目光越过李顾肩头,声音沉稳:“李县尉,火势起于何处?有无伤损?”
李顾直起身,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回通判,火起于城南启卷书铺,这书铺所在的小巷紧邻漕运水道,铺后便是官粮小型转运点。书铺林掌柜生死不明,龙社的兄弟们正用水龙压制火势,但因书铺中全是助燃物,火势一时难控。暂未发现其他伤亡,周边百姓也在往北街疏散。”
夜昭点头,随即沉声道,“继续督着龙兵拆屋阻火,再让人去府库取十床浸了水的棉被,盖在粮铺的粮囤上,等下火势稍缓,让人清点已烧毁的铺户数量,转运点的粮食受损情况,一并报给我。”
“属下明白!”李顾拱手应下。
原来他是通判,闻真想。
忽然,一阵极淡的气味从闻真身旁飘过。那气味熟悉得让她心头一紧,身体瞬间僵住——这分明是她亲手制作的“玄霜蚀痒破疹膏”的味道。可她明明只卖给过林掌柜,怎么会在陌生人身上?
闻真的目光猛地锁住那气味的来源,那人身材清瘦,穿着灰布短打,腰间配着一把嵌了铜饰的长刀。
闻真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和林掌柜在屋中交谈的人。
没等她细想,那人已迈开步子,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通判,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着什么。
莫非他口中所唤的“大人”,就是通判?
火势在龙兵有条不紊的救援下渐渐小了,空中飘着蒙蒙的白烟,把夜色搅得浑浊,让人看不真眼前的路,闻真听见自己的心跳有力明晰,胜过了身后人群的喧哗。
刘婶儿提着个水桶靠过来,拿袖子抹了把汗,道,“闻真,你听说没?这个通判大人不日就要往俞都去咯,不知道升到什么位置上去呢。”
闻真猛地一回神,接起话头:“俞都?他是哪里人?”
“他是俞都人呀。”刘婶儿拉着闻真往家里走:“要说这位通判大人,出身好相貌好,十七岁中了进士,当真是个天才,放眼整个大梁,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所以,那书上写的是姥爷查的姜承业贪腐的证据,而你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把那证据给了他们?”
闻真把林掌柜从密道里拽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拍干净,她又在身上摸了把,不咸不淡的问道。
“闻真小姐,我拿着这书四年了,从没被人发觉。昨天他们来找我,说是姜承业已发现了我,而我只要把这证据给了他们,他们能把这证据呈给皇上,也能保我不死,他们来势汹汹,我别无选择啊!与其被姜贼杀死,不如把这证据给了他们,还有一线希望。”
闻真想想今天书铺的惨状,若是如他们所说,姜承业要取人性命,倒也是对上了。
“林掌柜,四年风雨,你蜗居躲藏在书铺,守着姥爷托付的书实属不易。”闻真抿了抿干燥的唇,表情庄重,双手抱拳躬身行礼道,“闻真感激不尽。”
林掌柜忙倾身去扶她:“闻真小姐,快快请起,主子对我有恩,我理应报答,守着书本是分内之事,谈什么感激呢?”
“这终归是温家的事,理应由我来处理。”闻真道,“林掌柜,当年发生了什么?姥爷的死另有蹊跷?”
林掌柜长舒了一口气,浑浊的眼望着窗子,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当年,姜承业任浙江巡抚上任后,搅乱了两浙盐市场的平静,他掌握着司法大权,通过干预案件审判收取贿赂,不仅如此,还克扣其他赋税、挪用公款,他是二皇子的舅舅,皇上的妻舅,权势滔天,没人敢检举他,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他找上了老爷。”
“老爷知道他的罪行,不愿和他狼狈为奸,自姜承业上任两年来,老爷私下里收集了很多证据,就等一个时机,揭破其罪行。”
林掌柜哽咽着,把脸埋在了手掌里,颤抖着身体:“老爷被那姜贼算计着下了狱,被……”
闻真不忍听下去,打断了他:“姜承业是怎么知道姥爷搜证据的事的,是有人背叛,还是……姥爷不与姜承业合作,让他起了疑心?”
“是王若那个贱奴!”林掌柜咬着牙愤愤道,“敬山不与姜承业合作,让他起了疑心,他便用金钱买通了王若,他是老爷的贴身奴仆,亏得老爷费心教导他那么多年。”
屋里烛火摇曳,映亮了她那浓墨重彩的眼眉,她一抬眼,羽睫竖起,划破眼底的平静:“姜承业现在在哪里任职?”
“在俞都担任户部侍郎。”
“俞都。”闻真摩挲着这两个字,心已踏上了路。
清晨空气澄澈清明,露珠从叶片一线划过,滴落在医馆的门前,门上挂了个木质的歇业牌,用漆写着狂放潇洒的草书,只需凑近了看上半个时辰,便不难看出,是“外出求真,暂时歇业”八个大字。
而这高深莫测的题字人正提着行李要往甲板上走去。
山间云烟迷蒙了天际,河浦水雾侧笼着闻真。
她提着箱子挥不了手,一扬下巴,冲着岸边苦着脸的姑娘潇洒道:“家笑,我走了,别想我啊。”
叫家笑的姑娘把手帕都哭湿透了,小跑几步一把抱住了闻真,抽抽噎噎地说:“我、我舍不得你,闻真,你回去了俞都,见了那里的繁华快活,还会回来吗?再、再说了,你孤身一人,无着无落的,自己能活好吗?”
闻真又把刚提起的行李放下,手臂环住了她,右手安抚着她的背:“放心,我有一身本事,放心吧。”
“林掌柜我会安顿好的,给他在家里安排个职务做,这你别担心。”家笑松开了她,又握住了她的手:“我打听了,这条船前边跟着那升迁通判的官船,一路上有官船照应着,想必没什么风浪,安全到了俞都,给我寄来封信,不……不只是到了俞都,每个月都要给我寄来封信,知道吗?”
闻真心里淌过暖意,她攥紧家笑的手轻轻晃了晃:“嗯,一定的,别担心啦,过一阵我就回来了。”
“嗯,去吧,上船吧。”家笑绷着脸扬了扬嘴角,眼里充斥着依依不舍。
“我走了。”闻真拎起两个箱子,上了船。
她走了,四年前她赤条条,误打误撞从俞都来到潺州,今天,她依旧身无长物,一个人揣着一片孤心、含着一缕勇魂,买了票,上了船,去俞都,去给自己和温家一个交代。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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