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三危机

　　“各位乘客下午好，我是机长周复始。本人代表航班全体机组人员，感谢您搭乘寰夏航空的航班。我们刚刚已经安全降落在中宁国际机场。现在的室外温度是摄氏2度，天气晴朗有风。我们地面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客舱门暂时还未开启，请您继续留在座位上，直到安全带指示灯熄灭。
　　“本次航程得以顺利结束，有赖您对我们的信任与合作。对于航程中任何未能尽善尽美之处，我谨此致歉，并衷心感谢您的谅解。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愿中江的清风为您拂走旅途的困倦，祝您与家人朋友团聚愉快，小年快乐！再次感谢您的搭乘，无论下次相逢在云端还是地面，都祝您一切安好，再见！
　　“Ldies and gentlemen……”
　　广播结束，周复始熟练地将频道切换到内部通讯，对乘务组说：“各位辛苦了，下客流程照旧。另外，刚才下降时我看到西边有不错的晚霞，各位同事可以提醒乘客留意一下！”随后，频道里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夸赞和感谢。
　　“唉——不愧是每年都提名‘模范机长’的Captain Chow，魅力可真大，”李机长签完字后，合上了飞行任务书，“果然是深得同事们的爱戴啊……”
　　“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周复始的右手在飞行记录本上忙碌着，落地时间、油耗……一大堆乏味却必要基础数据等待着他去填写。结束播报后，周复始便觉得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涩在他的口腔蔓延着，他期待中属于后调的甜润感并没有如愿而来。看来，只凭保温杯久泡去解决飞机上的热水沸点不够高的问题还是不够，还可以怎么改进呢？
　　“哪能呢！兄弟这不是有事相求嘛！”
　　周复始来到头等舱时，舱内只有乘务员在和乘务长交流工作。
　　“……Dr. Yip想去捡包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立刻就叫住了他，然后根据指令做出引导，接着姐你的警示广播就来了。后来我把包擦干净还给Dr. Yip的时候，他说是怕砸到我们——呜！他真的好温柔！好善良！不过还好Dr. Yip听劝，这次乱流的体感还挺明显的。”
　　“毕竟是在机头，头等舱这里的体感和驾驶室差不多，也就比机尾好一些——所以你做得很好，警报之前你就已经有提醒乘客的意识了，如果Dr. Yip的钢笔没有提前收起来，这种体积小硬度又大的物件在乱流中也是非常危险的。”
　　“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如果我刚开始察觉到不稳，就马上去提醒Dr. Yip，并且帮助他做好整理工作的话，那个包的意外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我们空乘的工作，每天都在和意外打交道，如果能避免意外发生自然是最好的，可就算没能提前预判，我们凭借着自己的专业水平，也绝对有信心去克服它们。”
　　“说起来，今天两位机长的风格还真是不一样，Captain Chow主飞的时候，和我们空乘的互动交流挺多的，感觉一个飞机上有两个‘通讯机长’，李机长就比较‘酷’了——啊，Captain Chow？”
　　乘务长Margaret刚开始还有些意外，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了：“Captain‘大驾光临’我们客舱，是对‘下客’工作还有什么指示吗？”
　　周复始连说不敢，解释道：“我们「腼腆害羞」的李机长，想邀请乘务组的同事和我们一起做今天航后讲评，让我来乘务长这里刷个脸！不知Margaret你意下如何呢？”
　　乘务长先是微愣，然后笑着说：“Captain Chow真会说笑，我们乘务组的同事自然也希望能尽快熟悉李机长的风格，培养工作默契。”
　　“那就太好了，我们李机长还说，今晚想和同事们一起happy hour，他‘万岁’！”
　　“先谢谢李机长了，我现在就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对了，Dr. Yip去了洗手间。”随后Margaret便带着乘务员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叶世庭从洗手间出来时，周复始正在打电话，似乎是在给家里人报平安。他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眼时间，夕阳恰好掠过表盘，在那圈复古的机械表带旁，叶世庭注意到了一抹细致的红色绳线被照得格外醒目，腕间似乎也泛起一丝熟悉的束缚感，他家中的长辈逢年过节也爱这样求心安——所以，是今天特地戴上去的吗？毕竟他总是那么有仪式感，明明只是例行公事的机长广播，他也要加上独一无二的节日祝福。叶世庭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天凌晨，在为论文头疼极度渴求咖啡因的抚慰时，他竟然没有选择更方便快捷的咖啡机，而是亲自手冲了一杯浅烘的冰美式。明明腺苷先一步与受体结合，咖啡因已然失去了用武之地，他的疲惫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他们到底在用审美逃避什么？
　　“对，我这边刚落地……都挺顺利的……”周复始很快发现了叶世庭，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看着他，以得体的微笑代替了语言的问候，周复始也挑眉回应着。叶世庭觉得周复始的轮廓看起来锋利了不少，也许是长期的极限运动把他的气质锻造得更硬朗了，但笑起来时还是洋溢着那样随和却旺盛的生命力。叶世庭不确定自己上一次这样近距离见到周复始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国庆时一起去了爬山？还是圣诞曾有过小聚？叶世庭突然被这些节日吓了一跳，竟然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吗？还是前年？
　　“……过年？应该会有排班……”周复始讲电话的断续声音渗入叶世庭关于节日的混乱追忆里，像远处机场的无线电杂音。他顺着周复始的目光望向窗外，到处都是往来奔波的旅人，有一个年轻的爸爸也许是赶着去取行李，孩子追着他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妈妈下意识把oversized的托特包丢在地上，赶紧把他扶起来查看，孩子的外套是一件暗红色的薄羽绒，有点像深秋的红枫，也非常有传统节日的气氛。接着，妈妈以一种略急促的频率拍打着孩子身上，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尘埃，仿佛在责怪他的不小心。
　　“那就安排在元宵之后吧……”
　　自从开始撰写《文明代际创伤的形成与传递机制》这篇论文，叶世庭觉得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了，要不是上机前周复始让他帮忙润色王湾的诗句提到，他都不知道已经是小年夜了，难怪妈妈让他今晚一定要回外公外婆家——爷爷家是没有过小年夜的习惯，准确来说，在他们的字典里并没有“小年”这个概念。而节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团圆吗？快乐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偏偏要等到节日才舍得来团圆，去快乐？而节日又真的能团圆，会快乐吗？
　　“……今晚？今晚我会和机组的同事一起‘happy hour’……先不说了，我要准备讲评会了……”
　　礼貌道别后，周复始挂断了电话便从从窗边走来，向叶世庭发起了邀约：“我们机组今晚有聚会，很多同事都很喜欢《小白鲸》的绘本，不如来和我们玩一下？”
　　叶世庭没有马上扫兴，只是打趣起来：“你们竟然还有保留这么old school，哦不——「经典」的社交活动吗？我还以为这种上世纪才流行的社交活动只能在电影里看到了。”
　　“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就已经有国际航空服务，从这个维度来说，确实称得上‘old school’，所以，我们一直保留这样‘经典’的社交活动，也很合情理。”周复始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水，拧松了盖子递给叶世庭，“刚刚在餐车上发现了这个，我记得你说过，你妹妹肠胃不好，每次坐飞机都没胃口，只能喝得进这个矿泉水，确实很清甜。”
　　叶世庭接过后礼貌道谢，补充道：“据说是三江源附近的冰川水，少了人类活动的干扰少所以特别纯净。”
　　“和我上次从白朗之巅带回来的雪水比呢？”周复始低头看他，夕阳的余晖不知何时洒满了机舱，让叶世庭细窄的金丝眼镜框看起来也平易近人了不少。“那我也没用来喝啊，而且最多就是矿物质这些微量成分的差异罢了，你不要太高估我的舌头了。”周复始有些无语地噎了一下：“对对对，Dr. Yip说要用来给水族箱做生态景，半年过去了，别说没有鱼，除了水就只铺了一层光秃秃的底砂和碎石——我千辛万苦背回来的两块大石头你都没用！”
　　叶世庭似乎没觉察到他的小情绪，只是又一次抬头直视着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我和你说过的，雪水是软水，矿物质含量低，所以不适合直接用来养鱼，而且打磨石头的形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想辜负你的心意所以才……”
　　周复始只觉得叶世庭在说起生态造景的艺术时整个人鲜活了不少，每一个句子都学会了呼吸。机舱干燥的气流无声地侵蚀着周复始的呼吸道，他一边看着叶世庭，一边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水，喉头的焦灼还是没有得到有效缓解。
　　“OK！Fine——”周复始打断了叶世庭，找回了最初的话题，“话说，《小白鲸》到底什么时候才出第二册，你的那些读者粉丝都问到我这里来了，真的不去见见‘粉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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