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易

作者: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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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成为苏秋露


      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将苏春晨吵醒。

      头有点疼,眼皮酸胀,好像是感冒的预兆,苏春晨烦躁地蹙着眉,尚未清醒,她的手就像往常那样伸向左边摸索,欲抓住乱叫的手机。
      不曾想竟没有摸到手机,而是摸到了一张脸。

      苏春晨心一紧,赶紧睁开眼。只看一眼天花板,她就立刻发现这不是她的卧室,再扭头一看,睡在她旁边的也不是华峰云,而是Kenny,她的妹夫,苏秋露的丈夫。她的手还捂在Kenny脸上。

      Kenny轻轻拿起她那唐突的手,脸皱成一团打了个哈欠。

      苏春晨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飞速抽回手,下意识地往远离Kenny的方向蹭。

      Kenny又抻了抻腰,嘟嘟囔囔地说:“我起来了,快把闹铃关了吧,好吵呀。”

      苏春晨这才重新听见闹铃声,顺着声音看向右边,放在床头柜上的包着小狗图案手机壳的手机正在边震动边叫嚷。苏春晨连忙挣扎着坐起来,拿过手机摁掉闹钟,而后看到手机的屏保是苏秋露和Kenny的合照。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双手捧着安静了的手机,息屏后,她在屏幕上看到了苏秋露的倒影。

      苏秋露的脸也在看着她,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她知道自己是苏春晨,在春分当天的早上六点多出生的苏春晨,而她正在拥有的这具身体属于苏秋露,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在白露节气那天出生的苏秋露。
      神婆没有骗人,真的换过来了,她的灵魂此时就存在于妹妹的身体里。

      “别赖床了,快去洗漱,不然来不及吃早餐。”Kenny说着也坐了起来。

      Kenny想凑近亲亲她,她没有看见,但意识到了,逃亡一般往边上躲,堪堪坐在床边,再挪一点位置就会掉下去。Kenny不在意她的拒绝,似乎将此看作是一种夫妻间的乐趣,没说话,只是带着一点宠爱意味地笑笑,掀开被子跳下床。

      苏春晨十分不自在,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揪着被子,心跳得厉害,防备地留意着Kenny的动向。

      Kenny往卫生间走去:“我先洗漱了。”

      苏春晨从喉咙挤出一点声音:“嗯。”

      水流的声音隔了一扇门,变得很遥远,从苏春晨耳边流过,一去不复返。苏春晨环顾四周,慢慢找到一点与此有关的记忆。她来过这里,这间房子装修的时候她就来过,苏秋露邀请她来参观并提供装修方面的意见,也在婚前请她看看妹妹即将入住的房子,让她放心。入伙当天也来过,帮忙收拾和招呼客人。还有每一次到这个城市看望苏秋露,苏秋露都邀请她到家里住,从不让她住酒店,有时苏秋露会赶走Kenny,让Kenny到客房睡,而与她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彻夜聊天,谈及她们共同的过去和完全不同的未来。

      她跟妹妹的感情很好,朝夕相处,是彼此最重要的亲人。小时候她们偶尔会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拌嘴,但越是长大姐妹俩就越亲密,身边的许多事情都将她们推到一起,促使她们更加亲密,不仅是血缘上的近,还是情感上的近。

      苏春晨的目光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看着原本属于苏秋露的脸。屏幕的倒影并不能呈现十分清晰的人脸,许多特征被模糊,像一张简笔画,只有粗略的线条,只能辨认出粗略的身份。事情突然变得不确定,屏幕中的脸是苏秋露,似乎也是苏春晨。

      真的换过来了吗?她的灵魂真的得到了一具新的身体吗?这种诡异骇人的做法真的可以毫无破绽吗?会不会被拆穿?又会不会在下一瞬,她就发现了这不过是一个虚妄的梦?

      Kenny很快洗漱好走出卫生间,刚起床的昏沉从他脸上消失,他精神奕奕,换上了衬衫和西裤,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一扬手就将手里咸菜一样皱巴巴的睡衣扔到床上,同苏春晨说:“我去做早餐,你动作快点,晚了就正好碰到堵车最严重的时间了,别弄得像上次那样你和我都迟到。”

      苏春晨愣愣地点头,没有挪动。

      Kenny抱臂站在床边,含着一点笑意看她,像一位长辈看着耍赖的小孩,无奈却又疼爱。苏春晨意识到这是Kenny和苏秋露的相处模式,Kenny照顾苏秋露,并在一些事情上纵容苏秋露。年龄的差距让这种相处模式自然而然地发生。或许是喜好在朝夕相处中被锻炼得相似,姐妹俩都选择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当丈夫。只是不知道Kenny以后是否会像华峰云那样性情大变,彻底扭转这种相处模式。

      她这才动作起来,掀开被子,挪下床,找到自己的拖鞋穿上。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穿着成套的粉色真丝睡衣,质地柔软光滑,裤腿和衣角有几道短短的皱痕。她认得这是苏秋露在她面前穿过一回的睡衣。

      Kenny转身往外走,苏春晨仿佛被解除了监控一般松了一口气,赶紧逃向卫生间。这个卫生间也是她见过的,与她的记忆相比较,没有添上太多使用的痕迹,苏秋露和Kenny应该都很爱惜物品。

      她低着头踱步到洗漱台前,不敢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深呼吸好几下,鼓起勇气,像看恐怖片之前那样做好心理准备,她才敢抬头,面对自己。
      她没有看到自己,而是看到了苏秋露。

      看了就舍不得移开视线,她认真地与自己对视,钻研自己脸上的惊恐和痴迷,如同小时候通过遗照学习父亲的长相,现在她也在学习自己的长相,如此迈出成为苏秋露的第一步。她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抚摸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又向前去,抚摸镜子中的人,名为苏秋露的躯壳,和名为苏春晨的灵魂,正在进行一场跳脱了常理的融合。

      苏秋露在笑,嘴角失控般抽搐着往上弯,像根本不想笑的小丑顶着一张油彩画成的笑脸,笑容里面藏着哭泣,又笑又哭,矛盾得怪异,让人心酸。

      她和秋露的五官长得像,却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她比较秀气,秋露比较活泼,而个性与外貌是相反的,她比较热情泼辣,秋露比较谨慎温和。别人一看到她们就会知道她们是亲姐妹,有些会表示羡慕她们的父母有福气,能生下这样一对漂亮的姐妹花。那种话让她感到尴尬,不知该不该解释她的父母福薄寿短,只承受了养育孩子的苦,没能活到享受孩子回报的时候。

      越看越感到混乱,她不知是要从与苏春晨相似的五官里确定苏春晨的存在,还是从细微的差异处中提炼出苏秋露的存在,不知是要确定自己为纯粹的苏秋露,还是定义自己为躲在不为人知的遮掩之下的苏春晨。

      她脱下睡衣,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而后又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身体。秋露比她高一些,丰满一些,肤色深一些,比她更符合许多人对女性身体的想象,也更年轻,更紧致,这是一具还没有生育过孩子的身体,尚未贡献出任何血肉滋养新生命,一切的一切都用以成全自己而已。

      她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镜面,瑟缩一下,紧接着她的手回到自己身上,感受自己的体温,仔细抚摸、探索年轻的身体。她和秋露一起洗过很多次澡,她熟悉这具身体,但没有这样触碰过,带着疼惜与贪婪,享用失而复得的年轻。

      洗漱台旁有一个脏衣篓,苏春晨将睡衣放进去,而后从里面翻找出三件内衣,捏着肩带拎到面前,考虑片刻,挑了一件粉色的内衣。她将落选的两件内衣扔回脏衣篓,中选者抓在手里揉捏,内衣薄且柔软,海绵小小一片,约莫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罩杯表面是一层浅粉色的蕾丝,像害羞时脸上的红晕。

      她不是没有穿过好的内衣,华峰云的公司倒闭之前,她为自己花钱从不手软,隔三差五就逛街购物,占据了一面墙的大衣柜里几乎全是她的衣服,梳妆台下几层抽屉里塞满了她的首饰,鞋柜里的鞋子一年换一轮。然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属于自己了,便会觉得比自己拥有过的更好一些。

      她穿上内衣,审视着自己,想象Kenny看见被浅粉色蕾丝装扮的身体时的反应,猜测他对苏秋露的爱里有几分是因为她的年轻。

      然后她又从脏衣篓里挑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衬衫和一条亚麻色的西裤,抻平其上的细小皱痕,穿到身上。衣服的料子和版型都很好,但不特别,是非常普通的上班族打扮,苏秋露并不喜欢张扬。

      穿好衣服,苏春晨在她的回忆中继续端详苏秋露。苏秋露不怎么会做发型,一直保持在锁骨下五公分长度的头发在大多数时候都随意披散着,只逢年过节与家人聚餐的时候才会到发廊做发型。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苏秋露没有打耳洞。她念高中的时候就去打耳洞了,如果苏秋露可以用苏春晨的身体生活下去,她应该要提醒秋露时不时要戴耳环,否则耳洞会愈合。

      苏春晨将长发梳理好,仔细检查镜子里的自己,确保自己在外表上没有与真正的苏秋露所不同的地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秋露,所以她一定能够扮演好秋露。她低声对自己说:“你就是真正的苏秋露,没有人能够怀疑你,即便是爸爸妈妈复活,也会认为你就是苏秋露。”

      她成功了,实现了心中所想,从此以后,她会占据妹妹的人生,拥有另一种可能,她会过得很好,比以前好一万倍。

      没有经过妹妹同意就抢走妹妹的身体和人生,她一点也不感到愧疚,相反的,她十分兴奋,跃跃欲试,同时小心翼翼,不允许一丁点意外破坏她的成功。摆脱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泥潭,展开新的生活,享受家人的爱,拥有一份不错的事业,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她的人生本该如此。她不觉得秋露偷了她的人生,就像她不认为自己抢了秋露的人生,只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致使幸福的名额减少了。或许是因为父母的早逝,一次接一次意外,将她们原本美好的未来扭曲了。

      如果苏家里只有一个人能够获得幸福,那么理应是为苏家做出了贡献的她,而不是始终受到她照顾的秋露。

      付出就应该有回报,她为了她的家、为了她的妹妹,在父母逝世后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不仅没有因为自己年岁小就推卸责任,还事事尽善尽美,将她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秋露,她如此伟大,必然要拥有比秋露更好的人生。

      Kenny似乎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秋露认识Kenny之后,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亲眼见证了这些变化,经常有意无意地想如果可以拥有秋露的人生就好了,秋露经历了苦难,于是得到了甜美的果实。她和秋露分明在同一个起点出发,她想不通,也无法接受,为什么她们会拥有不同的人生际遇,从而走上不同的人生路。

      苏秋露出生没多久,父亲就意外去世了,苏秋露没见过父亲,对父亲毫无记忆。苏春晨当时才五岁多,也不怎么记事,很快就忘了父亲的长相,只能和妹妹一起通过父亲的遗照学习父亲的长相。苏春晨只记得母亲和奶奶老是在哭,连续不断地哭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小孩子对时间的长短没有把握,她觉得她们一连哭了好几年,她的整个世界都被她们的泪水淋湿了。

      有一回她们带她去到很多人面前,表演哀痛和哭泣,要更多的赔偿金和关怀。她看着一室严肃又尴尬的陌生人,看着他们渐渐变形,渐渐失去面目,变成张牙舞爪的黑影鬼魅,她十分害怕,也跟着哭了起来。孤儿寡母哭成一团,尤其凄凉。可她不清楚最后有没有成功,从持续的哭泣中走出,重新生活之后,母亲和奶奶都没有再提及那个时候的事。

      苏秋露也经历过这些,但那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与秋露聊起年月久远的往事,秋露多半是一脸懵懂,她不太喜欢看见秋露的懵懂,那是一种明示——生活在一个家庭中的孩子们也不可能处处相同。看在眼里的事物因想法的不同而各有不同,平时得到的关注也不同。

      在两个女儿中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母亲会选择更加乖巧听话的秋露。
      她因为母亲从不掩饰的偏心恨过母亲。

      母亲在一个小单位当出纳,薪水不多,要养育两个女儿很是艰难,若不是有爷爷和姑姑等家人的帮忙,母亲不知如何将她们养大。
      母亲虽止了哭重新投入正常秩序的生活,但父亲逝世的阴霾始终笼罩着母亲,母亲时常悄无声息地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抹眼泪,要么就是忍受不住心中的哀伤,频频对两个女儿抱怨自己命苦。她觉得母亲很像那些活在电视剧里的女人,是一个代表着哀伤的符号。

      几年后,母亲积郁成疾,一病不起。病情开始于一次跌倒,母亲在家里擦地板,站起身时脚步不稳,加之地板湿滑,一下子滑倒,左手手腕骨折了。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到医院检查,不曾想查出患上了肺癌,并且癌细胞已经转移。情况太严重,母亲不得不将患病的消息告知家人,也拜托别的家人照顾她和秋露。她记得母亲说话时十分平静,仿佛将死之人不是自己,而是某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邻居。

      那时治疗癌症的手段就是化疗,母亲恐惧化疗药会让自己生不如死,但后来还是在姑姑的强烈要求下进行了化疗,姑姑说能多活一天,就能多陪女儿一天、多看女儿一眼。这样便使得母亲的恐惧成真,打进身体里的针水越多,母亲的身体就越虚弱,没接受几次治疗就走不了路、吃不下东西,一头乌发掉光,只能戴一顶蓬松卷曲的短假发。枯槁瘦削的脸上是蘑菇似的头发,她觉得有点滑稽,虽然很多中年妇女会烫这款发型,但假发的质感太差了,骗不了人,一看便知不是真的,一看便知是在装样子。还没有看过许多讲述癌症病人的电视剧之前,她没有形成某种条件反射,无法下意识地领略到这条真假界线的残忍。
      母亲睡觉前将假发拿下来,就会露出那一颗只有稀疏的几根头发的脑袋。她第一次见到时吓了一跳,先看到的是背影,她以为是街上那些上了年纪又脱发的大爷闯进了家里。她赶紧后退逃离,像母亲沉浸在悲伤里那样,躲在角落抹眼泪。谁都不敢在母亲面前泄露出悲伤的情绪,害怕悲伤汹涌,将事情推向崩溃。

      她和秋露白天要上学,母亲住院化疗皆是别的家人照顾,奶奶一大早出门买菜,而后回家做饭,中午和晚上是姑姑或婶婶送饭菜到医院。她和秋露有时会约着放学后一起去医院陪母亲,不过每次都是很快就被长辈们赶走,她们年纪太小,长辈们不忍心让她们承担家庭的重任。

      有一回叔叔看望母亲回来,不住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哪里药,分明是毒!大嫂打完针,我就叫护士过来拔针。护士拔针的时候有一滴针水落到床单上,我亲眼见到床单被那一滴针水烧出了一个洞!一下子就烧出一个洞了!这种东西进到身体里骨头都要被烧没了,病怎么可能会好。”
      奶奶横了叔叔一眼:“你哪有医生懂?医生说有效就是有效的。”
      她察觉到叔叔看了看她,赶紧闭嘴,不再感叹化疗的可怕。

      一年后,母亲病逝。她和秋露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回想,她认为自己也要为母亲的疾病负一部分责任——她常与母亲争吵,惹得母亲心情不佳。
      她好面子,不希望同学们因为她失去了父亲又家境不好而差别对待她,太过重视她或是轻视她都会让她敏感的神经感到不适。小孩子进入集体中学习生活,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比较,交友之类的互动全都排在粗略的比较之后。比较长相、身材、肤色、穿着、文具、父母等一切目之所及的内容,超过平均水平的人才能拥有与同龄人的友情。她上学的时候已经不是吃大锅饭的时代,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差距开始日渐明显,富有的人乘着时代的东风而日渐富有,贫穷的人总是与机会失之交臂而始终贫穷,班上拥有话语权的学生,都生在富裕的家庭里,总是能拿出令人艳羡的新奇玩意。为了不低人一等,别的同学有的东西,她也想有,于是经常央着母亲给她买这买那,母亲不答应,她就会生气地大闹一通。

      青春期的许多情绪都被她由着性子发泄在母亲身上,母亲说她是养不熟的小人,近则不逊远则怨,还有狼子野心,没办法与另一个人长时间相处,她的野心注定了她会无度地汲取身边一切能量,会挖掘出这个人身上的所有问题然后针锋相对,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家人。

      而且她认为母亲应该听姑姑的话,趁着年轻赶紧找个好男人再嫁。母亲长得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哪怕有两个拖油瓶也算是条件不错的,如果母亲愿意,一定不会孤独一人,用不着独自支撑起整个家。但是不管姑姑怎么劝,母亲就是不愿意,她也开口劝了,母亲还是不愿意,她因为这件事同母亲吵架,说母亲害她失去了新的父亲的庇护。
      她年纪太小,不懂得母亲再嫁对她和妹妹来说意味着什么,察觉不到母亲深爱父亲之外,也为她们姐妹俩着想,她只是被强势的姑姑牵着鼻子走,认为姑姑比母亲更加权威。

      她与秋露是天注定的亲缘关系,似乎也是一种不可拒绝的一辈子的竞争关系,但她却能够与秋露好好相处,或者说在家里她仅仅能够与秋露好好相处。成为孤儿后,姐妹俩相依为命,感情很深。

      苏秋露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只是温和得连挑剔的、养不熟的春晨都可以接受的妹妹。

      她希望秋露能得到幸福,秋露的幸福在她心里仅仅排在她自己的幸福之后。

      母亲作为一个加入集体许多年的成年人,也深谙比较的做派,经常拿她和秋露作比较,这是生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孩子无法避免的成长难关,她们在外要与陌生人比较,在内要与家人比较。秋露是乖孩子,而她是任性的、不听话的坏孩子,母亲同秋露说话时是温柔的,同她说话时却是夹枪带棒的。她学会了那种语气,并以此作为武器。

      不公在她们尚未成长、尚未做出选择、尚未明晰未来的道路时,已经悄悄生成,阴险地预示着必定会到来的分裂。无论她多么爱秋露,她们之间也注定会有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她不肯接受母亲的判断,不认为秋露比她优秀。秋露只是与母亲比较相像,所以得到母亲的偏爱。苏春晨看着镜子里的苏秋露,想起母亲也没有打耳洞,长得很美却没有兴趣打扮自己,在人前总是朴素文静的,母亲认为一个好女人就该这样。

      她的耳洞是在念高中的时候借同学的钱偷偷去路边小店打的,她喜欢打扮自己,喜欢戴首饰,哪怕身边所有人都对她说不应该,她也依旧故我。她暗暗决定等她彻底适应了苏秋露的身份,她就去打耳洞。她要买很多首饰,要费心费力打扮自己,要让自己成为儿时不曾拥有的漂亮娃娃,不食人间烟火,无后顾之忧,存在的意义就是享受美丽。

      苏春晨可以通过镜子看见她身后的布局,卫生间做了干湿分离的处理,淋浴间和浴缸在一道玻璃门之后。从前她们住的老房子里的卫生间只有浴缸那么大,只容得下孩童时期的她和秋露一起洗澡。从前她和华峰云的婚房也有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她可以在卫生间里耗一晚上,敷面膜,护理身体,听歌,那里是她独享的小天地。卖掉那间房子是极其痛苦的决定,她舍不得割舍自己的快乐,可是没办法,华峰云欠了别人很多钱,不卖房子就活不下去了。她和华峰云带着两个儿子、甘小娟搬到城中村的一栋自建楼里,租住了简陋的三室一厅,六个人共用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她逃离了过去,又回到过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租住的房子成为她的噩梦,她拥有过好的生活,那些记忆像恶鬼一样缠着她。

      一打开卫生间的门,苏春晨就看见被子乱七八糟堆在床上,Kenny的睡衣还是皱成一团待在原处,她当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就要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不在意被子有没有叠好、床上有没有本不该存在的衣服,但苏秋露在意。床铺是否干净整洁、房间是否井井有条、拖鞋的鞋底是否干净、桌子柜子是否一尘不染等等问题,苏秋露都十分在意。她嫁人前和苏秋露一起住的时候,姐妹俩睡的床皆是苏秋露收拾的,人一离开,床上就不能乱,这是苏秋露的生活原则。

      她转身回到床边,叠好Kenny的睡衣,端端正正放在床尾凳上,铺好被子,放好枕头,抹平其上的皱褶,拉开窗帘并系好,把窗关小一点,最后再检查一遍卧室里有没有不整齐的地方才离开。

      热腾腾的蛋肉香味满屋飘散,苏春晨刚走到饭桌旁,Kenny就端着两个盘子走出厨房,笑道:“时间刚刚好,可以吃了。”

      Kenny并非对生活小事十分细心的人,没有注意到她穿的是脏衣篓里的衣服,看了她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回到早餐上。Kenny将两个盘子放在圆形餐桌中间,盘子里有一根煎香肠和一小坨炒鸡蛋,还有一片烤过的面包,他又回到厨房做咖啡。

      咖啡的香气覆盖过蛋肉的香气,Kenny端着两杯咖啡走来,见苏春晨还傻站了,便说:“快坐下吃东西。”

      咖啡也是摆在圆形餐桌中间,这似乎是这个家上菜的习惯。Kenny在最靠近厨房的那张椅子坐下,端了一个盘子和一杯咖啡到自己面前。

      “好。”苏春晨应道。

      苏春晨仔细观察每张椅子,欲找出它们曾经被移动过的痕迹,然而椅子的位置是一致的,与餐桌的距离毫无差别,她找不到平时挪动最多的椅子。凭着直觉选了Kenny右手边的椅子坐下,看Kenny没有特别的反应,苏春晨觉得自己应该选对了。

      苏春晨回忆秋露和Kenny的相处,唤了声:“老公。”

      “嗯?”Kenny看向苏春晨,见她没有话要说,只带着点局促坐着,笑道,“别发呆了,吃吧。”

      Kenny说话轻声细语的,苏春晨觉得挺奇妙,也跟着小声说话:“辛苦你做早餐。”

      “这有什么辛苦的?就炒两个鸡蛋、煎两根香肠,随手的事。”

      今天早上之前,苏春晨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在家里这么温柔地说话,平日里不是华峰云口不择言地骂她,就是她夹枪带棒地攻击华峰云,不是甘小娟大声咒骂邻居顺便指桑骂槐地咒骂她,就是她阴阳怪气回击甘小娟,不是她在烦躁地催促、责骂儿子,就是儿子大声还嘴,那个她曾经努力经营的家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待在家里的人似乎都被逼疯了。

      苏春晨将自己的早餐端到面前,注意到杯子上的小狗和苏秋露手机壳上的小狗是同一只,布丁一样的颜色,胖嘟嘟的身体,憨态可掬的笑脸,苏秋露喜欢这只卡通狗。又瞄了一眼Kenny的杯子,上面也是这只狗。

      要做好准备才能开始吃,苏春晨细细回忆苏秋露吃东西时的小习惯,苏秋露吃东西很慢,总小口小口地吃,咀嚼的过程中会时不时抿嘴,像边吃边回味自己喜欢的味道,不怎么爱吃酸的东西,一点点酸都要眯着眼缓一会儿,食量不算大,吃饭时很规矩,用筷子沿着碗边挑一小团饭送进嘴里,沿着一个方向吃完碗里的饭,抿着杯口喝水时会稍稍用力抿嘴,嘴边会浮现一个括号般的弧形。

      但是她只记得苏秋露拿筷子的手势,不清楚苏秋露习惯如何使用刀叉。苏春晨拿起盘子旁的刀叉,慢吞吞地切开香肠,一直用余光注意着Kenny有没有表现出疑惑。

      苏春晨模仿的动作和表情都因太过刻意而显得做作,在Kenny眼中,她完全是在挤眉弄眼。

      “你怎么了?觉得盐放多了?”Kenny说着就又尝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炒蛋,“好像没有,跟平时的味道一样。”

      “没有,我觉得很好吃。”苏春晨想了想,小心翼翼询问,“老公,你看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同。”

      “好,我仔细看看。”Kenny应道,放下刀叉凑近苏春晨,上下左右端详一番,而后信心满满地说,“比昨天更漂亮了。”

      苏春晨被Kenny的甜言蜜语逗笑,满意道:“嗯,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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