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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舌
戏楼第一层很大,正堂南北各自垒了两处一人高的台基,南边是戏场,北边是贵间,而底下平地皆是池座。
池座中轴置了十二副月令套屏,左右各六个,将整个场子分成了东西两厢和中间供以传菜的通道。
而东西两厢又都摆了十二套八仙桌椅,横三竖四。按礼,还是女眷居左,男宾坐右。
此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扯着腔调,据说是热闹一整天了。从《八仙庆岁》唱到《紫姑占福》,又从《财源广布》唱到《福喜倏同》[1],已到了热场的尾声。
吕渝随一众老夫人落座在下边北面最靠近高台的一桌,徽音、林葇与林芸,同另几家的小辈们去到了南面戏台的角落。
刚坐下,就有丫头们提着热好的注子过来倒酒。
同前世一样,还是羊羔酒。
色白莹彻,滑凝裹香,入口消塞寒,进肚烘身暖。与之相配的,还有八碟筵前小菜,冷热荤素,鲜香咸甜皆有。
其中最受大家喜爱的,是一碟透亮滑嫩的菜品。
像冰,像膏,也像腐。整个儿制成球状,盛在碧玉碟子里,宛如翠绿荷叶里坠了莹珠。也不知是这漂亮的摆盘激出了大家的食欲,还是其本身的冰凉口感,能解酒腻。
“这东西真是不错。”对角桌上有人吃后不停地夸。
想着这厨子以后若是不在王府干了,也可雇去自家里掌勺。一打听,得知人恰好就在,于是连忙唤了小丫头去请。
李姏婆不是恰巧,她是早早就候在了这里。当初她托关系进王府里帮厨,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打从一开始她便盘算清楚了,虽说她厨艺不错,可与王府的庖厨们相比,那还是完全不够看的。她想要在这里出头,毫无可能。
但人多的地方,机会总是也多。
元宵宴便是个好时机。
为了能施展,她好话说尽,东西送遍,终于得了个挥拳脚的契机,也亮出了自己的拿手好菜,希望能得某位贵人青眼。
而她也确实没等太久。碟子刚端上,就有个小丫头来叫,且说座上众人都在夸。
李姏婆心花怒放,颠着身子跟了过去。
人到桌前,妇人递出赏钱,问:“这东西叫什么?是如何做的?冰凉冰凉的,吃着爽口得很。”
“是水晶脍。”
接过银瓜子入袋,李姏婆更是乐开了怀,说出菜名后,紧接着叽里咕噜地道出法子,什么食材要用能出胶的,什么淋的汁一定要拌橙薤……
那妇人听得云里雾里,没细究,反正她也只是随口问问。
但远处的徽音听懂了。
所谓能出胶的,其实就是猪皮、鱼皮这类,而橙薤,也不过是乡下村里家家户户必备的橙皮大酱。还什么水晶脍……徽音讽笑,不就是五里村村民做腻了的各类皮冻。
因着穷,每每杀猪宰鱼,大家都舍不得将这些碎皮鱼鳞浪费,于是扔进大锅里沸煮,再经冷却后切片,便得了一盘可下酒拌饭的好菜。
李姏婆不过是给它们换了个文绉绉的雅名,剜作了球状,没想摇身一变,竟还真被这些贵妇们给稀罕上了。
可李姏婆的看家本领不就是嘴巧。
如今进了这神仙地,她自是更要卯足了劲展示神通。
这不,才堪堪说了句,贵妇们便被她逗得捧腹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其中一人又问:“方才我听你道明来处,好像前些日里,林家接回的那位表姑娘也是从你那边来的?”
“是从我这边来的。”
“那你可熟?”
李姏婆福临心至:“熟!不只是她,她娘我也熟!”
这正是这些人想听的。
有了林恬这个共同话题,大家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她当年悔婚私奔的旧事。
李姏婆评价:“人总归是嫌贫爱富。”
“贫?”有人笑她无知,示意她往北面看看。
原先空敞的高台,此时正陆陆续续地进人。李姏婆不知其意,又被引着去瞧了人群中的一对母女。
绸服裹身,珠钗绕头。
“这可贫?”那人问。
李姏婆连连摇头。
笑话,尽管只远远地瞧了一眼,但她也能见着她们的绸绫里夹了亮丝,珠钗上镶了玉石。这哪里是贫了,分明算得上贵了。
“喏,这就是当初那穷小子的妻女。”
就林恬曾经那未婚夫家的?
李姏婆咋了舌。
对方又被她震惊的模样逗笑,兴致上来,缓缓道出庄祘的青云路。
其实无他,主要还是气运好。
当初庄祘家道中落,又被林家退婚,穷困潦倒下他不得已住去了城东的宝华寺。又因他某日烦闷,情绪所致,无意在院墙题诗疏解,后来皆被至寺清静的老宁王次子赵玌所阅。
赵玌观他笔力遒劲,文采斐然,询问旁人后得知其生活窘迫,于是回了府便与老宁王说起了庄祘。
而老宁王也惜才,打探证实后便将人安排进了王府的回事处,做些传话递信,整理文书的事务。
虽说这官只有芝麻点大,平日也可浑水摸鱼,但若有志者想要做得出色,也得要些本事。
庄祘就干得很不错,短短一月,上到京中权臣,下到府中送物小贩,只要是与王府有过来往的,他都牢记于心,且靠着其自身优秀的统筹能力,也让前院的各方人事井然有序,大大增加了效率。
有了这次的小试牛刀,庄祘此后的仕途路更是十分顺遂,一步步登至了长史之职。
“人家现在可是了不得。”一妇人吃酸羡慕:“就王府最前的狮子院,临街的那排倒座房,待里边儿的全是议事出策的能人,如今通通都要听他吩咐。”
“人独女也是出众。”
另一夫人附和:“不仅相貌好,才情佳,嘴巴也甜会来事,看她与王府上下的好关系就知道了。瞧瞧,我们来这听戏,走的是外道,坐的是池座,她们母女呢,走的是园里主子的道,坐的是贵间主子的座。”
“这是……”
有人想起赵玌的小儿子还未娶妻,倏悟,遮着嘴与身边人低语。
对方讶异她才知,笑骂道:“你挡嘴干嘛,在座的都知她将来是要进王府的,怕啥。”
那人赧然,又感慨:“也不知林恬会不会后悔。”
可这问题怎么会有答案。林恬都死了,难不成还要去掀了她棺材盖子来问?
自知冒犯了逝者,她斟酒罚了三杯,刚饮毕,却见先前那大嘴厨娘又凑了过来激动——
“那必然是后悔的!”
有了热闹可听,旁人兴致又起,纷纷问她由头。
而这就扯到了徽音身上。
据李姏婆所说,每次她从同化城回去,林恬都要与她打听城里情况,尤其是宁王府。以前她不知其用意,如今听各夫人讲了庄祘的事,醍醐灌顶:原来林恬这是在暗戳戳地与人家较劲呢。
“难怪她要将音丫头送去藏秀庵里!”
“藏秀庵?”
“就是教人读书认字的地儿。”
夫人们还是不解:“认字不该请先生,去学堂?”
“嗐,她哪里有那个闲钱。”李姏婆解释:“我们那儿地方小,附近也没学堂。像我们这些穷人要想学字,只能去那儿,收钱也便宜。”
“那不是去的人很多?”
李姏婆笑:“怎么会。那处儿只收女娃子,女娃子都要在家里帮着干活,哪儿能让她们去。也只有音丫头她娘,后悔了不甘心,想着不能被王府这边的人比下去,这才会送了她过去……”
这结论落得简直荒唐。
徽音听完全程,心里发笑。
她去藏秀庵的初因是要与人较劲没错,但较劲的对象可不是什么她闻所未闻的庄祘之女。
她不服且不满的,是住村头的臭狗蛋,仗着得了个有钱舅父去邻城上了小半年学,回来便与她炫耀,还大言不惭地宣诺,说什么等他将来当了举人老爷就娶她入门,供她珠服玉馔。
可她需要他供?
她自己也能学,当举人老爷!
然而举人老爷只能是男的。想起年少时的这份不谙世事,徽音不由叹笑。
“你还笑得出来!”
林葇也听了全部,包括后来几位夫人讽刺林恬丑人作怪,自作自受的。
知其意思,但徽音还是笑:“不然如何,上去咬两口?”
那不也成了乱吠的狗。
林葇睨眼,猜出她是刚回府不好发作,怕给林家遭口舌。可现今外人都已招惹到了跟前,不反击,还真当他们林家给出书院后就没了本事,好欺负不成?
与徽音挑眉示意后,林葇忽地扬高嗓音提醒:“音娘,这盘炙猪舌可要少吃。”
徽音明白得也快,配合问:“为何?”
她更大声:“都说吃啥补啥,要吃多真补了舌头,那不就成了多舌妇了,遭人厌嫌。”
这话是在隐射谁,周围人心知肚明,都不约而同掩嘴低笑。
贵妇们自也是听见了,正要回击,不料徽音抢先开了口。
“葇表姐说得不对。”
“医理上说心开窍于舌,这变不变作多舌妇还得看人心。像我们这些心窍不多的,多吃也不怕,而那些心窍本就多的,不吃也多舌。”
末了,她又补充:“今日宴上的这份炙猪舌,不干不柴,肉香多汁,是难见美味,该多吃。”
好嘛,这下是将宁王府也给撇出去了。
本欲借此开罪的夫人们都闭了嘴,一个个面面相觑,对着这猪舌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吃了么,像是应了林葇的话,补成了多舌;不吃么,又像是心虚,应了她们本就多舌。
看她们这样犯难,林葇简直快要乐翻,转眸见徽音也在莞尔,又想起她最后那番话,不免生了些另眼。
她是真没想徽音还知医理,不仅知,还能伶俐地用来损人,且那话说得也实在漂亮。
先前她反怼,带了气,话有缺陷。若是被旁人抓住,说其不满宴上菜肴,从而开罪,就算林家解释清楚前因,那王府也生了疙瘩。
好在徽音补救得及时,道明多舌的缘由在人不在猪舌,择了王府准备菜品不妥的可能,再加上她后面又对那猪舌大肆赞美,就算王府的人听了她前边话不舒服,后面也该能露了笑颜。
林葇另眼着,却突听耳畔唢呐震天。视线挪去戏台,上边角儿正谢幕退场。
热场子的戏结束,筵席便要开始,北台贵间的四套桌椅也有了他们各自的主人。
樊嬷嬷还没回来。
徽音焦急张望,不想竟一眼聚上了坐于老王妃座旁的顾懋。
这一次,他没再穿燕青,而是换了件喜庆的猩红绸袍。
鲜亮兜住他整人,像是旭日升于黛山,盖过原有阴沉深邃,透出意气和张扬。
也很,璀璨夺目。
——
注1:取自《节节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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