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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窦灵算盘打得好,可真挑起来,却是百般不如意。
元兴帝子嗣微薄,宫中皇子更不多,无主的,仅有三人。而这三人中,一者胆怯懦弱,二者骄矜自高,三者呆滞少神。见了窦灵,无非唯唯诺诺地献殷勤,问些什么,也皆是寻常陈词滥调,全无意气。
回长昭宫的途中,窦灵实觉失落,心绪不宁。
天命眷顾她从卑微的猎户女,到宠冠后宫的昭仪,难不成就要止步于此吗?那赐她的三年荣华又算什么?
她便不信了。
不信她就三年贵人命。
既叫她坐了这位置,除非她死了,黄泉路上再咒怨命运戏耍!
窦灵踏雪趋行,心中恨恨,踢了颗石子。
石子翻滚,掠起疏疏雪屑,撞上前方的台阶方止。
“哟,昭仪好大的气,谁惹着咱们宠妃娘娘了?”
听得这声音,窦灵暗暗叫苦,只怨自己一心思虑,不曾注意已至花苑,更不曾注意容皇后与赵婕妤在此。
她缓和容颜,浅表乖笑,福身告礼,道:“臣妾失仪,无意冒犯,望乞皇后娘娘恕罪。”
“可不敢!”容皇后姿容丽美,面结寒霜,威严端冷,却是斜眼瞧她,语含讥讽,“须知昭仪乃陛下的心肝,别说踢一颗区区的小石子了,便是滚雪球似的,横行这后宫花苑,凭你甘言蜜语,陛下还不是随你的愿?”
窦灵道:“娘娘说笑了,那岂不是作乱,臣妾怎敢大逆不……”
窦灵话未说完,“啪”的清脆一声骤起!巴掌狠狠扇在窦灵的右脸上,出身士族的文弱皇后用足了力道,窦灵咬死下唇一声不吭,不禁趔趄几步,只觉右脸泡了烈酒一般,火辣辣的疼。
“作乱?这二字从你姓窦的贱人口中说出,何其荒唐!”容皇后神色凌厉,直刺窦灵,“后宫谁在作乱?霸着陛下却一无所出。朝堂又是谁在作乱?领兵出征却大损国威。作乱之人,也敢妄谈作乱!上天开眼!终究没让尔等孽障有嗣,乱我卫家天下!可笑你狂妄至极,竟还唆使陛下允你收养后宫皇子,简直罪不容诛!”
那颤抖的手心似乎都蕴藏着怒气。
窦灵被打红了脸,也红了眼眶,提着裙摆跪下来,垂首如杨柳落雪,道:“娘娘莫伤了手。”
赵婕妤呀声道:“娘娘息怒,这打得手心多疼啊!偏生人家也未必领情,倒成了我们不是了。”
窦灵柔弱道:“臣妾绝无此意,望皇后娘娘见怜。”
盈盈一拜,弱柳扶风。容皇后最瞧不上她这风流妖媚的做派,当即冷笑一声:“见怜?好啊!且等着吧,看看你不可一世的窦昭仪,如何化作一抔香魂艳骨!”
窦灵跪在雪地,雪风呼呼地吹来雪粒子,寒意飕飕。
她乖顺而凄凉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无德无行,天命为之,臣妾甘受其责,再不敢妄求子嗣之事!只求娘娘开恩。”
赵婕妤道:“昭仪何故担惊受怕?分明遭了天谴,你才至如今,怨不得旁人。却说这番话,置自己于可怜之境,好似皇后娘娘会挟私报复你一般。”
窦灵委屈道:“赵姐姐!我不敢诓语。姐姐为何总在皇后娘娘面前挑言冤我?”
“妾出身寒微,不识世面,初入宫时,劳赵姐姐教引,方没闹出笑话。”窦灵拭去眼泪,“妾心中始终爱重赵姐姐。济儿五岁生辰宴,妾为济儿道贺。陛下责妾缝制的衣帽小气,妾当时真害怕极了,毕竟陛下那般喜欢赵姐姐的济儿。幸得赵姐姐解围,在陛下面前求情,方得陛下宽恕。彼时姐妹情深,便是死了也不能忘。可是后来,怎么竟是误会重重……”
窦灵掩唇,几番哽咽,只做伤心模样。
听得她啰里啰嗦地追忆往事,一口一个“济儿”,起初赵婕妤还冷眼蔑笑,不以为意,渐渐察觉不对劲了,面色微变。
再一看皇后,果真是意味深长。
容英贵为皇后,却不得元兴帝宠爱,平生最恨,便是皇子夭折,后再无子嗣。原先结盟赵婕妤,与窦灵斗,防她诞下龙子。现下窦灵不能怀孕,已无威胁。
可她到底没有孩子……有赵家运作,太子之位,多半是要落到赵婕妤的皇子符济头上。
容皇后咬紧银牙。
赵婕妤知晓皇后心思已醒,暗骂窦灵,当初她还道窦灵出身卑微却有些姿色,能为己所用,谁知竟敢另起门户!她从一开始就小瞧了她,方才也小瞧了她。
赵婕妤垂礼道:“娘娘何苦听信妖妃之言?她是困兽之斗,将死也不安分。”
“哼!别打量本宫是个傻子!”容皇后冷冷横了一眼窦灵,待赵婕妤也没什么好脸色。虽大快于窦灵之将死,却又警醒于背后的赵婕妤及其皇子。
一人未平,一人又起,大事却始终无定,容皇后心头火起,拂袖离去。
“皇后娘娘!”
当今天下,容家势大,赵家低一头。赵婕妤虽有皇嗣傍身,就前时势,也不宜与皇后闹掰,万般只得隐忍。她剜了眼窦灵,扯着嘴角露出白齿,低声道:“能撑上三年已算你走运,至于如今,还敢生事,只怕死得不够早不够惨罢。”
窦灵神色不变,依然楚楚,眼眶洇红。
待再瞧不见容皇后与赵婕妤的身影时,她才在雁时的搀扶下起身。膝盖跪在雪地,浸润一片冷寒潮湿。雁时替她掸去雪块,重新系好狐裘,满是心疼道:“娘娘,不若告诉陛下吧,求陛下做主。”
窦灵触到被咬出血的唇角,轻轻一抹,淡淡道:“哪有那个必要,回宫。”
刚一抬步,窦灵止步,目光一垂,捡起撞到台阶上的小石子。石子沾了雪,同她膝盖一般冰冷,窦灵摩挲石子把玩,直至手心也冰冷,忽地攥紧,砸向亭子边一丛木。
簌簌刷刷地坠雪,露出凝露蜡梅。
“福贵公公!”
几个宦官太监各捧着蜡梅枝,小碎步上了台阶,到得盛德宫外,“这些都是给窦昭仪采的蜡梅,问福贵公公,何时送去?”
“闭嘴!什么时候了还蜡梅!”在宫外抱剑的中常侍福贵立马叫他们小点声,满面急色,“可知宫内的是谁!”
几个小太监见他所抱之剑,又见他这般紧张,皆知应是容大司马,顿时慌得六神无主,骤听得里面传来脚步声,如热锅上的蚂蚁,全然顾不得多少,将蜡梅全部藏到宫外角落,恭恭敬敬地站立一旁。
一人出殿。
其人年逾五十,穿着华贵,面宽须长,一双三角眼耷拉在稀眉之下,端的气势严煞,不怒自威。
中常侍福贵含笑奉上长剑,“将军慢走。”
正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容皇后之父。
容腾接过长剑,快步下了台阶。将长剑一甩,丢与随从,似是十分嫌恶地接来帕巾擦手。
福贵远远瞧着,正巧一个小太监匆忙前来,附耳述了花苑一事,福贵若有所思,入殿禀报。
“窦昭仪几个月前小产,久病不好,前番诊出了不孕,今日又跪在雪地里受寒,咳嗽不止……陛下可要去瞧瞧昭仪?”
元兴帝拧着眉心,显然是在大司马那儿受了气,满脸焦躁,“有御医去便是了,朕瞧了又有什么用?”
“是,奴婢该死,本不该多嘴。”福贵道。
他揣度着,容腾前来,定是要皇帝废黜窦灵,清理后宫,宠幸皇后,早日诞下太子,以安天下之类的说辞。可元兴帝怎甘心让皇后生了太子,卫国江山岂不让这群外戚与士族把持着了,致皇权旁落。
元兴帝恨恨道:“旁人都说天子至高无上,恨不得个个都想坐在这宝座之上,谁又知晓当天子的苦衷与不易。狼臣虎将,群贼环伺!一道又一道折子,一茬又一茬辞藻,个个口口声声天下社稷,谁不是为自己的私心!”
福贵叹道:“陛下息怒,气大伤身,哎,只怪奴婢无能,心忧虽急,却无法宽慰君心。往日窦昭仪说两句话,陛下就开心了,眼下却也不行了……”
“窦灵啊窦灵!”元兴帝拍案,桌案上的折子抖了抖,“她一个机巧好斗之人,偏偏无子!偏偏全家族都没有一个有用!朕何其失望!”
福贵逢君之意,道:“窦昭仪苦命之人,也是愧对陛下厚爱与希望了。如今局势,皇后娘娘和赵娘娘岂肯干休?昭仪娘娘香消玉殒,也是指日之内了。”
元兴帝闭眼,无奈至极,然而到底难舍,“这三年,除了你们,她是朕唯一信任的人,你派人去送些消肿药膳,传朕口谕,朕政务繁忙,改日再去看她,叫她善待身体。”
福贵道:“是。”
接令后,福贵出了殿外,唤来小太监,“蜡梅呢!递来。”
*
窦灵最爱蜡梅。
其香馨甜,其朵如蜡,开于凛冬,横伸纵攀,枝条杂乱而纤细。
窦灵抚着梅枝,细细嗅香。
她掩帕咳嗽,小心翼翼地避开被打疼的右脸,弱声道:“劳福公公转告陛下,臣妾感念陛下恩情,永世不忘。”
隔着帷幕,福贵道:“是,娘娘放心。”
窦灵望向雁时,“去取些金饼来,赠与公公。”
雁时从箱笼中取出五块金饼,递与福贵。
福贵连连摆手,“奴婢怎敢受此大礼?”
“公公收下吧。”窦灵倚靠床榻,气若游丝,“连绵细雪,天寒地冻,有劳福公公走这一趟了。眼下我是不成了的,我死后,这些东西还不是到了旁人手里,倒不如给公公,也谢公公抬举我之恩。”
福贵是禁中诸宦官之头目,元兴帝最信任的太监。当年窦灵能极快获宠,一是因她美貌冠于众人,二也有福贵从中好言。
“既如此,那奴婢便谢过昭仪了。”福贵接住那金饼,系紧布袋,收入袖中,“昭仪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当下坎坷,却未必不能逢凶化吉。”
窦灵咳嗽着,帕巾染血,“我这处境,能捱到几时,求什么吉凶,只盼宫里娘娘们、宫外大人们,待我慈和些,让我死得别那么痛苦。”
福贵笑道:“窦娘娘从前可不是这个心性。”
窦灵苦笑:“公公见笑。我无子,家族难立,欲养皇子却不通,再多的法子,都使不出来了,无路可走,又待怎样。”
福贵道:“有些路是走出来的,有些路却要靠闯、靠刀砍剑劈,硬生生开出一条路的。昭仪无有容皇后与赵婕妤的家世,便只得如此。”
窦灵睁了睁眼,长睫微敛。
烛花“啪嗒”轻炸了一声。
雁时剪了烛芯,倏然烛火一明,亮映内室。
窦灵轻声道:“请公公明示。”
福贵道:“十年前,先皇后被污行巫蛊之术,其族被诛,混乱当中,年仅三岁的小皇子被乳娘带走,不久,京中深巷发现乳娘的尸体,却不见小太子踪迹。”
窦灵绞着手帕,微微坐起了身子。
她未入宫,亦闻知此事,冯皇后是被污蔑,如今污名已洗。陛下感伤,曾天下布告,搜寻小皇子。
窦灵道:“只是听说一向无影啊,已过去十年,小皇子只怕是……”
“便是有影,容赵二家会让这折子到陛下跟前吗?”
“公公的意思,有了消息?!”
“奴婢行走禁中,并无约束。吾等阉党,爪牙亦多。容赵二家千防万防,到底是没防住。今时下午,从平郡快马加鞭送来了折子。”
福贵笑眯眯的,点到为止。
“平郡……”窦灵忽然笑了,“合该与我有缘,我的家乡便在平郡。我明白了,福公公,多谢您。”
福贵道:“这是娘娘的运。运到了,便看娘娘的本事。昭仪慢歇,奴婢还急着回禀陛下,先退下了。”
窦灵道:“雁时,送公公!”
送走福贵后,雁时忙掀帘入内,道:“娘娘,若能找到那小皇子,他无依靠却有名目,将他认作养子,岂不如意?”
窦灵端茶啜饮,点头道:“正是我心中所想。福公公来得及时。细想来,也是如此,士族与外戚一向不齿宦官,他何尝不担心容赵架空陛下,彻底把持朝政?当下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这个小皇子。”
雁时道:“赵家定也知晓了小皇子的存在,岂能让这先皇后的嫡子回宫?”
“不错,”窦灵微眯眼眸,“我要快他们一步,先发制人。”
雁时试问:“可将此事告知窦家人?”
窦灵讥道:“那真是一粒石头丢入河,哐当砰咚响,鸟也惊了,水也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海啸!”
雁时浅笑,“娘娘说的也是。”
窦灵披着狐裘下了床,身姿轻快地走到书案边,取来绢帛,蘸墨书写,完笔后轻轻一吹,将绢帛折好,放入匣中,交给雁时:“伺机将此物传至宫外,千万小心。”
“是。”雁时了然。
窦灵一颗心提起,望向窗外细雪纷纷,不禁沉了沉气。
碎琼乱玉,雪下得越大。
京城的屋瓦地面白茫茫一片,拖着满满当当物件的五六辆马车艰难地轧过雪面,停在街头。车夫下马,在门口呼叫,里头出来几个黑黝黝的赤膊汉子,一同掀了遮盖的布,将矿石、木炭等东西往里搬。
“当啷——当啷——”
里头传来叮叮当当打铁声。
下了货,马车又沿着雪辙离开。伙计归置矿石与木炭,底下间隙处夹了一只细匣,伙计拿起,瞧也不瞧,侧方一扔,叫了声:“田大哥!”
那匣子飞过火炉,似无有去向。忽地一只结实精壮的手臂伸起,稳稳捞过那匣子,随手插在腰间,火钳扼住被烧得通红的剑,斜入水中,霎时激出“滋滋”尖锐声,冷水剧烈翻涌,喷出滚滚白烟,热气灼灼。
铁匠锻打磨炼,一夜方止。
打铁铺外天悬一线,幽蓝弥散。
铁匠擦拭剑身,屈指一弹,剑身轻颤,铮声回绝,锋芒毕露。又是苍啷一道铮声,剑归鞘。
他这才抽出腰间匣子,按开机括,取出其中绢帛,一目十行。
片刻后,天未亮,铁匠策马出城,直往平郡。
……
这日终于雪霁初晴。
窦灵捏着发黑的银针,无奈挥挥手,让雁时将点心处理掉,斜倚床榻唉声,已经半月过去了,不知平郡可有消息。
窦灵称病不出,睡了一觉又一觉,直至夜里,窗外正月明,她侧身躺着,瞧那洒下的月光清辉。
“娘娘!”雁时忽跑来。
窦灵心口咯噔了一下,眼皮也一跳,忙得坐起,口干舌燥,压低声音问:“可是平郡?”
雁时用力点头,递来竹片,道:“是,正是!”
窦灵劈手拿来,只见那细细竹片上,似以剑刻小字,上书:平郡,宛县。人安,莫忧。
窦灵身子一软,大松了口气,唇溢喜意,面焕亮色,捧着那竹片,竟是落了几滴清泪,“好,好!万谢兄长,我有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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