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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
此时他周身基本都蔓延着火焰,身体反而是他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接触到他手腕的手掌立马发出被热油煎着一样的滋滋声,可对方却不为所动,幽暗的瞳孔紧紧注视着他。
“……你是谁?”褚唐沉寂的内心竟然也被挑动。他自然早就知道对方站在一旁,只是没工夫理会,现下才生出一丝真切的疑惑。思索半秒,突的笑了,低声喃喃:“有意思,以情绪为食的小鬼。看来这里最有希望跟我来几个回合的,居然是你?”
容易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咽了回去,良久才低声说:“再难过也不要伤害重要的人。”
褚唐觉得有意思:“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容易微微垂着的视线微微颤动,抬起来看向了他。
褚唐自然是好看的,现在却与之前的他全然不同,面目平添妖邪气息,那种妖邪又并不阴柔,全是冷冰冰的攻击性,眉目更黑,眼睛像反射不出任何光亮的深井,脸色苍白,就连身体也是冰冷的——隔着气息冰冷却触之滚烫的火焰,容易还是察觉出他极低的体温。
简直像个死人了。容易想,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更害怕死了的褚唐,还是这样的褚唐。
他本以为只要褚唐还在,他什么都不在意也无所谓,可他想错了,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不是褚唐的褚唐。
在不久之前,他还因为能够偷偷尝几口褚唐的味道而雀跃,心绪随着对方的转变而浮动,没想到现下,遍地都是能吃的、来自于褚唐的“食物”。
是他尝过最苦的东西,苦到四肢百骸都在抗拒;可又如此强大,能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力量,他是越混乱的战场越能无往不胜的邪神,褚唐说的没错,现下还能压制他的,竟然真的是自己。
可他只觉得心中生出更深的、叫他害怕的恐惧。
……战场是他的胜利场,面前只有一个褚唐,可他却那么害怕。他转不过来的死脑筋嗡嗡的回想,他一个人身上的怨念……就抵一个战场啊。
血肉残肢遍地、哀嚎哭喊震天的战场,竟然与他身上散发出的感觉,是同一种意味。
胸口处传来无法止息的刺痛,他迷蒙的神智陷入极度的恐慌,他想,我该怎么办呢?
以往自己只知道惹对方生气,可那起码有自己这个起因,现在褚唐为什么这样他却全然不知,他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对方,于是在这里只能当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局外人。
沉默的这一会,褚唐就已经丧失了所有耐心,他缓缓抽回手,对方也并未阻拦。
他看出这个人同样状态不对,确切来说,这个精神极度脆弱的人应该早在接触第一波黑气的时候,就已经“睡”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能站着到达这里。褚唐想,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他脑海中急速的闪过一丝什么,没能抓住,脸上露出明显的怔然,可很快就被更深更浓厚的情绪掩盖下去。
他没有再想,转头看向柯风燊,从回忆中捕捉关于对方的画面,沉默半晌说:“我竟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柯风燊冷冷的看着他,手紧紧抓着身后柯清木的手腕,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终于发现了柯清木反常的沉寂,对方脸上陷入回忆的迷茫显然刺激到了他,柯风燊额角青筋逐渐暴起,却还在忍耐着最后的脾气:“我不想对着自家人太过不礼貌。但是褚唐,你最好立马停止作妖。”
褚唐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人类,也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不要挑战每个人的底线。”越是愤怒,柯风燊眼珠越是黑沉,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气息,反问他:“柯清木给你好脸色,你就丢了脑子吗?你纵使有天大的怨恨——又至于这样吗?”
这个问题正中雷区,空气中本紧绷的弦猛然拉直,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褚唐的脸色在他说出“纵使”两个字时就已经扭曲,豁然开口:“闭上你的嘴!”
他又瞬间露出极端狰狞的狂躁,额角青筋抽动,怒意侵袭脑海,整个眼眶几乎都被黑色覆盖,再也看不清一点理智的白。躁动不安的黑雾涌上前来淹没他大半身体,无法分辨男女的声音跟着他一起嘶吼:“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
“你还要执迷不悟?”柯风燊才不想听他废话,忍无可忍的朝着无处不在的黑色怒吼:“那是你的怨恨吗?”
周围所有蠢蠢欲动的黑色都猛然一滞。
柯风燊直直朝着他大声吼道,脖颈上青筋乍现:“回答我,没用的东西!你认清楚自己!那是你的怨恨吗?!”
那处黑暗中,雾气褪去,露出褚唐的身影。他神情僵住了,脸色忽青忽白。
柯清木挣扎着回过神来,浑身冷汗。即使他再三警戒,刚刚一瞬间竟然还是进入了被污染的状态。
他脸色微变,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看到眼前还是熟悉的场景悄然松了口气,又猛然察觉到气氛不对,黑雾不动了,却静寂的冒出前所未有的阴冷与致命的威胁感,比起具现化的鬼影,变得更为像是一张巨大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浑身瞬间绷紧,捏紧剑柄,勃而不发的力量捏在手中,紧盯显然情绪有所波动的褚唐,又看了看与他对峙的柯风燊,一时谨慎的没有开口。
而褚唐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终于喃喃开口:“不是吗?”
“难道是吗?”柯风燊根本不理会周遭摇摇欲坠、忍而不发的狂躁杀意,充满怒其不争的吼声打破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紧绷:“你TM睁开眼看看!看看这周围的影子,是那三百多世的你自己吗?!”
“啊——”万千鬼影嘶嘶尖叫起来,有更多的黑气从地面猛然跃起,疯狂的想要扑上前去,却又硬生生被摁在原地。褚唐惶恐的后退两步,眼神无法控制的颤动着左右看去,鬼影无能狂怒的朝着柯风燊嘶吼,仿佛在怨恨他打破假象,再多的暴躁却只能被褚唐这个主人狠狠压制。
质问的吼声像刺耳的钟声,当啷响在脑中——尖锐的不停回荡,褚唐好像听到不知从哪里来的鼓点急促的响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他猛然反应,那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像是电光火石间只有一瞬的迟疑,他神情滞涩,眼前一黑,那些迷蒙的痛苦潮水般褪去,更深层的记忆与情绪随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骤然来到眼前。
那些熄灭在期望面前的绝望,幸福过后又失去一切的悲伤,全新的愤怒不甘与绝望奔涌而上。他一次次死亡,亲友离散、阴阳两隔、苟延残喘的每一次!
那些算什么?因为会一次次忘记,会记不得,就不算了吗?他脑袋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捂住脑袋,喉间涌出腥甜,这次再也忍不下去,暗红的血液随着一声气急攻心的咳嗽溅出口腔,血点洋洋洒洒的落在看不见的地面上。
有惊叫声模模糊糊的响起,他没有注意,浑浑噩噩的陷入新一轮窒息的痛苦中,随着回忆,四肢百骸紧跟着蔓延上酷刑加身的痛苦。血变得冰冷,皮肤变得滚烫,还有滚油烫上皮肤滋滋的油脂味道飘散,整个身体犹如被切割、又被缝紧、又被蛮力生生扯断,他耳边嘈杂中有声嘶力竭的绝望的痛叫,他甚至分不清那是自己此时发出的,还是前几百世的幻听。
无形的黑洞般的气场缩的很小,紧紧只把他包裹其中,他在黑雾中肉眼难以捕捉全貌,只偶尔一个闪过,外露的皮肤上摄人的青紫与触目惊心的血伤一层叠加一层,永无止境。这个把他包裹起来的小小的圆,是记忆施加给他的残忍回放。
被烧死,被烫死,被冻死……现在施加于身的都是他的人生,永远都在承受苦难,永远都在一无所有、永远失去。这人为的命运还独独喜欢先操控他得到一切,让他徜徉在难以想象的温柔和美好中,再把他从阳光中拉下来,享受那一瞬间、那一整个被折磨垂死的时间段,迸发出的强烈不甘、怨憎、与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怒。
但更多的还是绝望,因为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做不到保护自己。他永远在声嘶力竭的想要挽回一切,在死后骤然醒悟发现原来自己只是在戏台上的一瞬间,自己用命豁出去诞生的怨恨怒火与极致的悲伤,只是一出好戏。他豁出去的挽回与拯救,期望与祈祷,永远永远不会有结果。
观众看着他喜怒哀乐,只会想着这一笔又进账了多少收益,就像他不是个活生生的灵魂一样。
现在都一笔勾销,都不算了吗?
可他原本是拥有一切的。力量,平和的生活,宽和的环境,原本还有知心的好友、亲朋,受人敬仰,被人喜爱着。那时触目所及间没有一处不好,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就连变都变得那么迅速残忍,朝夕之间如幻梦飘散。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失去这一切,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呢?他一生但行好事……奋力护佑苍生,他是天际降临的,天生就只学会了保护与仁慈的生灵。他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
所有黑气受到刺激一般朝着他体内涌去,柯清木大惊,只能险险后退,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情况。柯风燊看不得他这磨磨唧唧的模样,果断带着他远离,而褚唐痛到极致,一声急促的喘息,眼前又恍惚闪过更多画面,快的如同重影。
平安喜乐的小乡村,繁华的都城,宁静的傍晚和午后……下一瞬,又紧接着变成哀鸿遍野的战场,被天灾人祸淹没的城池,有人声嘶力竭的抱着一身鲜血的爱人,有人义无反顾随着死去的亲人远去……这是他见过的人类的感情,单薄脆弱,含蓄隐忍,在某一瞬间又可以浓厚的胜过一切,极其复杂,是酝酿到了极致的渴盼与痛楚。
数来数去,人间三大意难平,不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沉溺其中,口中骤然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千万鬼影跟着他发出震天的嚎哭,他被千万生前人的情绪带入回忆的洪流,头痛欲裂,却又痛苦的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走不出来……我走不出来啊……”他仿佛站在漫山遍野的尸山上,举目望去全是鲜血与硝烟,他迷失了自我,抱住头,无声的泪流满面。
突然一抹阳光刺破阴暗的天幕,他愣住了,抬头看,正看见阳光从昏暗云层中刺出一线,光芒吹散灰暗,展现出一抹刺眼的金色。
面前是一个金发的男人,他在封闭自我的圆形结界外伸出双手探进来,触及黑雾的衣衫被撕裂着消散,只露出皮肤下发着微光的苍白手臂。
那是被无限摧毁、又无限重组的迹象,结界内的罡风比任何一处都要猛烈尖锐,一缕便足够叫人粉身碎骨。
他灿金的发丝与被割裂的黑色长袍在风中纷乱,露出的完整面貌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洋。这金与蓝好似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他的眼睛真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全然纯净,沉进去,能叫人短暂的忘记悲伤。
他献祭一般微微张开双手,像是想要抓住他的手,又像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指尖却始终隔着一线,艰辛万苦也无法再进一丝。他微微张口,声音被淹没在呼啸的风里,可褚唐还是知道了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你太苦了,我再也不想吃了。”
褚唐愣住了,千万个飞速闪过的画面有一瞬间的卡顿,迷茫的双眼有一瞬间的聚焦,从记忆海滩中艰难的找出一粒砂砾,突然想起,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在那么多年混乱的记忆与情绪中,对方出现的桥段少的几近于无,可他记得对方的颜色与气味,记得对方有他没讨的债,对于那么记仇的他,明明还算是重要的一件事。他努力回忆着,嘴里喃喃自语:“我记得,你是……”
瞬间所有记忆如同加速的场景呼啸着退去,缩回深处,只余下平静祥和的黑暗。他愣愣的看着对方,沸腾的痛苦奇迹般凝滞了,而在宁静中,只属于自己的那朦胧平和的情绪探出一个微弱的苗头。
“我是见过你的。”褚唐无意识的说:“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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