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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
“你们暑假去哪里玩了?”
“我去了故宫!还在天安门广场看了升旗仪式!”
“我妈带我去大理、九寨沟玩了一圈。”
“我哪也没去,在家玩了两个月的游戏,不过我跟你们说啊……”
初中,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最快拉近距离的好方法莫过于聊刚刚过去的暑假。
同桌周思雅戳戳尤嫒,把她拉进话题:“你呢尤嫒,去哪玩了?”
尤嫒转了两圈笔,托腮说:“我被卖去上海当了两个月保姆。”
保姆?
哪家没良心的公司敢雇佣童工?
周思雅的正义感熊熊燃烧:“我靠!真的假的,工资多少?”
“一个子没有,包吃包住而已。”尤嫒假装愁云惨淡,瞧周围人脸色大变又连忙解释,“是我姐,六一生了个儿子,小升初考试结束当天大姨就带我去上海照顾母子俩了。”
“哦……”周思雅松了口气,“不至于连东方明珠都没看吧?”
尤嫒画八字摇头:“侄子小,姐姐坐月子,我和大姨恨不得分身,每天累得觉都不够睡,哪还有劲玩啊。”
旁边一个男同学插嘴,尤嫒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姐夫呢,他干啥?”
“他工作忙,是高级建筑师,早出晚归,周末都在书房开视频会议加班,闲的时候能搭把手,聊胜于无。我姐是医生,产假还没休完就被催去上班了。”尤嫒说。
周思雅若有所思地咂嘴:“听起来惨兮兮的,我以为大城市里的人都光鲜亮丽呢。”
尤嫒没搭腔,拿笔在本子上默写英语单词。
新班主任是英语老师,人不可貌相,很严厉。
说完暑假,他们换了个话题。
“这班上有你们小学同学没。”
“有啊,那谁和那谁。”
“我也有,不过是最看不顺眼的那个……草。”
“那我挺幸运,我最好的朋友就坐在后面呢。”
周思雅又戳尤嫒肩膀,尤嫒眼皮不抬,没脾气地哼声:“说。”
“班上有跟你关系好的吗?”周思雅扭脖看了一圈,“我有三个玩得好的女生呢,都小学一个班的。”
尤嫒深深叹气:“没,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三中对全县开放招生,每个年级十个班,每班六十人左右,按概率只要不是从下面乡镇来的或是外地转来的,一个班总会有一两个认识的,尤嫒又幸运又不幸运——她还在三班,同学却全是陌生人。
一个男生说:“哇,那你好孤独啊。”
周思雅骂他不会讲话,对尤嫒说:“不怕,咱俩同桌,以后我罩你。”
还是那个男生:“老班说月考之后按成绩排座位,到时候你俩估计就不是同桌了。”
尤嫒:“……”
周思雅握起手边一本书朝他脑门打:“不会说就别说!”
教训完没情商的男同学,周思雅怕尤嫒伤心,找补道:“隔壁几个班总有认识的吧?”
尤嫒点头,掰手指数:“陈涛和柴佳利比较熟,其他有四五个不太熟的。”
“柴佳利?”
听见这个名字,周围人两眼放光,你一言我一语,嘴碎得像放机关枪。
“那个全县第一?柴佳利?”
“第一有两个,一个是女生叫柴佳利,还有一个男生叫王一恒去青湖实验中学了,听说他们一人有三万块钱奖金呢!”
“他俩好像还是一个班的!”
尤嫒顶着数道饿狼似的视线,鸡皮疙瘩不争气地冒了出来,她搓搓胳膊说:“是,我和他俩都是实验小学三班的。”
“哇吼——”这群人发出了饿狼般此起彼伏的咆哮。
“你们班牛逼大发了!”
“卧槽,双子星啊,他俩谈恋爱吗?”
“你们班主任拿奖金拿到手软吧,教出来全县第一,还是两个!”
“你成绩是不是也特好,排第几啊?”
尤嫒古怪地看着他们:“不谈恋爱,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拿奖金也不会和我说啊,可能有吧。我是全县第39名。”
不谈恋爱?你确定?两个天之骄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凡人怎会清楚……不,全县39,你不是凡人啊。
一圈人顿时静了。
“……有什么问题吗。”尤嫒眼珠子都不敢动了。
两个男生同时冲她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原来是学霸大人,小的告退了。”
“我也退了。”
“走了。”
一连走了五六个人,脸色都带着羞愧。
四周一下空旷了。
尤嫒不明所以地看周思雅:“他们咋走了,不聊得挺欢的么。”
周思雅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坐好,瞥见尤嫒桌上的英语书下意识也找自己的,可怜的英语书被她先前握成一圈此刻像抽了筋的老大爷,躺着半死不活。
时机不对改天再学。
她刺啦一声踢开椅子,从教室出去了。
尤嫒揉着太阳穴陷入了沉思。
这是开学来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上次也提到了排名,所以排名是个雷?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小升初的分数和排名,她能得知也很偶然,回学校教务处领毕业证恰巧碰到老董了,老董神采飞扬,对她透露了排名,还说全县前五十他们班占了十三个。
要知道全县有三千多名小学毕业生啊,多夸张的成绩,怪不得一有转校生就安排进三班,末了他们班人数都破七十了,比别的班多十几个。
双胞胎姐妹就是转校生,听说她们去青湖市一中了,班上还有好些同学都去了外地念书,尤嫒以为自己会是其中一员,不过她留下了,彭茴和尤振江还在青湖开着面馆。
“尤嫒?是叫这个名儿吧,语文老师喊你抱周记本。”一个陌生的女同学在教室门口张望。
“来了。”尤嫒举起手。
办公室和教室隔着楼梯,几步路就到,但老师们总喜欢薅在办公室跑腿的别班同学当传声筒。
班主任手里有成绩单,她点了几个同学暂代班长、副班长、课代表,点到尤嫒时问她语文和英语选哪个,她不想时刻在班主任手底下做事,便选择暂当语文课代表。
事实证明她是明智的。
一提周记尤嫒就头大,小学时老董突发奇想也让写过一学期的周记,可从没收上去看过,她便惯性地以为在初中也不会,于是放开手脚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
听到老师说收周记本,她差点心梗发作。
办公室陈列着六张办公桌,窗边两个位置分别是班主任梁敏和语文老师钱青松的。
尤嫒深吸一口气,屈指敲了两下敞开的办公室门。
钱青松叫她进来,把本子分成两摞放在桌子外侧:“有点重,搬不动可以分多趟,或者再叫个人帮你也行。”
“好的老师。”
每个人的周记本都不一样,有的薄有的厚,有的小有的大,就算语文老师自己搬也至少分两趟。
多亏暑假带孩子的锻炼,尤嫒的手臂力量今非昔比,两趟就搬完了一大半,只剩几本特别大的本子没搬走。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把本子拿走,不要注意到我……
“尤嫒啊。”钱青松叫住她。
尤嫒额角跳出青筋,认命地转过身:“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最好没事,你只是觉得我名字好听多叫了一声。
“没事。”
尤嫒脚底抹油瞬间拐出去个弯。
“就是想说说你的周记啊,写得……”钱青松大喘气。
“什么周记?”梁敏从作业堆里抬起头。
办公室里其余老师陆续投来目光。
尤嫒脚钉住,心跳如雷。
钱青松笑容和煦地看着尤嫒,安抚地说:“初中生活没那么可怕,大多数时间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梁敏更好奇了,问坐对面的钱青松:“她写啥了,不会把我们几个老师写成豺狼虎豹了吧?”
钱青松失笑着摇头:“梁老师你太夸张了。她写得很好,只是怕自己跟不上学习进度。”
“嗐,这有啥怕的,你分数很不错,上课认真听会保持住成绩的。”梁敏对尤嫒说。
尤嫒匆匆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尤嫒感到胸口一片柔软,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像在寒冷的冬夜,被妈妈紧紧拥入怀里那样安定、感恩。
钱老师太温柔了,没直接戳破她。
实际上那篇周记里全是控诉:破烂操场比实验小学的还要破、厕所臭气熏天排水差劲、教学设备老旧到不忍入目……
因为二姨和袁阿姨的“忠告”,尤嫒还表达了迷茫和困惑。二姨说二哥念的四中是个吃人的地方,叮嘱她小心身边的同学;袁阿姨在路上看见她问了她的成绩,让她不要和老师太亲近。
她很识相地应着,不问原因。
在一些大人的眼里,小孩没有问为什么的权利,她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听话懂事,当个人人艳羡却没有生机灵魂的洋娃娃。
……
外婆住进了新房,有卧室、厨房、卫生间,厨房后门连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院子屋檐下放了台旧洗衣机,台阶通往二楼一片空地,上面放着四台比尤嫒还高的空调外机。
大舅把关的装修风格和他本人一样,低调内敛,隐隐流露锋芒,从灯具就可见一斑。
可惜在外婆手下,它们几乎不会有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就连尤嫒写作业都得屈在厨房的小木桌上,靠用了六年的旧台灯照明,尤嫒磨破嘴皮子,她才吝啬地多加了另一个光源——抽油烟机灯。
天不完全黑下来,不允许开灯。
外婆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戴老花镜看手里的几张破纸,嘴里念着上面的数字。
尤嫒靠天写字看书,紧赶慢赶写完了作业,从外面搬板凳回来。
“作业写好了?你帮我把这几个号码重新抄一下,被水泡过看不清楚了嗐。”外婆虚眯着眼说。
尤嫒接过那几张烂到掉渣的纸片,把上面晕得难以辨认的号码誊抄在外婆指定的电话本上。
外婆在一旁看着,感慨:“还是小孩子眼睛亮。”
尤嫒心说那你还糟蹋我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
抄完能看清的,尤嫒又凭着记忆把大家庭里几个长辈的电话号码默写上去。
外婆啧啧称赞:“还是小孩子记性好,你大姨夫号码最难记你都记得。”
尤嫒嘴角难压,故意捏着娇气的嗓音说:“你外孙女可是个宝,还不捧在手心里。”
外婆拍她后脑勺,笑骂:“你个小东西,还要怎么捧啊,小辈里头你最小谁不疼你?”
尤嫒说:“我不小了,大姐生的儿子才最小。”
外婆说:“那不算,他在上海哩,顾不着他。”
尤嫒高兴了。
外婆有散步的习惯,尤嫒有正事做没跟着一块儿。
她要做个日记本,写不可告人的东西。
大舅给外婆新买了液晶电视机,配套一个电视机柜,尤嫒把一些文具放在这下面的抽屉里。
小学时没用完的草稿本都保存着,她拿出来一本,用剪刀别开订书机钉子,封面包在外面,和里面的白纸一起对齐对折,手指套上顶针用针线盒里最粗的一根针沿着中线钻孔。
操作难度比想象中大,才钻两个孔洞食指就被针磨红了。
尤嫒钻一会歇一会,再看两眼动画片,不知不觉缝线就进入收尾部分,她熟练地打结截线,再剪掉本子合起时中间多出的部分,一本简易的日记本就做好了。
完美。
趁外婆出去,尤嫒打开了天花板中心最亮的一盏大灯,对着光欣赏自己心灵手巧的杰作。
啪——
灯关了。
尤嫒惊恐回头,正撞上外婆阴沉的脸。
糟糕,得意忘形,忘记听多多的信号了!
外婆一眼就看见了矮桌上没收拾掉的细长条碎纸片,愠怒的视线划过针线盒落在尤嫒手举着的本子上。
尤嫒紧张地抿了下嘴,心知这下要挨训了。
外婆伸手重重捣在尤嫒额中,把她按得上身后仰,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
“好好的本子搞成这样,手贱!”
“……”
尤嫒从小到大因为调皮捣蛋被外婆凶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被用这种字眼骂过。
她眼眶倏地红了,胃部一阵紧缩,瘪嘴用鼻子急促地呼吸。
外婆去了厨房,尤嫒猛地站起来跑到她面前,红着双眼瞪她。
“瞪这么大眼睛看我干嘛。”外婆说。
尤嫒把本子举在胸前,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把大本子做成小本子,剪掉了一点碎纸,没有浪费!”
“噢。”外婆一个字带过。
尤嫒固执地挡在她身前,手背抹掉眼泪,控制不住地抽噎:“你不能用那个字……那么难听地说我,你要跟我道歉。”
外婆垂下浑浊的眼球,好笑又意外地瞅着小外孙女,半晌嘴唇蠕动,不乐意地说了句:“对不起,管了吧。”
“没关系……”尤嫒捂着肚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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