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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咳血的冰与偷换的水
桐城一中的深冬,空气里总浮动着一种黏稠的、化不开的冷。不是北方那种干冽的刀子风,而是南方特有的、湿漉漉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缝,带着香樟树被冻僵后散发的、微苦的陈旧气息,混杂着教室里永远弥漫的粉笔灰和纸张的油墨味。距离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只剩下不到二十天。
高二(1)班的教室,像一个被无形压力抽干了空气的闷罐。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映照着下面一颗颗低垂的脑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密集,如同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和精力。
林晚星坐在自己的角落,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笔。她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在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一道关于空间向量的综合题像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横亘在眼前。辅助线在脑海里交织缠绕,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突破口。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最深处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沉。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扎根在冻土里的寒松,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那本厚如城砖的竞赛习题集摊开在桌面上,深奥的符号和复杂的几何图形密密麻麻。他握着笔,笔尖在雪白的草稿纸上飞速移动,快得只留下一片令人目眩的银色残影。
沙沙沙……
那声音比平时更快、更急,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和狠厉,像某种冷血生物的鳞片在绝对零度的冰面上疯狂刮擦,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凝固。一股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如同实质的寒流,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向四周扩散,让前排几个原本偶尔还会窃窃私语的同学,此刻也噤若寒蝉,连翻书都小心翼翼。
消毒水那清冽到刺骨的气息,在这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构筑起一层拒绝一切靠近的、厚重的无形冰壳。
晚星的心,随着那急促的书写声,一点点揪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声弥漫的焦灼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深奥的符号和图形在他高速运转的大脑里碰撞、厮杀的场景。
就在这时——
笔尖那密集如暴雨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
晚星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悬。
下一秒,更让晚星心惊肉跳的一幕发生了。
江沉握着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随即,那只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离开了草稿纸,极其快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耸动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被什么呛到。
然后,他迅速放下了手,重新握紧了笔,笔尖再次落回纸面,更加用力,更加快速地书写起来。沙沙声重新响起,甚至比之前更加急促、密集。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和动作,从未发生过。
然而,晚星的目光,却如同被钉住了一般,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胶着在江沉刚才捂过嘴的右手上!
就在他松开手的那极其短暂的瞬间,就在他冷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缝间——
一抹刺目的、惊心动魄的猩红!
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妖异的花,转瞬即逝,却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进了晚星的视野!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慌。
血?!
他……咳血了?!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一股混杂着尖锐恐惧和灭顶心疼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指尖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他不是简单的疲惫,不是普通的压力过大!他是在透支,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拼那个渺茫的、沉甸甸的未来!
晚星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惊呼。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失控的反应引来更多的注意,给他带来额外的麻烦和难堪。可脑海里,那抹刺眼的猩红,却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灼烧着她的神经。
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敢上前询问一句“你还好吗?”,不敢递上一张纸巾。她只是一个被他视为麻烦的、连靠近都嫌多余的“28分”。她的关心,只会是另一种负担,是自取其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江沉那愈发急促的书写声中,粘稠地、缓慢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终于,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江沉合上了那本承载着星辰大海奥秘的厚重习题集,动作干脆得像切断电源,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冰裂的“啪嗒”轻响。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单肩挎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黑色帆布书包,站起身。
动作依旧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而,晚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起身的瞬间,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快得像光影的错觉。随即,他又稳住了身形,像一尊重新校准过的冰冷机器,目不斜视地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那股熟悉的、清冽到刺骨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极其微弱的铁锈味,随着他的经过,再次强势地掠过晚星的鼻尖。
晚星的心像是被那气息中夹杂的铁锈味狠狠刺了一下。她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冰凉的塑料笔杆硌得掌心生疼。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草稿纸,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纸面看穿。
直到那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虚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晚星才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猛地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凉的虚汗浸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他要去哪里?是回家?还是……又要赶去那个充斥着廉价香精味和顾客抱怨声的便利店?
那个念头,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再次在她混乱的心绪中疯狂滋长。她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晚星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这声响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周围几个同学惊诧的目光。
晚星顾不上了。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又孤注一掷的小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路蔓延到耳根和脖颈。
她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冲到了江沉刚才坐过的座位旁。
那个靠窗的角落,此刻空荡荡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消毒水味,以及……那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铁锈气息。
晚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胶着在了桌面上——那张被江沉压在竞赛习题集下的、写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
雪白的纸页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辅助线、冰冷抽象的空间向量符号和复杂公式,那是他刚刚高速运转思维的战场。而在草稿纸的右下角,靠近边缘的位置——
一小片极其刺眼、极其突兀的暗红色晕染!
颜色比刚才惊鸿一瞥时看到的指缝间的猩红要深一些,像是新鲜的血液滴落后,被粗糙的纸张迅速吸收、凝固,晕染开一小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暗沉印记。像一块丑陋的、永不结痂的伤疤,烙印在这片承载着理性与智慧的雪原上。
那暗红,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晚星的眼球上,烫得她眼眶瞬间酸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他强忍着喉咙里的腥甜,捂住嘴,压抑着咳嗽,却还是有温热的液体冲破指缝,滴落在冰冷的纸页上。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便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继续投入那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
巨大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又干又痛。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江沉桌角那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黑色保温杯。盖子虚掩着,里面空空如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晚星的脑海。
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像执行一个隐秘的、带着巨大风险的仪式。她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教室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仅剩的几个同学也都埋头于自己的书本,无人注意这个角落。
晚星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颤抖着手,拿起自己桌上那个还装着大半杯温热水的粉色保温杯——那是妈妈早上给她灌的,叮嘱她冬天要喝热水。
她拧开江沉那个黑色保温杯的盖子,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将自己杯子里温热的、冒着丝丝白气的清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倒了进去。
水流注入空杯的声音,在晚星听来如同惊雷。她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杯子。倒了大半杯,她迅速拧紧江沉保温杯的盖子,动作快得像是在拆卸炸弹。
做完这一切,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将自己的粉色保温杯藏到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脸颊滚烫得如同燃烧。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个黑色的保温杯,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随时会引爆的秘密。
她僵硬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胡乱地将书本塞进书包,动作慌乱不堪。背上沉重的书包,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连椅子都忘了扶起来。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却丝毫无法冷却脸颊上滚烫的烙印和心口那巨大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她成功了。
她把他冰冷的空杯,换上了温热的水。
虽然这举动微小得近乎可笑,虽然他不知道,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此刻,晚星的心底,却因为这隐秘的、带着巨大风险的关怀,升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像在无边无际的冰原上,偷偷点亮了一根火柴,光芒微弱,却足以驱散一点眼前的寒冷和绝望。
她甚至能想象出,明天早上,当他拧开那个黑色的保温杯,感受到那意料之外的、带着陌生温度的暖流滑过喉咙时,那冰封的脸上,是否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
晚星用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里充满了桐城深冬特有的、湿冷的寒意。她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踏着地上自己那被暮色拉长的、孤单的影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个被标注在日历上、注定布满荆棘与冰霜的明天。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得透明的冰层之上。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名为“江沉”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渊。但她的掌心,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倒水时,那粉色保温杯壁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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