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月亮对白
许同璋是坐着的,他仰看着关门的男人,眼神中没有怯懦。
那个男人,戴眼镜的,姓方,三分钟前还在声情并茂地为许同璋讲解商品,事无巨细讲述葡萄酒的加工技艺。
许同璋认真聆听,听着对方描述摆在橱窗里面的那些看着高端的酒是如何从一个寡葡萄藤到一颗一串葡萄最后变成现在的液体形态。
正如此刻,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人,园区内的经理,如何从刚开始恨不得供许同璋为上帝变成现在掉进钱眼里的无赖模样。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处就被几个人拦住,门关得很死。
许同璋笑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下一下按节奏敲着,转身回去看着经理,“如果你刚开始就跟我说这些,我就不会答应你们过来。”
“我们肯定不做那种强买强卖的事情,这些流程保证都是正规的。”方经理不愧是经理,“专门的私家车接送,私密性的园区参观,葡萄酒畅饮,这些都包含在VIP卡里。”
许同璋没说话。
“看你的样子大概刚创业不久,我也有个弟弟,所以很能理解。你警惕很正确,非常正确,我也是把这些关系利害摆在这里,和其他酒庄不同的是,我们提前带您体验过VIP里的服务。”
方经理欲言又止,说的话听起来都是处处站在许同璋的角度考虑的,可惜终究是站在老板那一方的,听起来清新脱俗几多无奈,实则最底层依旧是和金钱挂钩。
“具体要我做些什么?必须VIP服务你才好交差吗?如果不购买所谓的VIP服务,是不是就走不出这个园区?”许同璋问他。
这话一开个头,方经理瞬间蹬着梯子往上爬,将具体怎么个“好交差”说得明明白白,圆滑无比,“当然不存在这些,全部的选择取决于你。我们规定是VIP客户可以拥有免费的体验以及葡萄酒独家品尝。”
他比了个六,摆在许同璋面前,商人的嘴脸毕现,“VIP客户有很多便利,保证物超所值。只要你点头,所有新款的葡萄酒立马就会送过来。”
许同璋的呼吸愈加粗重,他略带焦急,坐回沙发处,“具体的服务只有这一点吗,不太划算。”
“当然不是,我们的老板会跟您进行一个更深入的交流过程,品酒的过程中也还由我们老板亲自接待,同时这边也是有个季卡给到您……”
对方说了一长串,许同璋慢慢点着头。
“您看这边是怎么支付?”方经理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急促,以及对成交的渴望。
许同璋继续问:“不支付走不了?这算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您多虑了,我们从来不做这种事情。”方经理笑了下没说其他话,许同璋敲动手机的频率越来越快。
录音时间已经长达一个小时,从上了那辆车开始,许同璋手机里的录音就已经开始运行。
只是可惜。
可惜无论许同璋怎么引导,都从对方口中套不出类似于“强买强卖”,可以被定性为“诈骗”以及“非法拘禁”的话。
许同璋伸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耸肩,起身举起手机,凭借身高优势低眉睨着方经理,心跳极快,“如果你们坚持这样,我也只能直接报警。”
一声大笑响起,方经理语气无辜,“我说了什么吗,没有吧,我只是作为一个销售,在和我的客户争取。警察来了我也这么说,酒庄的规定就摆在门口的告示栏那,我们只是按规定行事。”
来这时,许同璋当然不会注意路边的告示栏里具体写了什么。
听这话,连警察都为之束手无策,可见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那结果呢?
每个被骗过来的人是都买了卡成功离开,还是什么?
如果出去了,为什么不报警,如果报警也找不到马脚那该怎么办?
如果没出去,那人呢?
这里的人三缄其口,总是强调自己在销售而非诈骗。即使有人报警,警察可能也会因为没有线索而无法立案调查。
果不其然,方经理开口,说出的话让许同璋心一沉。
“三个月前,过来这边的一位客户明明是自己付了VIP卡的钱,出去却说是我们强迫她买的,太冤枉了。”
故事的结局当然残缺,许同璋几乎可以肯定,那位客户的一面之词构不成证据,事情不了了之。
会客厅人数众多,许同璋只身一人,很快就被围住,幸而他早就把车牌号发给易于,如果自己失踪,至少有人会发现。
好好说话并不管用,他的身体极速绷紧,有挥拳的冲动。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种自己以后的可能。
最好的可能,对方良心发现,让许同璋安然无恙的离开。
更坏的可能,交了钱然后离开。
会有人发现自己吗?
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他想到最坏的情况,吐出一口气,接受不了。
像这种情况,人多势众,自己如果先出手肯定不占优势,想着想着,许同璋不再握拳,身体的进攻姿态也转成防卫姿态。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会客厅里面的人好像也不知疲倦,就陪着许同璋在这里等过一个又一个小时。
下午两点整,平时夏季太阳最猛的时候,玻璃窗内却没有透过任何日光,阴云遮住太阳,占据大半天空。
十分钟后,他终于妥协,认命般扫过去六千元。
“可以了吗?我先走了。”
“请便。”
方经理低头看着手机,说出这句话,许同璋松了口气,往门外走。他抬头看外面的天,从未觉得有这么亲切。
他长舒一口气,迈出会客厅,走出百米远,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竟然真的离开了……
许同璋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向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奔跑。
被人叫住的那一刹那,心跳近乎骤停,一股不妙的感觉冲上心头。
前面离园区的出口还有不短的距离,许同璋鼻头一酸,尽全力跑着,没管身后人的呼喊。
天上阴云更盛,大风渐起,风越大,吹在皮肤上却越觉燥热,许同璋额头沁出汗珠。
很多时候,许同璋觉得自己都是不那么幸运的人,所有属于自己的好东西好结果,一部分是家人和朋友给予的,另一部分是他靠着自己努力得来的,而运气,很多时候都是托词。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想拥有幸运,要不,许同璋心里总会踟蹰,害怕自己总是选错路。或者深夜看视频的时候,他又总是会开始想,如果当初选了另一条路,处境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幸运这次没有降临。
双腿跑不过车轮,许同璋被人挡住前路,双腿发软,说话的声音很抖,“你们什么意思?”
方经理快步赶上,拦在路前,“怎么跑这么快,作为VIP顾客,你可以带走我们准备好的一款新品葡萄酒,你看是现在跟我去拿还是给个地址我们送过去?”
“我能有选择吗?”许同璋自嘲一笑。
方经理将他带到指定地点,然后关上门离开。许同璋坐在沙发一角,目光从那道门转到这个房间的陈设。
茶几上的葡萄酒瓶、醒酒器,和两排高脚杯。
远处橱柜上摆着的奖牌、证书,和奖杯。
以及二楼靠近花园的大玻璃窗户。
“这里的酒都是你的。尝尝?”背后多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许同璋猛地转头,看见他从视线盲区走出来,笑着坐在他的对面。
“我酒精过敏。”许同璋笑不出来,摸不着头脑。
“你可真会说笑,我喜欢。作为我们今日第一位VIP客户,我必须要给你详细介绍我的产品。来,请。”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坐在许同璋对面的软椅上,一杯杯倒。
老板倒酒的姿势看着确实专业,只是在用醒酒器为许同璋面前的高脚杯倒上红色的酒时,手指若有似无的触碰让许同璋略微不适。
没来由地心慌,胸口堵得厉害。
呼吸。
深呼吸。
许同璋张口想呼吸新鲜的空气,但这方法带来的效果聊胜于无。
葡萄酒度数不高,香味浓中带涩,但许同璋没喝,也不敢喝,“到底什么意思?”
老板嘘了声,继续倒,直到把茶几上两排十八个高脚杯全部装上酒才停止,“品酒的时候只管品,说的话多了反而失去葡萄酒原本的风味。”
“我不喝。”许同璋直接拒绝。
天色渐晚,木鱼还没等到许同璋回去,就连许同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全无恙地回到1806,他不知道怎么办。
“脑袋里在想什么?不如说出来我们一起听听。”老板看过来,镜片的反光模糊眼神,“他们送你来的时候没跟你说具体内容吗……”
几秒后,老板自言自语,“也是,这种角色扮演的剧情我也很喜欢,你这种态度我也喜欢。”
“你说什么?”许同璋撑着身体坐好,脑袋一阵阵发疼,“你要的钱我已经转过去了,现在还不让我离开,坐在这陪你喝什么酒,你觉得我能喝下去吗?”
“你没喝怎么知道不能,你不知道要做什么你也敢过来。”老板坐在许同璋身侧。
被碰到的电光石火间,许同璋及时撤开手,站起来离男人很远。
“你不怕我出门报警吗?现在我给你机会,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许同璋闭了闭眼睛,心想自己可能流年不利。
这个时候,许同璋才意识到,自己的家人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条件,他被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他只能忍住心里的慌乱,却还能用家庭给予自己的底气跟人讨价还价。
“不是钱。”老板发出有钱人的笑声,慢慢将之前方经理没说完的那位客户的故事补齐,“我陪她品酒,向她介绍葡萄酒种类,手把手教她怎么握高脚杯,结果小姑娘出去就反咬一口,说是我在骚扰她。是她凑上来的,醉了后扑在我的怀里。我百口莫辩。她做得很不对是不是?”
“然后呢?然后她怎么了?”
“她是个疯子,妄图拿录音向警察证明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录音里什么都没有。”
许同璋隔着裤子摸到口袋里的手机,心里发怵。
“怎么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想录音?我都没把你们手机收走,自然不会担忧这些事情。”
“你会遭报应的。”
老板一点都不惊讶,也不在乎,“警察都不信的东西,你去说就能让他们信吗?最后查出来那位姑娘是个精神病,你看着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想有一本类似的证明吗?”
被活活逼疯的精神病。
许同璋掐了下自己的腿,“我是男的。你也能?你也想?”
老板见怪不怪的样子,“男的就男的,见过猪跑了,现在要吃猪肉也是没什么所谓的。我看你,长相就够带劲。”
许同璋喉结微动,身旁的人在凑近,他却盯着酒瓶,没有眨眼,五指握紧又张开,依稀能窥见几分颤抖。老板站起身,拉开领带,朝许同璋走来,抬手就要抚上许同璋的脸。
五指并拢,许同璋全力挥出一拳,提膝将男人摔在沙发上,胸口起伏,“别碰我。”
男人顶了顶腮,饶有兴趣地站好,整理衣服,然后鼓掌,“还真是不太一样,不过你知道商人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吗?”
许同璋没理他,他也这么自顾自说下去,“商人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让原本毫无投资欲望的人铁了心且不得不要在你这里投资,打脸的样子很痛快。”
许同璋眼眶发红,嘴唇颤抖,“你不要命可以试试,我没什么好怕的。”
短促的叹息声过后,老板让步,“你看你这么倔,身上又全是汗,浴室在那边,床在里面,晚饭等会给你送过来,明天再说,我不着急,不知道你着不着急?”
说完他就离开这间房,锁门的声响在安静的、四四方方的房间内异常清晰。
许同璋几乎立刻跑到窗户边,往外看。窗户连通阳台,是锁死的,一楼靠近阳台的平地附近有几个黑衣人在站岗,一动不动。
环顾一圈,没找到什么逃出去的办法。许同璋脱力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他拿出手机,果然没有信号,而录音,从进了这间房之后,录到的只有沙沙的杂音。
他环抱膝盖,嘴角向下,眼睛盯着那些酒瓶。
茶几上的酒瓶有的见底,有的还没被启封,瓶身上的标签上是连绵的青山,logo也是山的形状。
和这个园区内的一切都有着呼应,走进山里的人,要么人留在山里,要么精神留在山里。
可,山依旧是山,哪里是出去的路?
直到眼睛干涩,闻栩才把视线从窗外的山尖转移回到出租屋里。
屋内的陈设简陋,光线昏暗,却很温暖。掉落大块墙皮的墙壁上贴满了金黄色的奖状,从学前班到大学现在,全是池觉的。
而奖状的主人累了一夜,这会正趴在床边的矮柜上眯着。
床上同样闭着眼睛睡着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因为从小被拐到深山里而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以致精神状态偶尔会达到低谷。
会发疯,会失踪,会暂时性忘记所有人,而这些症状在那个男人喝酒失足从房子边缘的高坡处摔到树林里死亡后就很少再犯。
有了自我意识之后,池觉就带着妈妈从山里逃了出来。
小学高中和大学,靠着打工和困难生补助才能继续的学业,终于不辜负清醒时妈妈的期望,日子越来越好,他们在南淮下的一个县租了个房子。
一切都在变好,但池妈妈病情发作得突然,一放假就立马回家的池觉却只能看到一个大开的门,四处遍寻找不到妈妈的踪迹。
闻栩收到消息后就赶忙过来,花了一天时间,终于在几条街外找到了发病时迷路的池觉妈妈。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池觉妈妈吃了药后终于能安静睡着。
闻栩从椅子上拿了外套,轻轻盖在池觉身上。
而床上的池妈妈嘴巴刚发出一个音节,池觉就立马抬头,见到她只是梦呓才放下心来,“真的太谢谢你,说什么都是苍白,改天请你吃饭。”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去休息吧。”这不是池妈妈第一次失踪,也不是闻栩第一次来这,他没觉得麻烦,反而为自己能尽一份力而庆幸。
池觉摇头,“我想在这里陪陪妈妈,现在很晚了,你现在回去不安全,要不然你去我房间将就一下?”
闻栩点头,“才一个月没住在一起,你都这么客气了。”
池觉笑着看他,“这不是怕你洁癖,睡不着,算了算了,你必须给我睡在这,不许走。”
闻栩这才放心走进池觉房间,他用湿巾简单擦了下手臂和脖子,最后靠在床沿给许同璋发了个消息。
[闻栩:小狗没有烦到你吧,他有的时候故意不听人说话,揍一顿就好了。]
[闻栩:我大概明天中午前可以回去,你想吃什么菜?]
[闻栩:这回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时间。]
等待消息的同时,闻栩打开手机上的监控APP,想看看木鱼。
监控视频里,木鱼那头一片黑暗,红外下能看见木鱼没有睡着。
看到监控机器人启动后,木鱼特别兴奋,从房间跑到客厅,不停地叫。机器人也跟着从侧卧到客厅,客厅也是黑的。
平时要凌晨才能熄灯的主卧,此刻门缝里没有漏出一丝灯光。
闻栩皱眉,“那位哥哥睡这么早?”
木鱼给不出回答,叫了一声。
“别出声,那你也去睡,不要吵到他。”闻栩有些讶异,却也没说什么,连手机上没收到消息都觉得情有可原。
隔天上午十点钟,闻栩告别池觉,告别池觉妈妈,从县里回到市区。
天是昏暗的,天气预报上显示会有暴雨、阵雨,伴随着雷电和狂风。
到家看到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的房间时,闻栩才隐隐觉得不对劲。他敲了敲主卧的门,没得到回应。
打开门,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床摸起来也是冰冷的,整个房子里都没有许同璋的痕迹,手机上也没有。
手机忽然开始震动,闻栩松了口气,以为是许同璋,结果看到来电人是辅导员,是来问许同璋情况的。
“许同璋妈妈很担心,说是他一天都没有发消息,电话也打不通,他们班主任找到我,我想着你们住在一起,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闻栩如实回答没有,辅导员又叮嘱几句,说如果有消息一定先告诉他,闻栩说好。
电话挂掉后,莫名的不安萦绕在闻栩心头,他顾不上许同璋对接电话的厌恶,直接拨出电话。
电话拨出的那几秒里,闻栩的心越来越沉,脸色也越来越差,最后听到电子音说出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时,1806的开门声将他拉回现实。
来的人却不是闻栩要找的。
易于腿上的石膏还在,他求着医生,端着支架就冲了过来,“同璋人呢?”
闻栩不知道,“我也在找。你也找不到他吗?”
短暂的沉默,易于咳嗽一声,想起来什么,“那个我跟他其实不是那种……”
“我知道,我的问题,以后有时间再说这个。”闻栩点头,“他会不会在酒吧?”
易于摇头,放心卸下防备,也不演许同璋给的那套剧本,“我去过那,隔壁人说他昨天没去过那,今天也没有。”
但是,他拿出手机,翻到昨天许同璋发来的定位和车牌号,“他昨天上午十点发了这个,之后再没有消息。”
“酒庄?”
“对,我们有一个合作对象是在那边。”
平时许同璋忙起来半天不回消息都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一整天都不回,那就很不正常。
易于给酒庄打过电话,对方说是许同璋早就离开,也并不知道这个车牌号是什么,反复确认好几遍后,易于这才觉得不对,直接跑了过来。
闻栩又看了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他严肃地说:“先报警,已经够24小时了。然后再对着这个定位,看看酒庄附近的监控。”
易于只得点头,跟着闻栩一道去了警局。
为了不引起家长的恐慌,两个人默契地没有跟别人说起这件事。
酒庄内的监控能证明许同璋确实早在昨天十点钟就已经离开。而调出的路面监控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图像,许同璋确实上了一辆车。
但车牌号是个套号,根本查不到。
“又是这样。”刘警官看完监控后拍了下桌子,声音穿透力极强,“这半年来第几起了,每次都是这样,从这家酒庄出来后上了辆车,然后人就失踪。”
闻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到这话和易于对视一眼,表情都不太好。
十分钟后,刘警官走出会议室,“你们先回去,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们。另外,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发现他人身安全有受到威胁的可能,必须通知监护人。”
易于点头,跟着闻栩出了警局,他又带着闻栩找了几处许同璋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人。
时间一步步走,在这种时候格外地快,下午五点钟,终于有了曙光。
警局对比过往案件,将目标锁定在距离上家酒庄近一个小时车程的酒庄,同时他们手上的一起案子也同样跟该酒庄背后的中平集团有关系。
“我也去。”易于听到这也要跟着去,被闻栩以动作不便制止。
闻栩看他一眼,“许同璋希望你健康,他如果出什么事情,首先不想让家人知道,其次就是不想让你但心,你肯定比我清楚。”
易于说:“我明白,可是这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伤到腿,他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我的问题。”
“我会随时给你同步消息,你最重要的是别让腿再磕到哪里,别让他担心。”闻栩很会安慰人,“他不想让你觉得是你的问题,他不愿意让你愧疚。”
如果这些事情被爸妈知道,被姐姐知道,许同璋第一个不原谅自己。
如果被易于知道,凭他那个爱哭的性子,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拦在他的身上,然后扛着伤腿,独自去酒吧处理以后的事,且不会再让许同璋接触这些。
如果让闻栩知道了呢,他会不会觉得难过?
还是会生气自己又一次缺席,放了他的鸽子呢?
或者是,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后皱眉?
许同璋猜不到,不想猜,只要一想到这些关心自己的人会为自己担心和难过,他的心口就有一柄刀在慢慢划。
趁着晚饭时间,窗外黑衣人下班的时候,他从被敲碎的窗户翻到阳台,毫不犹豫一跃而下,手掌手背上沾着的鲜血,随着惯性溅到草上。
幸好花园的土松软,二楼不是很高,许同璋在地上滚了几圈,悄悄爬起来,顺着记忆,往外走。
为了不引人耳目,他选择从树丛里蹲伏,在没人处换到下一个地方。
许同璋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精味,血腥味,还有泥土汗水的味道,他走了会,按着膝盖,泄力靠在灌木上,咬着牙呼吸。
此时此刻,距离那个让自己心惊胆战的房间有约一千米,刚才的动静不小,如果正好被听到,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出来找人,到时候许同璋真的想不到最坏的结果。
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他爬起来,弯着腰前进。许同璋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有这么差,几乎是每过五百米都要停下来歇着。
风吹着他的衣服,裤管贴在腿的皮肉之上,没被吹动。
温度慢慢下降,时不时有雷声轰隆。
许同璋身体是冷的,心却必须要热着,哪怕是用鲜红滚烫的血去暖。
他要出去。
他要出去!
园区很大,许同璋揣着没电的手机,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勉强看到那道门。
“马上到了,马上。”许同璋嘴唇发白,安慰自己。
耳边呼啸着的风里夹杂着鸣笛声,叫喊声,和鞋在水泥地上奔跑接触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如鬼魅随形。
许同璋看准时机,就要一鼓作气跑过去,还没动身,就发现门口突然聚着一群人,一声惊雷过后,那道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滑落,没有声响,许同璋咬着下嘴唇,在心底跟自己说没关系。
没关系,至少活着。
身后有工作人员跑过,一步步接近,许同璋没地方躲,只能让自己缩在绿化带里,双腿的疼痛已经麻木。
头顶躲藏的绿化带上的绿叶每被风吹动一次,许同璋的身体都要颤动一次。
一步、两步、三步……
一秒、两秒、三秒……
头顶似乎有双手,对话的声音就在身旁。
熟悉的女声响起,“你去那边看看,他很聪明,反其道而行之是最可能的事情。这边门关上,他跑不掉。”
男声迟疑几秒,“那你看好这里,要是他这个样子出去,引来警察我们都得完蛋。”
女声坚定,“我知道。”
等许同璋放下防备后,那个女人冷不丁又开口,“一直往东走,别回头。那里有个矮墙,你翻过去,就能走到大道上。”
许同璋没吭声,等声音消失后,他看到女人的侧影,终于知道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开车的是她,让他来这里看看的是她,现在指路的还是她。
许同璋缓了会,往东走。
天越来越黑,两道雷声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一声响彻天空的雷劈下后,豆大的雨落下。
许同璋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模糊,他速度放慢,摸到那堵墙,翻了一次,手臂脱力,摔在地上。
“许同璋,再试一次。”他自言自语,摔在地上两次,说了两次,在第三次时,翻过矮墙,在柏油大道上滚了好几圈。
他仰躺在地上,接着雨水。偶尔有车子从身旁鸣笛驶过,溅他一身的泥水。
稍微恢复点精神后,许同璋起身,瘸着腿往前走,摸着黑走。
车灯照在路上,给他带来短暂的光明。
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在原地踏步,许同璋拍了拍自己的脸,在跪在地上的前两秒被跑来的人接在怀里。
绿茶香没那么明显,许同璋不用灯都知道是谁。
一时间,只有伞面被雨点砸个不停的声音,以及警车鸣笛的声音,警员拿到搜查令和逮捕令,忙个不停安心的声音。
许同璋喊他,“闻栩。”
“是我。”
闻栩把伞柄塞在许同璋手心,拿出纸巾,把许同璋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到脖子和手。
之前出现在手上的血迹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剩下满手的泥水。
许同璋要拿过用过的纸,被闻栩躲开。
闻栩将它们收好,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帮许同璋穿好,“先去车上好吗?”
“不想去,可以等等再见人吗?”许同璋声音很轻。
闻栩很快同意,“那我背你,我们往那边慢慢走。”
“不行,我太脏了。”许同璋身上湿透了,他摇头拒绝,说着就要站起来,但腿上太疼,又差点跪下。
闻栩皱眉,用手小心掀开许同璋裤腿,简单一角就藏着一片伤口,触目惊心,更何况看不见的地方,“谁伤的?”
许同璋咬着唇,选择坦白,“是我故意凑上去让他伤的,这算故意伤害罪吗?”
“……怕疼还这样。”闻栩蹲下身,背对他,“上来,帮我撑伞。”
许同璋没办法,趴了上去。
几分钟的白噪音时间过去,许同璋低着声音,凑近闻栩的耳朵,“我爸妈应该不知道吧。”
闻栩说不知道,也没提易于已经知道。
许同璋沉默片刻。
“想说什么说吧,不收费。”闻栩稳步向前走。
许同璋又问,声音很低,低到听不出哭腔,“我是不是很没用,二十岁还在闯祸,你的二十岁肯定没有我这么废物。”
“没人规定什么年纪应该必须要会做什么事情,某些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是在遇到事情后锻炼出来的。”
闻栩想了下自己的二十岁,脑海里是那张纸条,带着血,“我的二十岁,更无能为力。想听吗?”
许同璋点头,湿漉漉的发丝蹭到闻栩的侧颈。
闻栩就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谈心的时刻,把困着自己十九二十岁的心事全盘说出。
“所以你转学过来了。”
“对,那位同学的姐姐给我看了他的日记,里面总是感谢我,可我什么都没做到。”
“其实做了很多。”许同璋的声音被风吹散,“难怪你跟我同级,我上学早,你上学迟,我没有转学,你转了学还从高三学起。”
“聪明。”闻栩夸他。
许同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话,憋着的眼泪又顺着眼角眼尾留下,明明是听到夸赞,他却觉得委屈。
积攒了两天的害怕和惊惧在此刻爆发,他默默流泪,难受到呼吸不畅,只能张着嘴巴喘气。
昨天夜里,被困在房间里面,再困他不敢闭上眼睛,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靠掐自己保持清醒。
今天下午,面对男人的嘴脸,许同璋保持镇定,假装顺从,两个人对着喝酒,差不多的时候,男人就想动手。
许同璋故意激怒对方,之后再用身体去迎接那些酒瓶的玻璃碎片,忍着痛帮他加深伤害程度,再用瓶子砸晕对方。
这些时候,许同璋都不敢流泪,也不敢说害怕,“我砸了他,要是失手把那人砸死了怎么办?我好害怕。”
“警察早就盯上他们了,有了你就更容易给他们定性。你砸他弄出血了吗?”
“没有,他倒在地上,我没看到血。我手上的血都是我的。”
“你没有错。”
许同璋点点头,不说话了。
闻栩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许同璋才再次开口,带着明显的鼻音,“还有纸吗?”
闻栩嗯了声,“能摸到我胸口的小口袋吗?”
“有消毒湿巾吗?”
“有。”
闻栩腾出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递给许同璋,结果五秒后,自己脖子却是一凉。
许同璋没给自己擦,正用消毒湿巾帮闻栩的侧颈擦拭。
闻栩不可置信地问:“……你眼泪擦在我身上了?”
“没有!”许同璋声音总算恢复点活力,“你脖子上面有泥巴,还有雨,我好心帮你擦擦而已。你竟然这么想我。”
“我的错。”闻栩立马道歉。
过了会,趴在闻栩背上的许同璋又在说话,语气里带着怀疑,“我之前眼睛是不是瞎了,才会觉得你很讨厌。”
但说完这些,他看着闻栩的表情,自觉不对,呸呸呸后,换了个说法。
“避谶的话,那我换一种说法。”许同璋说,“我虽然近视一百度,但是我不爱戴眼镜,这就导致你站在我面前,我只能看见你的缺点。”
“哪些缺点?”
“现在说的是优点。”
“那有哪些优点?”
可能因为精神方面受到极大冲击,以至于许同璋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心里话,“比如我发现你很喜欢当英雄,无论是对同学,对易于,还是对我。或许我应该给你改个备注,以后该叫你英雄主义患者。”
找到警车时,话题刚好结束,闻栩把许同璋放下来,撑着伞让他坐上后座。
许同璋往里边坐了坐,抬眼看着闻栩,手指捏住闻栩手腕,“你去哪?”
闻栩晃动手臂,“我收伞。”
许同璋看着他身上的脏污,有点不好意思,“哦好。”
两个人坐在警车后座,离得很近,身上的衣服都是又湿又脏。
闻栩抽了很多纸,才勉强擦去一点,浑身的不适感迟钝地刺激他的感官。
警车内无比安静,雨水打在车窗车身是唯一的背景音。
闻栩转头看见许同璋已经闭上眼睛。
头发长得长了些,被雨淋得混作一团,而许同璋的手指还无意识勾着闻栩手指,像没安全感的湿漉漉小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