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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
那天很混乱,他们拉拉扯扯横穿马路,都被车撞倒。她被轧到腿,外公头磕在绿化坛边,血像小溪流进对不齐的窨井盖里。
宝香感觉像在做梦,不知道生死是怎么转变的,也不知道葬礼是怎么结束的,更不知道和那个司机后续的扯皮官司要怎么打。
她好像在医院还是外公家回的消息。
赵垠@了全体,「明天八点半集合啊。」
宝香匆匆打下「抱歉,我走不开,去不了。」
「赵垠:咋了?」
「简青旭: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
群里陷入寂静,哑火了。
宝香能想到他是用什么语气发这句话的,如果他问的话就好了,有一点想向人倾诉。
抬头对着雨幕,零星几点就停了,太阳出来晒一眼,又进去云中躲着,哗哗的雨被西风吹过来,从太阳前吹走,一道彩杠出现不到半小时。
宝香想起妈妈教她说:“又出太阳又下雨,青蛙出来讲道理。”
想起爸爸的钥匙拧开门锁,提着今晚的菜:“小娃娃,我回来咯。”
想起很多,也想起自己。
左小玟打电话过来,开开心心问:“宝香,怎么啦?你怎么不去啦?你不去只有我一个女生了。”
宝香嘴蠕动着,把眼泪憋回去:“没什么,要回老家一趟,你们好好玩啊,还有方歆陪你嘛。”
“嘁!你们就瞎起哄!”
左小玟急眼挂掉电话,宝香先把聊天软件卸掉,过了鼻酸的那一刻就不想再哭了。
等到回学校确认志愿的时候,宝香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去的晚一些,都没遇上简青旭。
外公的事或许对妈妈有些触动,她也开始想修复关系,偶尔给宝香发些消息,宝香不咸不淡地回,假如忘记了那就不回复。
妈妈说旧小区已经推平,等交房了给她装修,发来不少概念图问她喜不喜欢。
她说别动,那是我的房子。
再一次见到妈妈是大二的时候。好些年没联系的爸爸突然给她发了一万块钱,让她当这个月生活费。
宝香没打盹,没有谢谢直接收下,这些年他一分钱没有给过,凭什么不能收。
他愿意给多少,她都要。
为了这一万块,徐阿姨推着爸爸跑到学校大吵大闹,一定要宝香把钱还回来。宝香才知道爸爸已经开始老年痴呆,他糊涂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到处给钱,其中也包括他不闻不问的女儿。
步雪和程徜带着她去学院楼,一路都在告诉她别害怕,老师也会帮她的。
宝香不害怕,那是个三儿,有什么好怕的。
徐阿姨也开始对着她诉苦了,好像把她当成亲闺女。爸爸这些年又怎么招蜂引蝶了,爸爸给谁谁谁花了多少钱,爸爸还有一儿一女在上学,爸爸现在病了赚不了多少钱只能靠以前买的几套房子收租过日子。
她撒泼打滚,控诉这个和宝香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像对着天打官司。
宝香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场面,爸妈离婚的时候没有闹过这么一场。
徐阿姨累了,坐在椅子上拍胸脯,爸爸痴痴呆呆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不会退给你们,他没有给过我一分抚养费,要算起来,你们还欠着我不少。”
宝香话音刚落,徐阿姨就在吼叫:“房子不是给你们了吗!凭什么还要给钱!”
“房子不是我的,我现在也不住在那里,你如果有异议可以去找我妈。而且你那时候总是在我家睡,是不是也没交过房租?”
办公室里安静片刻,一旁写报告的键盘声都停了。
“阿姨,你还在原来的单位上班吧?”
“其实,你不知道,我给你们拍过很多照片。”
“我没有贴到你的单位去,不是因为我不敢,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用这招。如果我不用上学了,天天有空,也许就能天天去贴了吧。”
“对了,娜娜和小可是在一个学校吧?三中?还是五中来着?我有学姐在那儿呢。”
“等会儿我问问她。”
徐阿姨脸色成土,输掉一万元战争灰溜溜败逃。
导员咳了几声,勉强安慰她:“有什么事你就来学院里,放心,肯定不让人欺负你。”
有点多余,宝香从来不让自己被别人欺负。
她谢谢老师,准备离开,步教授拿着保温杯在门口围观里全程,他有些叹气:“宝香,你这样是不是太要强了?关系弄得那么僵,毕竟那也是你爸爸。”
“他可能不记得有女儿了吧。”宝香笑了。
她有点不忿,走了两步又转头:“老师,如果这个世界对女孩很温柔,她们就不需要用坚硬的壳保护自己。谁不想天真烂漫,谁不想无忧无虑,但人要趋利避害,柔软对抗不了世界。所以才要成长,你为什么要责怪这种成长?”
“从小孩到大人,变得坚强,男人被说成有担当,怎么女人就变成了要强?人难道不是平等的吗?”
他的眼里有同情,也有点欣慰,最后低头:“你说的对,老师向你道歉。”
还没走出学院楼,宝香看见妈妈匆匆忙忙赶来:“哎呀你李阿姨刚说了我就赶快请假飞过来了,那个女的呢?”
那个女的?
“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不知道。”
“那……那没事了?”
“嗯。”
她喘出一口气,夸张地拍着嗓眼:“那就好,那就好,那、那我带你出去吃个饭吧?”
“我还有课。”
“晚上——”
“有讲座。”
妈妈无话可说,终于还是绕到这句话上:“钱还够用吧?”
宝香手里其实已经有不少钱了,可她就是觉得:“不够。”
再多的钱也不够。何况人就是贪心,除了钱不也想要点别的?
妈妈尴尬地翻翻手机,又给她转了点钱,马上被她的弟弟摔伤手的电话一阵风叫走,又是那样,没有回头看一眼。
站在落叶里,秋天是枯黄的。
宝香觉得自己不该太难过,好歹她还有钱,没挨过饿,没穿过破衣裳,有学上,有朋友填补空白,也该满足了。
爸爸妈妈大概也不是一点不爱她,只是她排的太靠后。
低人一等的爱让人如鲠在喉。
她是这样不上不下的人,受到的痛苦也不上不下,多一点太矫情,少一点太冷漠。
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家是坟墓,是阴测测、沉甸甸、黑漆漆、喘不过气、透不进风、发不出声、该逃离的地方。
友情会结束,信仰会生疑,连亲情都会变质。何况其他。再炽烈的感情拉长到几十年的长度都是一条平线,其中不乏劣质的线,才刚绷紧就断裂。
所以她发誓,不会迈步进去。
不要绷紧线,不去扯断,挂在手指上,让风吹它。
宝香听说爸爸的病时好时坏,趁他好的那半年,徐阿姨和他扯了离婚证,爸爸很快被个年轻姑娘忽悠着三婚,他还有三套房子,有的是“剩余价值”。
大学毕业后一俩年,宝香把自己的小房子装修好,虽然住在一个小区里,但她从不和那一家人打照面。
只在小时候见过的后爸在某个夜里登门,拿着一张银行卡,告诉她妈妈留给她十万块钱,其他都不是她的。
宝香没掉眼泪,没去葬礼,心安理得把十万块存进自己的钱包。
这大概是最后一笔购买亲情的钱了吧。
份量还是零点一。
——
缓慢地爬上坡,终于见到亮着灯的小院,宝香口干舌燥,喝一口冰块化尽后口味变淡变涩的柠檬茶。
简青旭偏头,眼睛落在她平淡无波的脸上。
不知道现在她还会觉得难过吗?或许不会了,她甚至能笑着讲出来。但他还是多余的问了。
“不会了吧,过去太久了。”
宝香说不会就是不会,他想要苦笑,扭头问她:“连左小玟都不知道吗?”
“是啊。”
“那我心里稍微平衡点了。”
算是自言自语?或是一种调侃?他自觉自己的地位应该是远远不及左小玟的。
那现在他是不是可以超过左小玟了。这么想还有些偷摸高兴。
简青旭没有办法去要求宝香改变,让她变得软弱,学会依靠一个人,那样好像把她的骨头剔掉了。
可他又很心疼。
走了一个小时消食,虽然还是撑到嗓子眼,但好歹罪恶感不那么强烈,宝香靠着院门:“那我先回了。”
她转身,感觉后颈很烫。
是简青旭的目光,像骄阳、像月光、像一把刀子、像滚烫的会激起烟尘的雨滴。
她想装作不知道。
“宝香。”
可他已经开口。她脸偏移一丝,没有继续转动,镇定一下划开密码锁输入密码。
简青旭抓住她拉开门的手肘:“宝香,我明天就得走了。”
“我要回去了。”
宝香的第六感警告她得赶快走。
他束住她乱舞的手,手臂围裹她的肩膀,很窄很薄的一片,一只手就能搂过来。
宝香脸上热烘烘的,怎么也挣不开,简青旭像件大衣把她紧紧裹在中间。她想了半天办法,怀抱纹丝不动,似乎越勒越紧,死活不放开。
“你快把我勒吐了。”
简青旭恍若未闻,他有点尴尬,脑子一热抱了上去,现在不知道怎么收场。
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紧再说。
宝香头发都乱了,她深呼吸,低下头捧着简青旭的手,一口啃了下去。
“啊呀!”
简青旭疼地大叫,觉得太丢脸又赶紧闭嘴,手臂圈紧,宝香的背严密地贴合着胸膛,慌乱的心跳混在一起,呼吸都同步。
其实没什么,就是很想抱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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