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焚舟

　　蓝庭酒店2301总统套房内，空气中弥漫着静心安神的檀香。

　　“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依依说得都是些什么不着边际的？”周琳高雅地坐在沙发上，只做一点边沿，腰背挺得笔直。

　　“妈，您没看出来吗？我不愿意，江小姐也不愿意，你们的目的她事先也不知情吧。”沈林舟倒两杯茶，一杯放在母亲面前，一杯自己仰头喝光。

　　“吃顿饭不就知道了吗？人都是这样认识相处起来的，你不愿意，那你愿意什么？”周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

　　“我的生活很符合我的预期和理想，我的路该怎么走我心中有数，您不用操心。”

　　“心中有数？”周琳想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的有数就是从穷乡僻壤里带回个小姑娘放在身边？追求艺术家拯救落魄女青年那一套浪漫呢？我告诉你现在的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这才是最合理最稳定的婚姻模式，你们那点小年轻的矫情桥段能玩多久啊？”

　　“首先，”沈林舟拔高了音量，压住母亲逐渐失控的声调，“她不需要别人拯救，我们目前没那种关系。第二，我有决定我喜欢什么、追求什么的权力。第三，我说过您有自己的价值观，我尊重，但不要强加在我身上。”

　　“呵，”周琳怒极反笑，“这些年你做什么我没支持你？你非要学艺术我就跟朋友推荐你去参展，你要回国见你爸他们那些人我哪次有过阻拦？你要回国开工作室，我再不放心也让你回来了，还给你找技术最好的烧窑师……”

　　“找手艺最好的烧窑师监视我？”沈林舟已经快要失去耐心，“没有周叔，您得到消息不会这么迅速。”

　　“我不是关心你吗？我不是为你好吗？”周琳激动地站起，居高临下看着叛逆的儿子，“一个逃婚离家、跟着认识几个月的男人跑了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人？你指望一个连父母都背叛的人对你真心？我看她还不如你们工作室的苏棠呢！苏棠虽然风格浮夸了点，好歹父母都是教授，高知家庭差不到哪！”

　　“妈！请你不要再去我的工作室，也不要提起我的任何同事。我们在一起是做追求共同的爱好、做理想的工作。我身边的每个女同事都要接受你那套审核儿媳的评判吗？你凭什么？”
　　沈林舟也被一股无名火冲上头，他的朋友不多，异性更是没几个，但这种友情和战友关系都被母亲扭曲了。

　　周琳一天之内被儿子两次责令远离他的工作和生活圈子，这时气得发抖，又愤怒又失望。仿佛透过沈林舟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让她失望、绝望、再也不想看见的男人。

　　“您折腾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沈林舟说完拿起外套，径直走出房间。房门关闭的瞬间，身后一声玻璃的碎裂的炸响，周琳把沈林舟喝水的杯子摔倒了门上。

　　黑色车子驶过霓虹渐起的街道，他在城市的光彩中意识到自己想见许溪竹。现在，非常想。

　　车子在梧桐巷边停靠时，车灯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他看见不远处许溪竹正坐在炒粉摊塑料凳上，右手拿着小勺喝馄饨汤，左手举着穿在竹签上的烤年糕，正在蘸料碟里沾辣椒粉。

　　“老板，一份虾仁馄饨。”

　　听到熟悉的声音，许溪竹舀小馄饨的手一顿，转头正好撞上沈林舟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沈林舟很快端着他的小馄饨坐在许溪竹对面。破旧的小方桌放两个碗几乎没有了其他空间，两人同时吃东西的话就会碰到彼此的脑袋。

　　“呦，沈老板！”许溪竹晃着年糕和他打了个招呼，“蓝庭的鹅肝没吃饱？还是专程来帮我付馄饨钱？”

　　“都有。来都来了，顺便吃点。”沈林舟解开西装扣子坐在矮凳上，两条大长腿有些无处安放的拘谨。

　　“要辣椒吗？” 她舀了勺辣椒油悬在他碗上。

　　“要。”他盯着红油坠落的轨迹，许溪竹放下勺子后他又自己加了三勺，“越辣越好。”

　　许溪竹看着那碗红彤彤的馄饨，感到胃里一阵抽痛，默默起身走进旁边的便利店，出来时抱着一罐啤酒和一瓶草莓牛奶。

　　“又是我喝牛奶你喝酒？”沈林舟吃了两口馄饨，嘴唇就已经发红肿胀。

　　“你不是开车吗？还想喝酒？”许溪竹把没沾到调料的年糕皮撕下，喂给来讨食的小猫。“怎么？和太后吵架了？”

　　“这么明显吗？”

　　“你盯着馄饨的时候，一副要把地球凿穿的表情。别告诉我你是跟馄饨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打开牛奶瓶递给沈林舟，
　　“给！保护肠胃。”
　　桌上没有地方，沈林舟一直把瓶子握在手中。吃两口馄饨喝一口酸甜的牛奶，大大减轻了胃里的烧灼感。

　　“你的忠告很实用。那位江小姐果然也不知情，对这顿饭局很抵触。我和我妈吵了几句，她过不了两天就得回法国，短期应该不会管我。”

　　作为员工不怕老板挑刺，不怕老板发火，最怕老板跟你交心，分寸把握不好容易里外不是人。
　　“阿姨可能也有自己的考虑和立场，别吵架冷静沟通，母子之间……”

　　“许溪竹，”沈林舟打断了许溪竹关于明显的敷衍套话，他不想听那些职场技巧，只想和面前的人聊聊心里话。“你了解我的家庭吗？”

　　其实许溪竹对沈林舟这个人本身都不太了解，更不要说他的家庭。事实上，当她坐在街边摊吹着晚风，听完沈林舟的讲述，依然觉得抽象。

　　沈林舟三岁时他的父母离婚，母亲远走法国。这一点许溪竹是知道的，下午刚听苏棠说过。但后面的故事，除了沈家人，恐怕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他五岁时，父亲再婚，继母方晨进门。方晨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对他像亲生孩子一样喜爱照顾。他们也没有隐瞒沈林舟亲生母亲在法国的事实，也没有强求沈林舟改口叫妈。
　　方晨作为后妈，做得可能比很多亲妈还要到位。细心、耐心、爱心，但也不是一味溺爱孩子，或者出于不是亲生就不好多管教。小时候沈林舟犯了错误，她也会做出小惩罚，耐心地和他讲道理。
　　七岁时他调皮骑车，差点控制不住冲到马路上。方晨清瘦，不知道纤瘦的身体怎么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她冲上来一把拦住速度极快的自行车，一手抓起沈林舟拖进怀里。一辆白色轿车擦着方晨的裙摆呼啸而过，两人滚到了路边的人行道上。

　　毫发无伤的沈林舟看着方晨不断流血的胳膊，突然崩溃大哭：“妈妈！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

　　从那以后，沈林舟改口叫方晨妈妈，行事作风乖巧稳重，再也没有调皮过。
　　就连沈林舟的艺术启蒙，其实也是从方晨这里开始。
　　方晨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舞蹈，还会带着年幼的沈林舟去看各种展览。他喜欢妈妈跳舞的样子，裙摆开出鲜花，对身体精准的控制力是舞者的独特自由。舞台上，妈妈是自由的。

　　美满家庭的转折发生在沈林舟高三那年。
　　高二时班里来了位插班生，是位人靓嘴甜的女生，很受班里同学喜爱。他就读于国际高中，平时课后小组活动很多，读书会建模组等活动每周都会有两三个。
　　插班生安珂加入了他所在的小组，五六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学习玩乐。

　　“我发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们还是未成年，只是一起读书学习、交流兴趣。”沈林舟突然举起三根手指头，严肃地说。

　　“嗯？”许溪竹回过神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一副意犹未尽等待吃瓜的表情，“别闹，你继续。”

　　为了节省开支，他们的课余活动有时会在组员家里作为场地。沈林舟家独门独院、空间宽裕，成了他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方晨对于安珂似乎格外喜爱，还说安珂的眼睛长得像自己。有时还会留安珂说会儿话，完后让司机开车送安珂回家，又叫沈林舟陪同，这样显得尊重女孩子。
　　沈林舟以为方晨在家里孤单，遇上安珂这样一个会说话的姑娘自然喜欢，也就没有多想。

　　高三毕业后的某一天，班上同学聚会狂欢，吃顿热热闹闹的散伙饭。可是天不作美，中途下起了暴雨，吃完饭不方便去别处玩，大家就提前解散。
　　方晨打电话说正好在附近，开车来接沈林舟回家。正好安珂也等在大厅门口，一直焦急地拨打着电话。苏晨看见问她怎么不回去，她说父母出差，自己等雨小一些再打车回去。

　　方晨不放心她一个人，就邀请她一同回家。家里准备了丰富的晚餐，等雨停了再送安珂回去。

　　晚餐时沈父也准时回来，四人坐在饭桌上，气氛莫名和谐。

　　“小珂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吧？是哪所学校啊？”方晨给安珂碗里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又去给沈林舟乘汤。

　　安珂报出一所法国艺术学校名称，苏晨惊喜地看着沈林舟，“呦，这么巧！和林舟一个学校！没想到大学还能继续做同学，真是缘分呢！”

　　“嘿嘿是啊，”一向不苟言笑的沈父也温和笑笑，“林舟去了法国要多照顾人家姑娘，听见没有？”

　　沈林舟腼腆点头。

　　“我看小珂和你方阿姨很投缘，要真有小珂这样一个漂亮伶俐的女儿，那真是太圆满了。”

　　安珂听了沈父的话，浅浅一笑，继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父说：“沈叔叔，其实您还有个女儿的，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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