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迟开花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厉害，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沥青和香樟叶混合的灼热气息。夏雯拎着外婆的病历袋，快步走进市一院的门诊大楼，扑面而来的冷气裹挟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瞬间抚平了满身的燥热。

　　外婆的降压药吃完了，爸妈在外地上班，又正值假期，跑腿的活儿自然落在了她身上。她熟门熟路地往药房走，路过内科诊室走廊时，脚步却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走廊里人不算多，几个病人坐在长椅上候诊，输液架的轮子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夏雯的目光随意扫过，却在靠窗的位置顿住了。

　　许奕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着件薄款防晒衣，侧脸对着她的方向。夕阳透过窗户的玻璃，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浅淡的光斑，衬得他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几分。他手里捏着一张病历单，指尖微微泛白，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夏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走廊的柱子后躲了躲。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许奕。

　　平日里的他，永远是挺拔的、清冷的，像一株迎着光生长的翠竹，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此刻的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了许多，甚至隐隐透着点脆弱。

　　他怎么会来医院？是心脏病复发了吗？

　　正想着，诊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喊了许奕的名字。

　　许奕站起身，脚步放得很慢，他把病历单递给医生，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夏雯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见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叮嘱的意味。许奕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顺从。

　　应该是按时复查吧。

　　夏雯攥着外婆的病历袋，指节微微发白。她看着许奕跟着医生走进诊室，白色的衣角在门框处晃了一下，便消失了踪影。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些，混着淡淡的药香，钻进鼻腔里，让她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异样，快步走到药房窗口，递上外婆的处方单。药剂师麻利地配好药，装进袋子里递给她：“记得按时吃，别漏了。”

　　夏雯道了谢，拎着药袋往门口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又绕回了内科走廊。

　　诊室的门还关着，她站在拐角处，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想等他出来，问一句“你还好吗”，又或许，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蝉鸣声从窗外钻进来，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没过多久，诊室的门开了。许奕走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药瓶，和她上次在他课桌角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他拧开瓶盖看了看，又仔细地拧紧，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动作慢条斯理的，带着点小心翼翼。

　　夏雯看着那个药瓶，心里的猜测一点点落了地。原来他不是普通的体弱，原来他课桌角的药瓶，藏着这样的秘密。

　　许奕转身往走廊外走，脚步依旧很慢，走几步就会下意识地抬手按一下胸口。夏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那么厉害，次次考年级第一，解最难的竞赛题，永远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个。可偏偏，要被这样的身体困住。

　　她正看得出神，许奕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夏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忙往后缩了缩，躲在柱子后面，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一眼。手机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夏雯看见他的嘴角，似乎轻轻弯了一下。

　　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消息吗？

　　就在这时，许奕的手机响了，是陆听打来的。他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知道了，马上回去，别催。”

　　陆听的大嗓门隔着电话隐约传过来，大概是在叮嘱他别乱跑，记得按时吃药。许奕应了几声，挂了电话，又低头咳嗽了两声，声音很轻，却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夏雯的心上。

　　他挂了电话，继续往门口走。夏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气，想喊住他。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有什么立场呢？

　　不过是一个需要他补习英语的同学，不过是一个偷偷给他塞过平安符的、连名字都不敢留的陌生人。

　　许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诊大楼的门口，被外面的阳光吞没。

　　夏雯站在柱子后面，站了很久很久。手里的药袋被攥得发皱，外婆的降压药隔着袋子，硌得她手心微微发疼。

　　她想起自己塞进他桌肚的平安符，想起那张写着“平安顺遂，岁岁无忧”的纸条。原来那点小心思，藏着的不只是少女的暗恋，还有她不曾言说的、最真切的祈愿。

　　走出医院时，夕阳已经西斜，天边的云被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夏雯拎着药袋，慢慢往家走。晚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夏末的燥热。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许奕发来的消息。

　　明天下午四点，集训营门口见。

　　夏雯看着屏幕上的字，脚步顿住了。她抬头望向天空，橘粉色的云霞漫过天际，像一幅温柔的画。

　　口袋里的手机还带着掌心的温度，她攥着手机，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原来，有些心事，不用言说，也能在盛夏的风里，撞个满怀。

　　夏雯攥着手机，指尖微微发颤，屏幕上的一行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晚霞彻底漫过天际，把街道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才慢慢收回目光。

　　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得路边的香樟叶沙沙作响。她拎着外婆的药袋往家走，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心里像揣了颗温软的糖，甜意里却又掺着点说不清的酸涩。她想起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许奕，苍白的侧脸，微蹙的眉头，还有他小心翼翼拧紧药瓶的样子。那个永远站在光环里的少年，原来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她忽然觉得，自己偷偷写下的那句“平安顺遂，岁岁无忧”，好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灯已经亮了。外婆坐在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正看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爸妈在外地打工，暑假也不会回来，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外婆两个人。

　　“雯雯回来啦？药拿到了吗？”外婆听见脚步声，连忙回头，眼里满是关切。

　　“拿到了。”夏雯把药袋递过去，顺手换了鞋，蹲在外婆身边，把医生的叮嘱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按之前的剂量吃，早晚各一次，别忘啦。”

　　外婆应着，又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别总闷在房间里做题，暑假该出去走走，哪怕和隔壁的小敏去公园逛逛也好。夏雯嗯嗯地应着，心思却早就飘远了，满脑子都是明天下午四点的约定。

　　晚饭是外婆做的，一碗清粥，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盘炒青菜。夏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日里爱吃的黄瓜，都没尝出什么味道。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借口回房间写作业，躲进了自己的小天地。

　　书桌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夏雯坐在椅子上，翻开英语练习册，目光却落在扉页上许奕的字迹上。那些清隽的批注，此刻竟像是带着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拿出手机，点开和许奕的对话框，看着那条“明天下午四点，集训营门口见”的消息，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万一打扰到他休息怎么办？万一他觉得自己很啰嗦怎么办？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打转，夏雯叹了口气，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英语题上。可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单词。

　　她想起许奕的先天性心脏病，想起他在医院里抬手按胸口的动作，想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夏雯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怕吵醒外婆，洗漱完毕后，揣着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悄悄出了门。

　　晨曦微露，街道上还没什么人，只有早点铺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夏雯一路走到老街的尽头，那里有家老字号的药膳铺，是外婆常来的地方。铺子里飘着浓郁的药香，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见她站在柜台前犹豫不决，便笑着问她想买什么。

　　夏雯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想问问有没有适合心脏不好的人喝的茶，温和一点的，不苦的。”

　　老爷爷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莲子百合茶，清心安神，最适合体质偏弱的孩子喝，味道是淡淡的甜，不苦。”

　　夏雯接过盒子，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指尖隔着布料，能摸到盒子的纹路。她攥着那个小盒子，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她不知道许奕会不会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送。可她就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午三点半，夏雯提前出了门。她特意换了件合适的短袖和防晒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那个装着茶包的小盒子，脚步轻快地往市体育馆走。

　　集训营离她家不算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体育馆外的广场上，有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大概都是来参加集训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竞赛题。夏雯站在约定好的门口，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奕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手里拿着一本竞赛题册，正低头看着。夕阳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暖金。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眉头微蹙着，专注的样子，和在教室里做题时一模一样。他的脸色比昨天在医院时好看了些，只是依旧透着点苍白。

　　夏雯的心跳瞬间加快了，她捏紧了手里的小盒子，犹豫了半天，才慢慢走过去。

　　“许奕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奕抬起头，看到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来了。”

　　他合上书册，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小盒子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夏雯的脸颊瞬间发烫，她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声音细若蚊蚋：“这个……是莲子百合茶，听说对身体好，你……你可以试试。”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懊恼得不行，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冒失了，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空气安静了几秒，夏雯的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正想着要不要说“不用也没关系”，就听见许奕的声音响起。

　　“谢谢。”

　　他接过了那个小盒子，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微凉的温度，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夏雯的全身。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的目光里。许奕的眼神很淡，却不像平日里那般疏离，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浅浅的涟漪。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抬眼看向她，嘴角竟微微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像昙花一现，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夏雯的整个盛夏。

　　“里面的题册，有不懂的可以问我。”许奕晃了晃手里的竞赛题册，忽然开口。

　　夏雯愣住了。

　　她以为，今天只是来补英语的。

　　许奕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英语补习，可以和竞赛题一起讲。”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香樟树下，蝉鸣声声，风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和青草香。夏雯看着许奕的侧脸，看着他手里那个装着茶包的小盒子，忽然觉得，这个只有她和外婆的暑假，好像会变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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