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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青子
晨雾沾湿了农家的茅草顶,茅屋里土炕铺着旧苇席,有一病弱男子裹着薄被,脸色苍白如霜。
穿粗布短打的小儿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小声念叨着:“爹爹快好起来。”
病榻上的男子咳得肩头发抖,小儿蹲在床边,手里攥着刚摘的野浆果,笨拙地用衣角擦着,想等他喘匀气递过去。
他爹的身子天生羸弱,熬过这一遭疫病,却是彻底坏了底子,终日卧在土炕咳喘,连起身喝口米汤都费力。
小儿年方五岁,正是懵懂贪玩的年纪,半点不见孩童顽劣,每日里端水擦身、熬煮汤药,日日守在榻边。
昨夜忽有凉风叩门,院外立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道士,约莫三旬年纪,面如温玉,眉眼清润,鼻梁挺括却无锋芒,唇线浅淡,添了几分温润悲悯。
他目光清澈如秋水,望过来时无半分疏离,倒似含着暖意,扫过病榻与稚子时,眸底漾起浅浅怜惜:“宅中怨气缠身,稚子孝心动天,贫道特来送上一味清瘟固本的丹方,再为你爹施一道安神符,助他驱散疫毒余孽。”
说罢便自袖中取出黄纸符篆,指尖凝起灵气,在屋中虚画一圈,榻上男子的咳声竟真的止住了。
他们无比感激这仙师恩情,然仙师燃完符箓并未离去,而是留在了家中,要那小儿早些歇息,自己替他守着父亲便是。
今日,那仙师早早出门,小儿以为对方要离去,不曾想又推门复归。恰逢小儿刚擦净几颗野浆果,正踮着脚要往爹爹唇边送。
道士忙轻步上前阻拦,声音温润如春风拂过:“孩童且慢。”
他缓声道:“此等野浆果多带酸涩,又含鞣酸,你爹爹久病缠身,脾胃本就虚弱,贸然食用怕是刺激肠胃,反倒引发腹胀腹泻,得不偿失。”
道士带了些在镇上买来的白米,弯腰捡起炕边散落的柴禾,指尖略动,朽木便燃了起来。
“莫怕。”他安抚小儿一句,转身走向屋角的灶台。
那灶台熏得发黑,锅沿结着薄垢,他倒不嫌弃,净了锅,熟稔地拿起葫芦瓢舀水,添柴,淘米,灶膛里的火控制得匀匀当当。
小儿看傻了眼,他平生第一次见这种级别的仙长还会下凡亲自煮大锅饭的。
“煮稀粥要多搅和几遍,米烂了病人才好咽。”他叮嘱道,木勺在陶锅里轻轻搅动,白粥的香气渐渐盖过了屋里的药味与死气。
粥煮好后,他先舀了小半碗,施法术降下温度去,递到娃娃嘴边:“先吃点,垫垫肚子。”
他又将熬得软烂的米粥递到病弱男子唇边,男子忙不迭支撑着身子去接,手软得拿不稳碗,仙长遂端着碗一勺一勺喂他。
男子含着那口米粥,眼眶有些发热。他望着眼前仙长清润温和的眉眼,心头百感交集,轻声问道:“仙师,敢问您尊姓大名?此番大恩,我父子二人无以为报,只想记着您的名讳,日后日夜为您祈福。”
“贫道苍青子。祈福不必,你好生将养身子,莫负了稚子一片孝心,便是最好的报答。”
…………
“伶舟言,你确定是这里没错?”
洛京秋御剑而行,长剑悬于脚下,嵌壤珠玉的红穗子随风轻晃。成了鬼后,这还是他首次御剑,只是为了方便带人。
身后的俩小孩望着脚下的高空吓得双腿发软,他又祭出黑雾托在他俩脚下,这下他们俩并排躺着也没什么问题。
伶舟言非常妒忌能被他载着的两个小孩,过去他师弟剑后边的位置载的都是他,如今人事物非,他不仅要自己御空而行,还只能得到他师弟的只言片语。
他道:“不会出错的师弟,就在这个村子里。”
洛京秋带两小孩停落地面,面前有一间茅屋,院中寥落,他回首看向伶舟言:“赤芍他们去的,不就是这村子?”
“那兴许是这村子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伶舟言托着下巴:“正好,你先将这俩小孩托付给赤芍,待事成之后,再接他俩倒也不迟。”
道成和平绿不依。
洛京秋不置可否:“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让赤芍替我带孩子?”
这村子规模不大,他决定挨家挨户去寻,便进到了这第一户人家,敲了敲门。
门内有三道气息,一道虚弱似久病,气若游丝,缠缠绵绵如风中残烛;一道似小儿,清浅鲜活,带着未脱的稚气;一道像是个青年人,气息沉凝稳健,却又……不似凡俗。
来开门的是个堪及膝高的幼童,警戒地打量着他们,洛京秋随意撩了他一眼便朝屋内望去,米香浓郁,大抵是正在吃晌饭,病榻旁边站着一位月白道袍的——
苍青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省的教我找你了。”洛京秋当即咧出一道怪异的冷笑,推了身旁的平绿一把:“你带着道成去寻村里的赤芍长老,跟着她学炼几式丹药,学成了再来找我。”
“你要做什么?”平绿问。
洛京秋说:“杀个人。”
“好,那我们带些能修复伤势的回血丹回来。”平绿点头,强拽着不听话的道成往村子里边去了。
见二人走远,洛京秋操纵鬼气,不由分说地向着苍青子攻去。
“你竟是回来了……”苍青子惊讶不已,连躲避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眼神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打量,余光又瞥见了他身后的伶舟言:“是他复活的你么?不对,你这身阴煞之气,莫非是已经修了那饿鬼道?怎会如此……”
“废话少说,拿命来!”洛京秋眼底翻涌出血色戾气,指尖掐诀,沉凝的气息暴涨,化作刺骨寒意席卷全屋。
苍青子站在原地,那总抿得平直的唇线微微松开,泄露出半分叹息,却终究没有声音。
就在此时,一小儿陡然拦在苍青子身前,试图用细瘦的胳膊挡住身后的仙师:“你、你凭什么打他?”
他抵不过那阴沉黑雾,小身板被压得颤栗,苍青子抬手一挥,笼出一道浅金色屏障,将那鬼雾隔绝开来。
“凭什么?”洛京秋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就凭他断我全身经脉,将我炼制成任人采补的炉鼎,毁我肉身,推我入深渊地狱!”
十七岁那年,他沾了一身至亲鲜血,眼睁睁地看着洛绍华一点点化成碎末,消融于空气之中,徒留一滩血水。
他惊慌失措地从丹堂跑出来,见个人就问,满目赤红:“你见洛绍华了么?”
赤峰弟子都以为峰上来了个修炼到走火入魔的疯子,中秋前夕,他若要寻人当去那丹堂,在峰里到处瞎窜成何体统。
洛京秋兜兜转转了一圈找不见洛绍华尸身,当即想去求大师兄帮他占卜定位,却陡然想起伶舟言同赤芍长老远行去往漠北之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师兄……”他放缓脚步,神色怔忪。怪他平日里行事乖张,人缘奇差,到了跌入谷底之时,竟不知该去找谁求助。
二师兄乃是符修,占天之术学得比他还烂,宗门之内,此道胜过大师兄的许是仅有师尊苍青子一人。
他回灵真峰赶去师尊住的济世庐。
这庐舍依山而建,不用金玉,仅以青竹为梁、茅苇为顶,阶前开辟着三分药田,种的是普济众生的灵草。
庐内无华,正中摆着一张素木案,案上有两卷书,空无一人。
洛京秋匆匆闯入后堂,那里设有能映照四海八荒生民百态的观尘之镜,他知晓苍青子时常待在那处,观照众生苦难,推演济世之法。
“师尊!”喊声嘹亮,他顾不得礼数,跪到苍青子身前,往常嚣张跋扈的上挑眼此刻含着泪花,看起来有几分欲要诉之于口的委屈。
“我妹妹她的尸体不见了,求您帮我占卜一下她的尸体去了何处!拜托了!”
苍青子静坐于观尘镜前,凝视着少年叩头的单薄身影,自那日带回峰里至今已有四年,这孩子身量窜得快,已蜕出青涩的少年轮廓,却仍旧瘦削。
“洛绍华,她死了?”苍青子问。
洛京秋也是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妹妹已逝的事实,听他这般问起,鼻尖又是一酸,眼眶通红地瞪着地面,泪珠啪嗒啪嗒往下砸:“……对啊师尊,我妹妹她死了。”
伶舟言自幼被师尊带在身边教养,撒娇讨乖信手拈来;他却像块冷硬的石头,不知如何与师尊亲近,也清楚自己不得师尊欢心。
可事到如今,当他无人可依时,却仍忍不住想依赖这位教导了他四年的师尊。
再怎么关系淡薄,也终究在这峰上共度了四载春秋。他们也曾于某个深秋并肩倚着石栏,听山间细雨淅沥,就着松涛共读古籍,与皎洁山月心神交汇;也曾在某个初冬共裹厚氅围坐篝火旁,静看峰外初雪簌簌而落,烫一坛清甜的桂花酿。
苍青子的声线平淡如水:“抬起脸来。”
他吸吸鼻子,听话地扬起脸颊,双膝仍旧跪在地上,像是一只可怜而狼狈的小狐狸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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