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月明夜

　　钟廷楫擎着瘠杖，打下第一杖后，他也跟着痛心，再也下去不手打第二杖，但听到这番辩白，火气又盛三分：“就你那点伎俩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早告诉过你不要掺和兴州之事，你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他的声音近乎咆哮了，手中的脊杖抬起又放，放下又抬，最终近乎挫败地重重掷在地上：“你就在跪这里给我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你离开祠堂！”

　　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愤然离去。

　　钟令音直起身子，供案上，阿斯纳与钟廷宜的灵位摆在最外侧。看着上面血红的刻字，她几乎能感受到爷娘在天之灵是如何惨然而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别跪着了元彤。”钟廷礼将她扶起。见她疼得面色惨白，额上细汗密布，蹙着眉头为她擦拭，吩咐苏枝：“还不快去取金疮药。”

　　苏枝领命离去，钟廷礼将钟令音扶到圈椅上坐下：“别怪你大伯，他也是关心你，只是性子太过冲动，不然你伯母也不会同他分居……”

　　他抬起头来，看着亡兄亡嫂的灵位，眼底流露出一丝钟令音看不懂的落寞与无奈。

　　钟令音一连被禁足了十日。十日，足够朝堂上风云变幻，形势逆转。

　　圣上最终裁定，出兵兴州，朔州都督郭牧为主帅，兵部尚书萧连城为监军，贵妃所出的七皇子自请督粮，已得恩准。

　　朔州毗邻兴州，郭牧曾为钟廷宜副将，麾下多兴州流民，对于燕蚩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萧连城出身“四姓”之中的萧氏，与息氏有姻亲牵绊。而七皇子则背靠母族钟氏，一旦前线有变，能够迅速调动钟氏麾下的陇西军作为后援。

　　经过钦天监卜算，大军在仲秋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向兴州进军。

　　出征那日，圣上亲临城上送别将士，其场面恢弘、气势雄阔，钟令音是无缘亲眼得见了。

　　钟廷楫严禁她出府，但钟氏以武传家，有品阶的子弟都需去城外观礼，他与钟廷礼自然也不例外。

　　当他们再次回到定国公府时，府内已经乱作一团。

　　苏枝扑跪在二人脚下，痛哭道：“阿郎，小娘子不见了！”

　　她的话音落下，暮鼓之声恰在此时响起，层层叠叠回荡开来，笼罩着整个暮色下的阆都。

　　——

　　大战在即，阆都定国公府又丢了县主，城门戒严，士兵们拿着钟令音的画像，对所有想要进入越州之人层层查验。

　　城门外，进城的人群已经排起长队，钟令音将斗笠压得低低的混迹在人群之中。

　　她身着靛色胡服，长发简单地束起，高目深鼻，一只眼睛上扣着眼罩，尘土满面，俨然是一个落难的胡族少年。

　　用以过路的过所上也是胡族少年的身份，这是她花重金向胡商买来的真东西，不怕查验。

　　队伍缓慢行进着，西北边境胡汉混杂，等待进城的人群中有不少胡人，钟令音隐匿在其中，不算突兀。

　　前面的队伍突然掀起了一阵骚动，一名锦袍男子在扈从的簇拥下试图插队，与几名胡商发生了争执。

　　钟令音看到其中一个胡商下意识伸手向空空如也的腰边探去，这样的动作，仿佛那里原本应该悬着一柄剑。

　　他的同伴察觉，立即按住了他的手。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终选择忍气吞声地退让到一旁。

　　钟令音本能地感到危险，盯着那几个胡人细看一会儿，那几个人像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遥遥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钟令音漫不经心地错开视线，心中却暗自怀疑，他们如此敏锐，并不像是寻常胡商。

　　但还不等她再次找到机会观察，那几个胡商就验完过所，进城去了。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钟令音终于走到城门前。

　　“过所。”查验的士兵伸出手，钟令音将过所恭敬地递交上去。

　　士兵对照过所，狐疑地指了指钟令音的眼罩：“眼睛怎么了？”

　　钟令音粗着嗓子道：“回将军的话，不慎跌倒被石子划伤了。”

　　“眼罩拿下来。”

　　钟令音轻轻屏息，慢吞吞地将眼罩取下。她提前用胭脂在左眼上做了伤疤，只是不知道能否瞒天过海。

　　那个士兵见她左眼瘢痕可怖，便也没有细看，将过所匆匆扔还给她，摆摆手：“进去吧。”

　　钟令音悬着的心落下，接过过所，长舒一口气。越州临近朔州，很快她便可以与西征大军汇合。郭牧与萧连成大概不敢留她，她打算先在越州盘桓两日，待督粮的七皇子抵达。这位表哥对他素来有求必应，由他出面劝服其他人，事情会好办许多。

　　说来她与越州的缘分不浅。八年前她与陆绥逃回大周，踏足的第一片周土便是越州，而今踏上收复兴州的路途，她最后经过的地方还是越州。

　　走入城中，迎面一支轻骑杂沓，与她擦肩而过。为首的少年肤色黝黑，眉眼间有几分胡风，大概与钟令音一样是胡汉混血。

　　少年在城门前勒马，守城的士兵连忙上前：“小将军，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消息，人还没找到吗？”

　　听到他的询问，士兵顿时汗流浃背：“倒是见到几个可疑之人。”

　　赵佶点点头：“此次要捉拿的细作非同小可，大家都警醒些，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士兵连连称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一凛。

　　赵佶敏锐地看出他的异样：“有什么事吗？”

　　“刚刚有一个遮着眼罩的少年，”士兵迟疑道，“形迹有几分可疑。”

　　他说完，凝视着钟令音的背影。

　　赵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当即策马去追：“站住！”

　　——

　　穿过枯萎萧索的庭院，赵佶步履匆匆地来到堂下：“头儿，今日城门守将捉到了几个可疑之人，但是判断不出身份，还须你去瞧瞧。”

　　陆绥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身材修长，气质干净，从堂内走出，微微颔首。

　　他刚接到城中混入细作的密报时，唯恐打草惊蛇，行动束手束脚，阆都广发各州寻找县主的命令，恰好给了他一个在城中戒严的合理动机。

　　迟去的飞鸿划过天穹，他仰起头，不知现在钟令音是否已经顺利抵达朔州？

　　派出的探子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在路上有所耽搁？

　　想到不期而至的重逢，他站在熟悉的庭院中，竟平白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但他并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种缱绻的心绪中太久，漠然收回目光，举步道：“走罢。”

　　——

　　钟令音被羁押着，走过石砌夹道，进入一座守卫森严的府衙。

　　她偷眼打量四周，仔细判断路线与方位，身后的卫兵重重推搡她一把：“别乱看。”

　　她被推得趔趄，紧接着又被粗暴地推进了一间狭窄逼塞的暗室。未待她转过身来，门外已经响起落锁的声响。

　　原本，她以为是自己不慎暴露了身份才会被抓，然而她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州府敢如此对待钟氏的县主，这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她不能坐以待毙，总要问个清楚，扑过去拍门：“开门，为什么抓我？”

　　戍守的甲士不耐烦地用刀柄拍了拍门栓：“老实点儿！”

　　暗室中没有窗牖，唯一能够离开的通道就是这扇门，但门外重兵把守，院中还时常可见巡逻的卫兵，她有些气馁。

　　若是亮明身份，自然可以重获自由，但很可能就此被送回阆都，她历经千辛万苦的跋涉，便要无功而返。

　　只能伺机逃脱了。她附在门边，顺着门扉的缝隙向外探看。

　　又有两队卫兵分别羁押着两个胡族少年进来，他们统一的特征，便是眼睛有所残缺。

　　钟令音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些什么，稍纵即逝，她完全来不及捕捉，但总之，卫兵们要寻找之人，恐怕双目有缺。

　　正思索着，那个下命拘捕她的将军走入了院中，招来甲士吩咐了几句，甲士们领命四散，其中一个向钟令音这间暗室走来。她赶忙坐到墙根。

　　甲士打开门，催促道：“跟我走！”

　　离开了暗室，能逃走的机会便多得多。钟令音驯顺地点头，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甲士们将扣押的胡人集中起来，人并不多，大概只有四五个，面面相觑，脸色全都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其中更有一个抖若筛糠，扑倒赵佶脚下：“大人明鉴，小人从来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赵佶示意卫兵将人扶起，甚至亲自微微俯身，语气竟是莫名地温和：“别怕，只是叫你们过去问几句话，问完后自然会放了你们。”

　　然而他越是和颜悦色，众人心中越是惊疑不定，在一众甲士的羁押下，慢吞吞地向正堂走去。

　　走到开阔之处，钟令音趁众人不备，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枚铜钱，对着赵佶的腿肚一弹。

　　赵佶登时向前扑倒，甲士们大惊失色，连忙搀扶，几个胡人看准间隙，撒腿便跑。巡逻的军队听到骚乱，尽数赶来，场面一片混乱，钟令音趁乱隐在人群中，慢慢向后退去，待退的足够远了，反身两步跃上墙头。

　　“抓住他！”赵佶气急败坏地声音自下方传来，紧接着是一片兵甲相撞的铿锵声。

　　这些甲士显然皆训练有素，钟令音在他们的围困下横冲直撞，虽然没被制服，但竟也逃不出去，正僵持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破空之声。

　　她想也没想，对着声音来处连射三支袖弩，便射便退，跃入后院。

　　陆绥听到声音奔出堂外，对着那个胆大包天的背影再次掷出飞刀，但为时已晚，那个身影已经隐匿到房屋之后了。

　　他毫不迟疑，当即率人追去，院中假山内传来异响。

　　陆绥与下属对视一眼，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呈围拢之势慢慢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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