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美]橘子糖与椰子水

　　她又梦到他了。
　　她梦到他和自己并肩坐在田埂上的树荫里，手里拿着他们小时候最常喝的橙子汽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咬着吸管一点一点地吸，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美羊羊没忍住又往自己家的方向瞄了一眼。就是因为做了这个梦，她今天路过村里小卖部的时候，才会鬼使神差般买了两瓶橙子汽水，那两瓶汽水现在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那个梦太真实了，她甚至还能听到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几乎要盖过他们聊天的声音。
　　在梦境的最后，他转过头来，跟她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呢？
　　是什么呢？
　　她慢慢停下了给花丛浇水的手，屏气凝神着、认真地思考着。
　　他说的是……
　　“美羊羊——”未尽的思绪被叫喊的声音打断，美羊羊扭头望去，是村长来了。

　　慢羊羊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大半，却仍然能边喊着美羊羊的名字边小跑过来，虽然速度有点慢，但也堪称老年人奇迹了。
　　美羊羊连忙放下手里的水壶，上前去扶住慢羊羊，嘴里埋怨着：“村长，都跟您说了，千万不要着急。您都这把年纪了，要是摔上一跤，指不定得在床上躺多久呢！”
　　“害，这个不重要！”慢羊羊挥挥手，仍然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美羊羊！喜羊羊回来了，说要见你呢。他现在人就在村口，你赶紧过去吧！”
　　喜羊羊回来了？
　　美羊羊恍惚了一下，突然又想起那两瓶橙子汽水，冰冰凉凉的、少许涩味萦绕在齿间的味道。

　　南方的冬天不下雪，偶尔下点敷衍的雨，再吹吹风降降温，就算是入冬了。刚下过一场雨，村里的土路都湿透了，一脚踩上去，能溅起来半丈高的泥浆，看起来唬人极了。
　　喜羊羊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正垂着眼走在这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小心地避开了地上似乎无穷无尽的泥浆，湛蓝的眼眸里难免因此漫上了星星点点的嫌弃。
　　时隔多年后，喜羊羊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一时之间，他竟然有点分辨不清，自己内心的情绪是怀念、感慨还是喜悦，亦或是……几种都有？
　　也许他本就不喜欢这里，这里贫穷、肮脏、落后、思想陈旧，承载了他贫苦的童年，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提不起兴趣。只是住在这里的某个人，让他念念不忘罢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这次回来，想要带上她……
　　“喜羊羊！”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喜羊羊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眉眼盈盈的少女朝他奔过来，呼吸都静止了。
　　她就是他的心之所向。

　　美羊羊在喜羊羊面前停住，伸着脖子往他身后望了望。见他身后的路上空无一人，她的眼里难掩失望：“暖羊羊他们没有回来吗？”
　　喜羊羊的视线贪婪地在她脸上每一处细节停留，听到她的问话后，他还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没回来，我这次回来是临时起意的。”
　　“嗯？”美羊羊眨眨眼，也疑惑起来，“对喔，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喜羊羊只分了两个最小最轻的袋子给她拿着，语气轻松：“没什么事，就是公司正好放假，我就回来了。”
　　“公司放假你就攒着呀，怎么就直接回来了？你要是把假期留到过年那会儿再用，就能回来待久一点了。”她伸手去接喜羊羊手里的礼品，态度自然，“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不是浪费钱吗？”
　　喜羊羊只分了两个最小的袋子让她拿着，又带着笑意听美羊羊念叨，他喜欢听她这样碎碎念着抱怨一些琐事，仿佛他们几年未见的隔阂从未存在：“没事，这些都是给你的。”
　　他没注意到，美羊羊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轻轻皱起了眉。
　　两人慢慢走到了喜羊羊家的旧房子前。

　　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后，两人坐着面面相觑许久，最后还是美羊羊试探性地问道：“我带你在村里逛逛吧？”
　　喜羊羊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在她五官上逡巡的视线：“好啊。”只要能和她多呆一会儿，他都会说好。
　　村子里的路仍然泥泞不堪，但美羊羊满不在乎地踩了上去。不过是溅上些泥点罢了，她晚上洗衣服的时候稍稍用点力，就能把这些污渍给洗干净。
　　喜羊羊跟在她的身后，却没什么心情欣赏村里的风景，只是随便找了话题与她搭话：“你在村里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很好呀！”美羊羊背着手慢慢地走，她喜欢下雨天，也喜欢下过雨后变得清新的空气，深深吸上一口，心情都变好啦。更何况，下过雨之后，她的花儿吸饱了雨水，就会生长得更加茂盛，她又怎么会不喜欢雨天呢，“和你走之前一样，还是老样子，毕竟村里好久没发生新鲜事啦。”
　　见她的回答笃定，喜羊羊也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过得很好……
　　美羊羊又扭过头来看他：“那你呢？”她的眼眸里是一如既往的澄澈，“你在外边，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她的目光掠过他笔挺的衣服，又了然地笑笑：“看到你现在过得挺好，我就放心啦。”
　　有蝴蝶飞来，正好落在她的发间，仿佛大自然偏爱于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才会派来蝴蝶来做她的点缀。哪怕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只用布带松松绾起满头青丝，也恰如芙蓉出水，不染纤尘。那只蝴蝶于她而言，不是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喜羊羊望着此刻美好得不似凡人的美羊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怕自己惊扰了此刻的氛围，又没忍住放低了声音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村外的世界？”

　　时间好像静止了。
　　美羊羊扭着头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喜羊羊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好像被拉扯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
　　“我觉得，待在村子里就很好啊。”最后还是美羊羊打破了沉默，她对喜羊羊笑笑，又伸手去摘小路旁边青翠欲滴的芦苇叶，熟练地将那叶子编成了一只惟妙惟俏的蚱蜢。
　　喜羊羊沉默着看她编好了蚱蜢。
　　美羊羊编蚱蜢的方法，还是他小时候教她的。
　　记忆回到遥远的那天，脸颊粉嫩的小女孩见男孩几下子就折好了个惟妙惟俏的蚱蜢，一脸惊叹，拉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说要跟他学。她学得慢，他却从未催促过她，只是一遍遍地拆开那只草编蚱蜢又折好，竭尽全力地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在小时候，喜羊羊似乎总能想到新奇的游戏，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跟他一起玩，他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当时的喜羊羊把村里的每个角落当成藏着无数乐趣的游乐场，长大后，他却选择性地忘记了所有快乐的记忆，只将这里视作为自己贫穷过去的证明。
　　可哪怕他变得如何光鲜亮丽，又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过去就烙印在他的血液里，刺痛着、尖叫着提醒他，自己就是拥有着这样不堪的过去。

　　喜羊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村里的大伙儿当然得聚起来好好吃一顿。但他家的旧房子年久失修，一下午之内实在收拾不出个能待客的样子，于是美羊羊自告奋勇，这次的饭局就在她家里摆。
　　也甭管心里乐不乐意，到底这回饭局他是主角，喜羊羊对客人们都摆出了自己的职业假笑，得到了长辈们的大加赞扬：“害，喜羊羊这孩子出去几年之后变懂事了啊！”
　　美羊羊就坐在旁边，捂着嘴笑得很开心。
　　饭桌上，他们难免谈起喜羊羊在外边的生活，喜羊羊不经意间瞥见美羊羊也投来了好奇的眼神，本来犹豫不定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他简单挑着些他们感兴趣的问题回答了，又讲了讲自己在城里的生活，绞尽脑汁着要将城里描绘成一个人人向往的好去处。
　　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连夹菜的手都不由得放缓了速度。喜羊羊也自觉讲得不错，几乎称得上一句舌灿金花，可当他志得意满地望向美羊羊那个方向时，却发现她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脸颊望向他，眉眼弯弯，不见半分对大城市的向往。
　　他突然就生出了挫败的感觉。

　　吃完饭，唠完嗑，大家伙也就各回各家了。美羊羊趁着喜羊羊不注意，把他带回来的东西都分了出去，说是喜羊羊送的。喜羊羊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送出去了大半。他有点生气，但又舍不得说美羊羊，只能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天色已晚，落日的余晖轻轻撒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笼上了层柔光。
　　橙黄色的柔光打在美羊羊的半边脸颊上，连她脸上细小的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这时候的美羊羊不再是坠入凡尘的仙子，而是这红尘中的一员，带着最朴实的烟火气。
　　生气归生气，喜羊羊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美羊羊，如果你想去城里的话……”
　　她收回了向远处眺望的目光，回头看过来的眼神竟然锐利得喜羊羊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为什么你一定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呢？你吃饭的时候，也是在想这件事，对吧？”
　　“所以你没有注意到，村长他得了风湿，一到雨天，他的腿关节就会发疼。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刀羊前辈前段时间非要练功，结果一不小心把腰扭了。他的腰上贴了味道很大的膏药，你吃饭前还问了一句是什么味道。”
　　“烈羊羊老师当年的腿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所以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可他那么喜欢打篮球，我每次去看望他，总是能看到他抱着篮球叹气……”
　　美羊羊的眼圈红了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你没有想过。”她摇头，“你甚至没有发现他们的不对劲，只顾着在饭桌上说自己城里的生活。”
　　喜羊羊张口结舌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满眼失望的美羊羊摆摆手，打断了：“你不用说了，只要他们还在村里，我就不会走的。”
　　是你忘了，你忘了你小时候信誓旦旦地说，长大后要给村长养老，到时候他们只需要做个幸福的老头就好了。哪怕当时的村长他们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可你自己也觉得，这只是玩笑话吗？

　　美羊羊望着喜羊羊身上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和扣到最后一颗的纽扣，这让她感到陌生。美羊羊记忆里的少年永远穿着件打着补丁的白色老头背心，弯起眼对她露出灿烂的傻笑。
　　那时美羊羊崇拜他，不止因为他是村里最聪明的小孩，更因为他从不会忌讳自己孤儿的身份，永远积极向上，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
　　当年的那场地震，所有人都仍在梦乡中，是喜羊羊挨家挨户地拍门，才让他们活了下来。当喜羊羊再次冲进村子里，只为了救出腿脚不便的慢羊羊时，美羊羊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与耳鼓膜共振，几乎要冲破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在那之后，喜羊羊无意间感叹了一句“如果我以后出去工作了，村长该怎么办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在大家都决定出村闯荡一番时，只有美羊羊轻轻笑着摇了头：“我就不出去啦。”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总得留一个人在村里的嘛，我没什么想学的，也没什么特长，留在村里就挺好的。”
　　小伙伴们劝了又劝，但美羊羊心意已决，便一一拒绝了。就连一向尊重她意见的喜羊羊也问她：“你不是喜欢种花吗？去了城里，你就能学到更多这方面的知识了。”
　　“我在村里也可以种花的。”她仍然拒绝了。见喜羊羊眉眼间似有忧虑，美羊羊的心里却悄悄升起点喜悦，是意识到了自己也能为他做事的喜悦，“没关系，留在村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他那么聪明，是应该去大城市里过上更好的生活的，任何事物都不应该成为他的拖累。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喜羊羊，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再像她记忆里那样完美了。可是人无完人，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事事都做到完美无缺。
　　只是……有点失落而已。
　　失落于远去的童年回忆，失落于……那走失在时光里的少年。
　　似是不愿打破这样美好的回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没关系，留在村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恍惚间，在喜羊羊眼里，她的面容似乎和记忆中坚定的少女重合了。

　　气氛凝住了。
　　喜羊羊神色凝重，美羊羊却因为倾诉完了心里话而感到轻松了不少，甚至还有心情问他：“进来坐坐吧？你也忙了一天了，最好休息一下再走，疲劳驾驶——是这么说的吧——很危险的。”
　　于是喜羊羊又昏头转向地被她拉进了房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抱着沉重的心情，他回来之后，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间在他的记忆里熟悉无比的房子。
　　虽然去年村里接了电线，可这间房子里的电器并不多。别说在城里已经过气的电视，这里甚至没有常用的冰箱、微波炉和抽油烟机等等，只有头顶的灯泡努力发着光抵御黑暗，才让人恍惚间发现，原来这间房子里是有电器的。
　　客厅的角落放着盆茂盛的花，鲜艳欲滴，是这灰暗房间里唯一的彩色。
　　美羊羊撸起袖子想要收拾餐桌上的残局，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啊！”
　　喜羊羊下意识地看过去，见到她步履轻快地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提了两瓶橙子汽水：“正好想起来今天买了两瓶汽水，还是咱们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橙子味。喏，分你一瓶。”
　　她在隔壁的沙发坐下，“啵”地一声就把汽水给打开了。汽水放了一天，里边的气儿却还精神着，泡沫层层叠叠着差点涌出来，于是美羊羊又凑上去一顿吮，总算是阻止了泡沫的“越狱”。
　　喜羊羊学着她的样子打开瓶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入口是廉价的香精味和令人不适的涩，好像和记忆中的味道完全不同。
　　可是旁边的美羊羊却喝得很开心。
　　他垂着眼想，也许是变了的，是他自己。

　　喜羊羊突然想起十五岁的夏天，少女望向地摊上的蝴蝶结发夹，眼睛亮亮的，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他兜里的钱刚刚好能买下那个发夹。
　　可喜羊羊犹豫了，最后只是开口问她：“我请你喝汽水吧？”
　　他们一人喝了一支最便宜的汽水，是橙子味的，入口全都是廉价的糖精味，他却咂摸出了点苦味。
　　剩下的钱还够他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喜羊羊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等等，再等等，他以后就会给她买那个发夹了。
　　后来的后来，汽水涨了价，是令人咂舌的速度。少年早就忘了这种汽水，也忘了那个发夹。
　　长大后的他握着汽水，突然问她：“你还记得那个发夹吗？”
　　她的眼神有点茫然：“什么发夹？”
　　他的嘴里突然泛起汽水的苦味。
　　他已经买得起汽水，也买得起发夹了，可他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发夹，也再也回不到那个夏天。
　　就像她也不会再对他产生期待。

　　喝完汽水，喜羊羊帮着美羊羊收拾好了桌上的碗筷，就要辞别了。
　　毕竟天色已晚，他再留下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关系亲密无间的发小，也会对美羊羊的名声有所影响。
　　美羊羊送他到了房子门口。
　　在房门关上之前，她犹疑不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今天好像是什么圣诞节对吧？祝你圣诞节快乐，一路顺风。”
　　他没有回头，只是急匆匆回了句“嗯，也祝你圣诞节快乐，谢谢”就关了门，背影好像是落荒而逃。
　　他该怎么告诉她，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诞节。
　　他又是怎样才有的自信，想要把她带出这个村子，去到那日新月异的、让她抗拒的大城市里？

　　美羊羊对着紧闭的门，微微发愣。
　　她终于想起来今早梦境的后半段了。
　　在明媚的阳光下，少年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亮，好像是不属于世间的神明。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扭过头来看她，声音清亮：“美羊羊，我带你走，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梦里的少女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和回答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一起蹦了出来：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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