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不月

　　“呦，小公子醒了。”贺千昼等了一会儿，才见伏筠睁眼。

　　伏筠眨了几次眼，慢慢从痛苦中缓过神。

　　他先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很是陌生，最后目光才落到四十岁左右的大叔脸上。

　　然后，他呆滞住了。

　　贺千昼不明所以，这孩子不会被剑意劈傻了吧？那该怎么向阁音尘交代？

　　还没想好交代内容，伏筠就已起身，半跪抱拳，俯首恭敬道：“晚辈见过剑仙。”

　　？现在剑仙都是那么人尽皆知的事吗？

　　贺千昼被认出后，端起长辈的范儿，拉起伏筠，严肃道：“不必多礼。”

　　伏筠起身后，眼里满是敬仰。

　　“小子，我们曾经见过？”贺千昼懒得端着，干脆道。

　　伏筠点头：“您还记得四年前救过的一个少年吗？”

　　“你是蓬溪门的？”

　　“对。”

　　“莫非你就是我在偌壁山上救的那个小子？”贺千昼忽然记了起来。

　　那天他照常跑腿，在逛偌壁山时，遇上了被妖兽困住的三位蓬溪门小弟子。

　　年纪稍长的那个浑身是伤，右手腕关节错位，肿到发紫。

　　其余两个身上也有伤，但与另一个比，轻的多。

　　少年虽然精疲力尽，但还是摆起招式，一遍一遍用拳法对战狼妖。

　　那是低阶狼妖，对于贺千昼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于这些初入江湖的少年来说，是一大难题。

　　在狼妖准备将三人撕裂成碎块时，贺千昼直接一剑将其斩成两半。

　　五只狼妖，贺千昼轻轻松松解决。

　　但这一切在年幼的伏筠眼里，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贺千昼简单查看三人的伤势，发现除了伏筠的右手腕比较严重，其他都是小伤。

　　把着脉，贺千昼发现伏筠根骨奇佳，是一个练武的奇才。

　　“小子，你这根骨，是我第二个见到的天选练武奇才，你必然会成为江湖一代天骄的！”

　　伏筠一脸期待地看着贺千昼：“那我能像您一样厉害吗？”

　　“你会比我更厉害。”

　　“那我可以练剑吗？”

　　“可以，你以后会成为比我更厉害的剑仙的”，贺千昼拿出一把小匕首送给伏筠，“未来的大剑仙，加油啊。”

　　……

　　“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打拳的，怎么，不会真的打算成为大剑仙了吧。”贺千昼打趣道。

　　伏筠点头，眼神坚定。

　　“不错，这份毅力是好的，只要有目标，那就不怕困难。小子，我看好你！”说着拍拍伏筠的肩。

　　“前辈，那您呢？您怎么会在这儿？”

　　贺千昼抬头望向原野，感叹：“可能是孩子舍不得父亲吧。”

　　“您……”

　　贺千昼爽朗的笑声响起：“小子，你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一个小树妖？”

　　“是。”

　　“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看起来很冷淡，一副与世无关的样子。”

　　“他，可能是孤独吧。”

　　突然，结界外出现强烈波动。

　　一时间，贺千昼的大脑一阵刺痛。

　　“前辈！”伏筠扶住贺千昼，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模糊的声音涌入贺千昼的大脑。

　　“昼叔，别走！”素盛抓住贺千昼的袖子，恳求道。

　　“素盛，现在敌兵已经守在城门外，如果我不去，整座城的百姓都会有危机。”贺千昼劝道。

　　素盛猛摇头，他急的眼泪流出眼眶：“我已经为这座城供了很多生机，我们不欠他们！既然有危机，那我们走吧，离开这好吗？这本来就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原野，我们只是让它重归一切……”

　　贺千昼俯身，用布满茧子的指腹轻轻拭去素盛眼角的泪：“可是，你不能离开这里啊。”

　　素盛愣住，泪控制不住地流。

　　贺千昼起身，留下温柔的笑，转身要走。

　　突然，贺千昼被素盛从后面抱住，素盛把头埋在贺千昼的后背，闷声：“别去，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不关紧要的种子，只是恰好遇到你，恰好长成大树，恰好修炼成妖……落叶总要归根，我长于此，也该长眠于此。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贺千昼转身，抬起素盛的脸，发现素盛满脸都是泪。

　　“你也说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我为何不让自己的死有价值。”

　　“可我不想让你死！”

　　“我也不想让整座城的百姓死，不想让城里的一花一草死，更不想，让你死。”贺千昼将素盛抱入怀，轻声安抚。

　　素盛贪恋贺千昼怀抱的温暖，他贪恋着，手紧紧攥着贺千昼的衣襟。

　　“对不起。”素盛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对不起，我就不应该在此扎根，就不应该长大，就不应该化妖，就不该贪恋你，不该奢望有人陪，不该奢望能和你有一个热闹的家园。

　　“你有什么错呢。”贺千昼摸着素盛的头发，想想当初第一次见素盛化形的场景，竟是忍不住勾起嘴角了。

　　两人没说话，一个忍住哭声落泪，一个心痛另一个的难过。

　　整座城的生机都是素盛给的，所以素盛能感知到城外发生的事。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血渗入泥土。他害怕，害怕贺千昼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我是剑仙，很厉害的，你别太担心。”

　　你厉害，但单枪匹马，怎么敌得过千万大军……

　　素盛哭的更厉害了。

　　贺千昼感受到衣襟上的湿热，心像被刀狠狠地刺入。

　　他束手无策。

　　他一生独来独往，随心所欲。从不曾在某一处定居，从来是行到何处便在何处休息。风餐露宿，四海为家，他不渴望有家。但后来他遇到了这个小树妖，那是他第一次在某个地方定居，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他想守住这个家，也想守住这个小树妖。

　　“素盛，我，该走了。”

　　贺千昼怀里的身影一滞，然后往贺千昼怀里钻的更深了。

　　“素盛。”

　　素盛摇着头。

　　贺千昼只能强硬地把素盛拉出，但素盛像头倔驴，似乎是觉得这样可以留住贺千昼。

　　“素盛！”贺千昼的手劲很大，抓着素盛的肩膀，扯出怀抱。

　　素盛垂着头，身体发抖。

　　一颗一颗泪珠不断坠地。

　　“怎么这么能哭呢。”贺千昼轻声道，然后松手，走了。

　　“贺千昼！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素盛用尽全身力气朝贺千昼的背影喊道。

　　他在叮嘱贺千昼，也在安慰自己。

　　后来贺千昼忙的没有回过村，素盛只能在茅屋院子里发呆等着贺千昼。

　　越来越多的血渗入地下。

　　每到这时候，素盛的心都会揪起来。

　　村子里的人每天都会谈论守城情况，素盛就静静听着，每次都是捷报。

　　某天，素盛扎在城外的根偷听到敌军可能要偷袭城主府的消息，于是大半夜要去找贺千昼。

　　他顺利地走出了原上村，顺利路过一个又一个村，但……他进不了内城。

　　他打算硬闯，却发现有一道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为什么？”素盛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踏入一步。

　　他突然想起来，这座城已经被皇帝收入国土，城中被设了禁制，妖无法入城。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用着我提供的生气，结果不让我踏入，忘恩负义的家伙们！

　　还好素盛之前留了心眼，在城主府埋了一棵种子，现在种子长成大树，可以为他所用。

　　他用了一半的妖力，为城主府设了一个结界，只要是带着对贺千昼有杀意的人或妖都不能进入，以防万一，他还加了一个禁制：府内不受任何符咒、任何法力影响。

　　设完结界，回到茅屋后素盛昏了五天。

　　想和龙威对抗，必须得花不少心神。

　　他继续等着，最后他等到了贺千昼归来。

　　贺千昼站在茅屋外，张开手，素盛冲了进去，紧紧抱住。

　　然后素盛哭了。

　　贺千昼身上都是血腥味，死气包围着他。

　　“贺，贺千昼，你……”素盛红着眼，不敢相信。

　　“素盛，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不！不可以！”

　　“这是最后一次守城战，我，我们必须赢。”贺千昼声音毫无畏惧，甚至过于温柔。

　　“不可以输吗？”

　　“不可以。”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素盛攥紧拳头。

　　“是。”

　　突然，藤蔓从地里冒出，捆住贺千昼。

　　“我偏不要！”素盛笑着，但眼角挂着泪，有种垂死挣扎的意味。

　　“素盛，你拦不住我的。”贺千昼无奈道。

　　素盛抬起手，“但我还是想试试。”

　　两人对招，结果毫无悬念，贺千昼胜。

　　“你的招式是我教的，你应该知道结果的。”贺千昼站在跪在地上的素盛面前。

　　素盛抬头，苦笑：“我，还是想试试。”

　　“对不起。”这次是贺千昼道歉。

　　素盛含笑看着贺千昼，似乎是想将贺千昼的样子刻画在心里，永不遗忘。

　　贺千昼做事一意孤行，素盛插不了手。

　　他的心好痛，这世事，这就是他用尽一生养出的世事吗？

　　“素盛，希望你能继续好好生活，好好守着这座城……会有好的伙伴来与你共建家园的。”贺千昼即将转身要走。

　　一刹那，素盛环住贺千昼的脖子，踮起脚吻上贺千昼的唇。

　　轻轻一触，然后他退后，脸上仍是泪，但他尽量让自己笑的灿烂，想让最好看的自己刻在贺千昼的记忆里。

　　“如果可以，你，一定要回来啊。”素盛趁着刚刚亲贺千昼的时机，把自己磨好的护身符挂在贺千昼脖子上。

　　贺千昼没说话，转身离去。

　　贺千昼一走，素盛开始日夜颠倒，不眠不食。

　　他害怕，害怕突然收到贺千昼牺牲的消息。

　　他开始变得恍惚，会突然昏睡过去，然后陷入噩梦。

　　在贺千昼被万箭穿心，横尸荒野的噩梦里反复惊醒。

　　在他快要熬不住的时候，有新的消息传出。

　　守城战胜了，敌军退兵了。

　　素盛刚松口气，就听到了第三个消息：贺千昼倒下了，昏迷，很有可能醒不过来。

　　那刻，素盛往村外冲。

　　他拼命跑着，边跑，泪边往外掉。

　　他站在内城的城门外。

　　蓬城城门在内城东面，而原上村在内城西面，要想去城门，就要经过内城。

　　但素盛进不去。

　　他只能感知城主府内的情况。

　　幸好，贺千昼在城主府内治病。

　　素盛借那棵树，化分身去接近贺千昼。

　　贺千昼面色苍白，脸上、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愈合的，有新开的。

　　素盛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探贺千昼鼻息，发现呼吸十分微弱。

　　死气快要占据贺千昼的身体。

　　素盛打算用生气把死气替换，却在要实施的时候，被贺千昼抓住手。

　　贺千昼一双眼疲惫地看着素盛，但眼里依旧是温柔。

　　“别白费了。”贺千昼的手劲很小，素盛随时可以挣脱，但他不舍得。

　　“怎么瘦了啊。”贺千昼说的很慢，说到后面变成了气音。

　　素盛抓着贺千昼的手，“贺千昼，我们回家吧，我可以用生气让你恢复的。”

　　“素盛，来不及的。我，想再看看你。”贺千昼眼皮开始变得很重。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家慢慢看！”素盛说着要拉贺千昼。

　　贺千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护身符递给素盛。

　　“素盛……”贺千昼闭上眼，没了后话。

　　“贺千昼！”素盛一双杏眼大大睁着，手里握着护身符。

　　“不，不可以，贺千昼你不可以！你不能走！你不能离开我！”素盛想起一本书上有一种能把人魂魄留下的方法，于是他开始运行。

　　他把贺千昼的魂魄收入灵识。

　　在回归本体的时候，那块护身符还在自己手上，他将它戴在脖子上。

　　却在灵识内查找贺千昼的魂魄时，发现魂魄消失了。

　　他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回到本体不到半刻钟，内城发出哀嚎声。

　　很快，百姓的哀嚎声从城主府向外扩，传到素盛耳里--贺千昼去了。

　　素盛腿软，直接跪在地上。

　　他回到原上村，突然觉得一切不过如此。

　　于是他放火，烧了茅屋和自己。

　　火一点一点爬上素盛的身体，灼烧感和钻心之痛，让素盛痛不欲生。

　　笔直的树干被烧弯，素盛也如挂在歪脖子树般，毫无生机。

　　在他准备消逝时，一道光从素盛胸口冒出。

　　素盛进入到了一处秘境，里面有整座城，但没有人。

　　素盛回到原上村，回到贺千昼捡到自己的地方。

　　他见到了贺千昼，见到了他们的茅屋。

　　但素盛进不去，有结界，是贺千昼设的，素盛解不开。

　　于是素盛就在结界外朝贺千昼招手，呼喊，但贺千昼无动于衷。

　　次数多了，素盛知道结界内的人看不到结界外的一切，而结界外的人可以看见里面的人。

　　后来素盛一直待在秘境，在结界外看着贺千昼。

　　他不想一切结束这么快，想，再和贺千昼多待一待。于是他一边供给蓬城生机，一边给秘境供给生机。

　　贺千昼看着坐在结界外，含情脉脉，带着笑意看着结界内的自己的少年，心一时痛的厉害。

　　你，原来一直在过这样的日子啊……

　　贺千昼伸手想抚摸素盛的头，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幻影。

　　伏筠也看到了幻影发生的事，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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