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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彻
002
王盈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痛中醒来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绯色纱帐,绣着鱼戏莲叶的花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这不是大司马府邸那间她呕血写和离书时的屋子!
她猛地坐起身,牵动了虚弱的身体,一阵头晕目眩。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白皙,粉嫩,小了一圈。
这不是她二十六岁的手。
记忆似潮水汹涌而至,带着前世的绝望和心口的剧痛。
谢琮冷峻的眉眼,王柔有孕的消息,那纸染血的和离书……
最后是意识涣散前,桃花树下的幻影。
她……活过来了?
“咳咳……”
喉咙干痒刺痛,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女郎!您醒了!”
守在榻边的婢女闻声惊喜地扑过来,正是蒹葭。
她比王盈年长五岁,此时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另一个婢女白露也急忙端了温水过来,眼中满是担忧。
看着她们鲜活年轻的脸庞,王盈眼眶一热。
前世,她们因“冲撞”谢琮之母韩氏,蒹葭失足落井而亡;白露则被发卖了出去,不知所踪。
“我……睡了多久?”
王盈就着白露的手喝了几口水,哑声问道,呼吸间带着病热之气。
“女郎昏迷一天一夜了!”
蒹葭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语带哽咽,“那日落水,可吓死奴婢们了!幸好谢家郎君路过,将您救了上来……”
落水?
王盈凝神细想,属于这一年的、早已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
是了,隆兴五年春,上巳节刚过不久。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清冷出众的未来夫婿。
就在几日前的赏花宴上,那位爱慕谢琮的永嘉郡主故意围着他说话,她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按捺不住醋意,上前与那郡主争执起来。
推搡之间,不知被谁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她失足跌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是谢琮跳下水将她救了上来。
彼时,他已是名满建康的谢家玉树,年方十八,却因才学出众被破格征召为中书侍郎,矜贵无双,是无数高门贵女倾慕的对象,也是她王盈自小便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夫。
被他救起,裹着他递来的、带着他身上淡淡松墨气息的披风,她心中除了后怕,竟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回来后她便病倒了,高热不退。
迷迷糊糊中,她曾遣了蒹葭去谢府,只盼他能来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句安抚。
可蒹葭带回来的,只有他身边长随一句客套而疏离的“郎君公务繁忙,请女郎安心静养”。
前世,她为此伤心了许久,病中也郁郁寡欢,只觉他冷漠,不近人情。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在他眼中,怕只是个不懂事、只会争风吃醋、给他添麻烦的累赘吧?
他那时忙于在朝中立足,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又怎会有心思来安抚一个因他而落水的、任性未婚妻的小情绪?
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会为儿女私情所动的人。
他那般心思深沉、以家族利益为重之人,恐怕早已权衡过,不愿因探视未婚妻这等“小事”而过分引人注目。
前世的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拼命想靠近那团光,最终烧得尸骨无存。
心口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并非因为如今的谢琮,而是为了前世那个在十年婚姻里,一步步耗尽所有热情与希望的自己。
既然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那些为他喜、为他忧、为他争风吃醋、最终却将自己陷入绝境的蠢事,她一件也不会再做。
谢琮,陈郡谢氏,那看似煊赫繁华、实则埋葬一生的将来,她不要了。
“女郎,您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白露见王盈眼神空茫,脸色苍白得厉害,担忧地问。
王盈回过神,轻轻摇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无妨,只是有些乏力。”
她顿了顿,问道,“父亲和兄长,可有消息回来?”
蒹葭摇摇头,回道:“不过女郎落水的消息已经写信告知家主和大郎君。”
王盈心中冷笑。
她的父亲,琅琊王氏的嫡系王韬,半年前奉隆兴帝之命前往荆楚之地,将她托付给侧夫人郭氏照料。而她的兄长王益,亦随父在外。
这王府之内,生母早逝,父兄远离,她看似尊贵的嫡女,实则孤木难支。
前世,她便是太过依赖和轻信那看似温良的郭氏。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侍女通报的声音:“女郎,郭夫人来看您了。”
生母庾氏在她幼年便已病故,父亲并未续弦,这位郭氏是侧室,因掌管中馈,下人多尊称一声“夫人”,但从未被扶正。
上辈子她懵懂,如今……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珠帘被侍女掀起,一个身着绛紫衣裙的妇人走了进来。
正是郭氏。
她约莫三十许年纪,保养得宜,面容姣好。
“阿盈,你可算醒了!”
郭氏人未至,声先到,快步走到床前,伸手就要探王盈的额头,“这一天一夜,可把姨娘担心坏了。”
王盈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手,只淡淡道:“劳姨娘挂心,我已无大碍。”
郭氏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与不悦,但很快被更浓的“关怀”掩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说你,怎的如此不小心,竟落水了?若是有什么万一,可叫姨娘如何向你阿耶交代?”
她说着,拿起绢帕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
“不过是意外,姨娘不必自责。”王盈语气依旧平淡。
“你这孩子,跟姨娘还客气什么。”
郭氏转身从嬷嬷手中托盘接过一只白瓷小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药膳,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来,这是姨娘亲手为你熬的‘益气补血汤’,用了上好的人参、灵芝、当归,最是驱寒补身。你落了水,元气大伤,得快些好起来才行。”
“趁热喝了,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郭氏用瓷勺轻轻搅动,欲亲自喂她。
王盈看着那碗汤药,心中疑窦丛生。
前世,她因缺乏母亲关爱,对郭氏的嘘寒问暖未曾过多设防,尤其郭氏常送来的各类补品,她只当是长辈关怀,大多用了,每每感念,从不怀疑。
如今想来,自己前世子嗣艰难,身体似乎也总比旁人弱些,是否与这些“关怀”有关?
王盈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疑虑,虚弱地摇了摇头:“多谢姨娘,只是我此刻口中苦涩,毫无胃口,且先放着吧,待凉些再喝。”
郭氏搅动药膳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这药膳需得热饮方有效用,凉了可就糟蹋了。听话,阿盈,就几口,喝了病才能好。”
她将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凑到王盈唇边。
这般急切……
王盈心中冷笑更甚。
她抬起眼,看向郭氏:“姨娘,我真的喝不下。”
郭氏与她目光相接,竟觉得这嫡女病了一场,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了,少了几分骄纵,多了几分沉静,那沉静之下,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她心下有些不悦,但面上不显,只叹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任性。身子要紧,姨娘看着你喝完才能放心。”
这般姿态,几乎是逼着她立刻喝下了。
王盈看着郭氏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改变了主意。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
她脸上挤出一丝顺从的浅笑,伸手接过药碗:“既然如此,听姨娘的便是。”
碗沿温热,药气氤氲。
王盈屏住呼吸,在郭氏满意的注视下,将碗中药膳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中带着怪异的回甘,滑过喉咙,留下灼热的痕迹。
“好孩子。”
郭氏见她喝完,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接过空碗,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了。
看着郭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王盈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立刻对蒹葭和白露道:“我有些胸闷,想独自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两个婢女虽觉诧异,但见王盈神色凝重,不敢多问,依言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王盈一人。
她强忍着喉咙和胃部的不适,从枕边摸出一方素绢绣帕。
不再犹豫,她将手指探入喉间,用力一压——
“呕……”
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之后,刚刚服下的药膳,大部分被她吐在了绣帕上。
王盈额上渗出冷汗,身体虚脱地靠在榻边,大口喘息。
看着绢帕上污浊的痕迹,她心里一凛。
无论这里面有什么,她都必须弄清楚。
生母庾氏在她幼年便香消玉殒,父亲兄长远在外地,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母舅家了。
她的舅舅,御史中丞庾绍。
去找舅舅,一来可以查验这药膳的成分,二来,郭氏再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阻拦她探望母舅。
下定决心,王盈撑起虚软的身体,扬声道:“蒹葭,白露,进来为我梳妆。”
两个婢女应声而入,见到王盈脸色比刚才更差,以及她手中那方带着异味的绣帕,皆是一惊。
“女郎,您这是……”
“我要去舅舅府上一趟。”
王盈坚决道,“替我梳个简单的发髻,换身利落的衣裳即可。”
“女郎,您的身子还未好,怎能出门吹风?”白露急道。
“无妨,我自有分寸。”
王盈目光扫过她们担忧的脸,心中一软,放缓了声音,“有些事,我必须去做。你们是我母亲留下的人,是我最信任的,望你们助我。”
蒹葭和白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但更多的是对王盈的忠诚。
她们不再多言,立刻手脚麻利地伺候王盈更衣梳妆。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绝色的脸,眉眼间依稀还带着少女的稚嫩,只是那双眸子,不再有前世此时的骄纵任性,而是沉静冷冽。
收拾停当,王盈将那块包着秽物的绣帕小心收好,带着蒹葭和白露,径直出了院门。
王府的下人见她要出门,虽感意外,却也不敢阻拦这位嫡女,很快备好了马车。
早春的寒风依旧料峭,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王盈裹紧斗篷,在婢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去御史中丞庾府。”
马车辘辘而行,驶出乌衣巷,融入建康城渐次喧嚣的街道。
王盈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实则心潮起伏。
她在盘算着如何向舅舅说明,如何避开郭氏的眼线,以及……以后该如何一步步摆脱前世的命运。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
“怎么回事?”白露掀开车帘一角问道。
车夫惊慌道:“女郎,前方拐角处驶来一辆马车,我们避让不及……不小心撞上了!”
王盈蹙眉,正欲吩咐车夫处理,却听外面传来一个清朗含笑的男声:“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家的车驾。玄玉,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玄玉?
谢琮的字。
王盈的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沉。
她轻轻拨开车窗的帘幔,向外望去。
果然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更为宽敞高阔的青壁马车,车辕上谢氏的家徽清晰可见。
那车檐四角悬挂的饰物,是以银线为络,缀以数枚青玉珠。
风过时,玉珠相击,其声清冽若泉击石。
周朔曾笑问谢琮:“玄玉,你这车角的饰物,声音倒是特别,怎想到的?”
谢琮淡然答道:“不过拾取《礼经》中‘鸣玉’之意,化用于车驾罢了。玉质清冷,不惹喧尘。”
建康城中人人皆道,此乃谢家玉树独一份的雅致,泠泠然有古君子佩玉之遗音,仿制不来。
此后许多年,王盈只要听见风中传来那种清泠断续的玉珠微响,便知是他来了。
前世无数个等待的日子,她便是凭这独一无二的玉鸣车音,辨出他的归来,而后心怀雀跃地迎出去。
谢琮已从车上下来。
他身着月白色交领长袍,外罩一件玄色鹤氅,身形颀长,挺拔如竹。
十八岁的少年,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眉间已具疏离清冷之态,宛如山巅积雪,松间明月,高不可攀。
这时,他身后马车里又探出一人,是位身着绯色衣衫、面容含笑的年轻男子,王盈认得,是谢琮的友人,廷尉之子,周朔。
他看了看现场,又看向王盈的马车,笑着对谢琮道:“这不是你未过门的小娘子吗?王家娘子这招‘偶遇’,本月已是第三回了吧?当真是……锲而不舍。”
显然是将这次意外当成了王盈又一次为了吸引谢琮注意而制造的“巧合”。
王盈心头一刺。
上辈子,她确实制造过不少“意外”……
若遇到这般情形,她必定又羞又急,忙着向谢琮解释,顺势缠着他……
可现在……她只觉得疲惫与可笑。
谢琮并未接话,只对身边侍从道:“去看看车驾损伤如何。”
侍从查看后回报:“郎君,两车只是轻微擦撞,并无大碍。只是王家娘子的车辕断裂,恐难再行。”
周朔闻言,挑眉看向谢琮,意思是“你看,果然如此”。
王盈扶着蒹葭的手,下了马车,步履因身体虚弱而有些飘浮,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甚至没有多看谢琮一眼,只对自家车夫吩咐道:“速去寻人来修车。”
然后,她便对蒹葭和白露道:“我们走。”
“走去何处?”
清冽的声音响起,是谢琮。
他走近几步,那松墨的气息似乎也随之漫了过来。
“你的车已坏,欲往何处?若顺路,可乘谢府的车。”
不是“他的车”,是谢府的车。
只是出于对未婚妻的基本礼节。
却也仅止于礼节。
王盈侧过身,迎上他的目光。
依旧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疏离的身影。
曾经,她多么渴望这双眼眸能只为她一人停留,盛满温情。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若是前世,王盈听得他这般主动,单是这句“可乘谢府的车”,便足以让她心中绽出无数欢喜。
她会精心计算着如何“顺路”,如何在这短暂同车的时间里,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但此刻,她只想逃得远远的。
整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着绵长的酸胀。
她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客气而疏远:“不必劳烦谢郎君。我去处不远,步行即可。”
周朔在一旁“诶”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王盈的拒绝。
谢琮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少女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瓣。
她似乎与落水前有些不同,少了那份在他面前展现的娇憨与热切,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与坚韧。
王盈对着谢琮和周朔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随即对蒹葭和白露道:“我们走罢。”
她没有解释要去何处。
说罢,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辆曾承载她无数少女绮思的马车。
便扶着婢女的手,径直朝着庾府的方向走去。
将那车、那人、那曾经让她心动的一切,决绝地抛在身后。
周朔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用胳膊碰了碰依旧面无表情的谢琮,低声道:“咦?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小未婚妻,竟转了性?看来落水一场,性子也冷了几分。不仅没借机缠上来,连看都没多看你一眼?莫非是真生气了?”
谢琮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毫不留恋的背影,目光深沉难辨。
他薄唇微启,语气带着一丝冷诮与笃定:“欲擒故纵罢了。这招,对我无用。”
他的声音不大,但顺着风,隐约飘入了尚未走远的王盈耳中。
王盈脚步未停,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无,只在心底泛起一片冰凉的嘲弄。
欲擒故纵?
谢琮,你太高看自己了。
这一世,你的靠近,才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劫难。
属于王盈的新生,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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