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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丢下我(重修版)
*
那年是建元十三年,东风犹带料峭意。
临出门前,谢窈被奶娘裹成胖乎乎的茧,似乎仍不放心,吩咐使女再去拿一件披风来。
谢窈艰难地从暖和浓密的狐毛领里探出脸,苦恼道:“芸娘!不要给我加衣服啦。”她都快走不动路了,而且,她急着去找蒋崇年呢。
芸娘面露犹豫,女郎身子弱,受不得风,若是夜里再发热,可如何是好?
就这片刻迟疑,谢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趁芸娘不察,从她臂弯下钻了出去,两条腿迈得飞快:“芸娘你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芸娘惊呼一声,忙指了几个使女跟上她。
没走几步,谢窈额头上就沁出细汗,本来想解开裘氅,却又想起前次发热时,芸娘守在她床边彻夜抹泪的模样,解系带的手又缓缓松开。
过了垂花门,便是谢府大门。谢窈没继续朝外走,而是拐了个弯,穿过小花园,径直朝最里一面高高的大白墙走去。
墙对面是她的竹马,蒋崇年住的院子,里面伸出来几簇枝繁叶茂的枝桠,上面结着好些圆鼓鼓的果子。
谢窈馋得舔了舔唇,等会一定要让蒋崇年摘果子给她吃。
为了方便两个小孩子平日往来,两家长辈一合计,干脆在墙上开一个门洞,安了扇木扉。
谢窈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女使,朝她们摆摆手,声音脆生生的:“你们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了。”
女使们相觑不敢拿主意,其中一个稍年长些的站出来,劝道:“女郎,要不还是让我们跟着你吧。”
谢窈不高兴。她是去找蒋崇年的,又不是去干坏事。
她板起脸,学着平日里芸娘训斥下人时的模样:“回去,不用跟我!”
小小一个人,本来软乎乎的,现下就算再装着严肃模样,也像一戳就破的雪团子。
女使看得心生怜爱,心想,那蒋家郎君是女郎选定的未婚夫,有他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待众人离开,谢窈雀跃转身,一把推开门:“蒋崇年!”
院子正中,有一个少年闻声放下长枪,银白色的枪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发出一阵破空声。
蒋崇年垂着眼皮,往进门的胖乎身影上看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声音很冷。
谢窈仰头看着树上结的硕大果子,道:“果子熟了,我想吃。”
“想吃?”
谢窈重重点头。
“自己去摘。”蒋崇年声音愈发冷了。
谢窈没发觉他的不对劲,望眼欲穿地盯着诱人的果子:“你不帮我么?”
蒋崇年撑腿坐在石凳上,嘴里咬着布带一头,绷紧后,将长枪仔细缠好:“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们以后…是要结为夫妻的,”提及自己的亲事,谢窈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我未婚夫呀!”
蒋崇年神色冷淡。她口中所谓的未婚夫,只不过是两家大人在宴会上突发奇想,询问小辈意见,他那时正走神,随口应了,却没料到众人当了真。
“想吃果子?”蒋崇年定定看了树下仰头望树的小女郎一眼,忽而笑着站起身,朝她走来,“我替你摘多没意思,要自己上去摘么?”
他声音带着诱哄,谢窈收回视线,兴奋地看着他,“好!”
蒋崇年便蹲下身,转头示意她上来。
谢窈看着少年宽阔的脊背,又看了自己被芸娘穿的圆鼓鼓的衣裳,怕他飞不起来,于是脱掉厚重的裘氅,跑过去放在石桌上,又蹬蹬跑回来,整个身子趴在蒋崇年背上。
他的背很硬,谢窈的脸靠在上面,不舒服地蹭了蹭:“我好了。”
蒋崇年背着她站起来,沉声道:
“抓稳了。”
一声落下,谢窈便感觉身体一轻,一股失重感随即传来。缓过神来时,方才还遥不可及的树冠已经近在眼前。
蒋崇年把她放在粗壮的树干上,让她双手抱着。
谢窈听话地抱着树干,高高的白墙在她身下,透过丛丛树叶,不远处,谢府里女使们抱着竹案从小花园里走过。
“蒋崇年!你看——”
谢窈从没从这个视角看过自己的家,新奇地盯着看了好久,转头想给他指自己看到的东西,然而身后早没了人。
……
她声音弱下来:“蒋崇年?”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没人搭理她。
院子里也没有人。
方才还觉得新鲜的高度此刻成了脚边悬崖,仿佛一动弹就要摔下去,谢窈指节泛白,死死箍住树干,粗粝的树皮磨得她掌心火辣辣的疼。
谢窈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也不敢抬手去抹泪,朝着空荡的院子又喊了一声:“蒋崇年!你在哪儿啊?”
蒋崇年不知去了哪里。
谢窈忍着泪,仔细回想自己近日是否惹他生气了。
可想来想去,都想不出缘由。
哭了一会,谢窈又开始朝谢府的方向喊,盼望那些女使们能听见,来救她。
可她的声音本就细软,被风一吹,还没传出多远便散了。
高处的风更冷,谢窈只觉得自己怀里抱着一块冰,四肢渐渐冷得发颤。她缩着脑袋往衣领里钻,想汲取一点暖意,开始后悔刚刚脱掉裘氅了。
好冷啊。
……
不知过了多久,树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天呐!谢小娘子,你怎么在上面?”
谢窈隐约听到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朝下面看了一眼。只不过她太累了,什么也看不清,脑袋又慢慢垂下去。
下人取了梯子,小心翼翼将她救了下来。
向家主禀报此事时,蒋家家主正在和刑部侍郎宋大人商议政事。
他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你说什么?”
一旁,宋时危抬眸,他与蒋崇年相识多年,对他的品性也多有了解。
蒋崇年虽脾气暴躁了些,为人却十分仗义。
忍着怒气拱手同宋时危致歉后,蒋元匆匆离开。
去的路上,蒋元心中就有了定论。
定是蒋崇年那混账不满婚约干出来的荒唐事!
“蒋崇年呢!”
人还没进院门,便听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下人们屏息不敢抬头。
谢窈被救下来后,一直没醒。
下人们不敢挪动,只拿来裘氅将她裹紧。往日莹润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竟如褪色的海棠般,没了生气。
蒋元看了一眼,表情变得愈发难看,对下人道:“速去请府医,再去把蒋崇年给我带来!”
下人们纷纷领命而去。
在他府上发生了这种事,若不好好惩治一番,蒋元也无颜去见谢家主君了。
内间,府医正在给谢窈诊脉,蒋元双手背在身后,在屋内快步踱步,神色焦躁。
然而,去寻蒋崇年的人还未回来,得到消息的谢家人先来了。
芸娘带着乌泱泱一群人闯进院子,同一脸惭愧的蒋元对视,还没待他开口:
“蒋大人先好好想想,怎么给家主一个交代吧。”
她语气里淬了冰,心里焦急女郎的情况,冷冷撂下一句,便快步进了内间。
见到府医,她表情缓和了些许:“大夫,我家女郎如何了?”
府医收了脉枕,道:“女郎只是受了寒,身体并无大碍,回去后服几剂汤药,好生将养便是。”
芸娘终于松了口气,上前看见谢窈惨白的脸,怜惜地替她拂开额间汗湿的发丝,忽听得女郎口中喃喃,似在说什么。
芸娘凑近去听,只听到一句:“蒋崇年,你在哪儿啊?”
*
谢窈这一病,被芸娘拘在榻上静养,每日三顿苦药,非要守着她喝完。
汤药苦烈,最忌慢饮。
谢窈望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整张脸皱成一团,刚想讨价还价,见芸娘目光锐利,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捏紧鼻子,眼一闭,将整碗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在舌尖炸开,谢窈鼻尖皱得更紧,芸娘见了,忍不住笑,从蜜饯罐里挑出一粒糖,喂给她吃了:“瞧你这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罪,莫不是故意装苦,想讨糖吃?”
被戳中心思,谢窈理直气也壮,含着糖道:“我是病人嘛!自然该受些优待。”
哪有生病还这般雀跃的。
芸娘哭笑不得,收好罐子,又去拧了块温热帕子,轻轻替女郎擦脸:“今日最后一顿,明日便不用吃这苦药了。”
谢窈闻言,眼睛瞬间亮了。
湿润的帕子在脸上轻轻拂过,芸娘的力道向来温柔,正惬意间,门外传来女使的声音:“女郎,蒋家主带着蒋郎君来了。”
脸上的力度陡然变重,谢窈哎哟一声,芸娘连忙拿开手,见她脸颊红了一小块,歉疚道:“可是弄疼了?”
谢窈摇摇头,扯着芸娘的衣袖晃了晃,声音软下来:“我想听蒋崇年的解释呢。”
“好。”芸娘经不住她撒娇,却在心中叹了口气。
替谢窈换好衣裳,芸娘本想故意慢些,让蒋家父子在厅中多等片刻,挫挫蒋家人的锐气,岂料自家女郎却早已按捺不住,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厅中张望。
厅内,蒋元与蒋崇年正各自坐在两侧,父子二人脸色都不好看,眉间凝着同款怒意。
来时路上,两人吵了一架。
蒋崇年直言要蒋元解除婚约,蒋元冷笑一声,让他做梦:“婚事是父母之言,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
蒋元要他去给谢窈道歉,蒋崇年回以同样的冷笑:“不可能。”
蒋元点了点头:“你若不去,明日我便让人撤了你左郎将的职。”
蒋崇年磨了磨后槽牙,看着非要让自己娶妻的父亲,最终咬着牙妥协道:“好啊,我去道歉。”
*
看见谢窈,蒋元招手,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窕窕,过来。”
窕窕是谢窈的小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
谢窈挪着步子走过去,身后,芸娘一寸不离地跟着她。
家主不在,她得护好女郎。
蒋崇年自始自终没转头,目光落在院中石榴树上,侧脸冷得像覆了层霜,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透着几分不耐。
“蒋崇年。”蒋元暗中警告。
蒋崇年这才缓缓回头,看向谢窈,厅内天光柔和,谢窈乖巧地站在那儿,眼神清澈,竟无半分生气的模样,依旧是那副天真柔软的样子。
“蒋崇年,”踟蹰片刻,谢窈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那日是不是有急事,才先走的?”
蒋崇年绷着脸,没吭声。
他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眼皮很薄,眼尾的褶线条凌厉,颇有种笔法中的顿挫之意,所以一旦不笑时,会显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很凶。
蒋元警示的眼神不断传来,满是催促。蒋崇年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谢窈,喉结滚了滚。
谢窈仰着头,眼底满是期待,耐心等他的解释。
望着她这般模样,蒋崇年忽而扯了扯嘴角,脸上竟露出一点笑意,寒冰霎时融化成春水。
蒋元悬着的心终于落在实处。
蒋崇年轻声道:“没有啊。”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落在谢窈脸上,声音淡淡,却字字清晰:
“我是故意把你扔在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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