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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嫁女
某个礼拜天的清晨,艾迪·格雷·德尔佩合上他手中的拉丁文硬皮书,照常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就是那声音,就是那一刻,让康斯坦斯·德尔佩彻底厌烦了“相亲相爱的亨利一家”。
这一家人在这世上捏造了两颗新的太阳,万幸却也不幸,那两个太阳恰好不是她所崇拜的。
她并不想像某些爱嚼舌根的仆人一样,在背后编排姐姐与姐夫,可实际情况已不允许她再宽宏大度。她相信佩妮已成为心灵臃肿的已婚妇女,她那颗多疑且严苛的心挤占了头脑的位置,使蒙格塔瞧上去像是没有女主人。
但康斯坦斯也不愿过多苛责她,毕竟艾迪·格雷才是罪魁祸首。说回两颗太阳,他便是其中一个。他是最懂得强权和利己的传教士,站在花园前监视园丁工作时,总有副上帝的姿态。
但这世上绝没有哪个上帝、会因为担心仆人偷挖一株花苗而在太阳底下笔直地站上半天。路过的人见到这“苗圃护卫军”,准会误以为,荷兰的郁金香狂热又卷土重来了。
第二颗太阳是那年幼却已过度肥胖的小亨利,只要他哭叫一声,半个蒙格塔的好脾气都得陪葬。首当其冲的便是保姆与康斯坦斯(她怀疑自己与那黑人嬷嬷已不分彼此)。
亨利·德尔佩不爱敲鼓点,也不爱听音乐,只继承了人类最为原始野蛮的本性。他比其他孩子块头更大,喜欢用头撞门,用刚生长的牙齿啃咬床柱。他的母亲却总被这些举动逗得喜笑颜开,似乎就满足于此。
这溺爱迟早会毁了亨利,从小便被溺爱的康斯坦斯对此断言。
因为亨利只有这一对古怪的父母,却没有姐姐。可实际上,她的三位姐姐或多或少地都会使她感到痛苦难堪,茱丽叶难以脱罪!当康斯坦斯在蒙格塔感到不适,试图在心中用尖酸刻薄的言辞缓解这病症时,茱丽叶的脸孔总是跳出来。
任何一句比喻式的评判,都会使康斯坦斯变得像茱丽叶,那个她最厌烦的人。变得像她会使她生活得水深火热,会使她难以自洽、加倍痛苦。康斯坦斯不能忍受自己与茱莉有相似,就像她不愿承认,艾迪·格雷·德尔佩迄今为止最大的罪行是傲慢地合上了她四角钢琴的盖子。
他根本就对音乐一窍不通,却还妄想禁止这一活动,否则两姐妹就显得比他聪明太多。没有音乐没有戏剧,也没有舞蹈和诗歌,蒙格塔就像一座荒废的公园。
康斯坦斯想要将佩妮童年那双红舞鞋翻出来,旧事重提,她确信有这么个东西。但那双舞鞋似乎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要么是被哪个仆人偷走了,要么就被丢在了父母的坟墓里。
没人会拿一双红舞鞋去抵债的,那东西一文不值。
总之,对于意志坚定且寄人篱下的姑娘来说,这自然是可忍受的,毕竟社交季的确使她认识了几位不错的年轻人。问题出在伊德先生来信那一天。康斯坦斯几乎忘了那人是谁,她只与他见过一面,在舅妈家中。她隐约记得伊德先生是个生意人。
自那封信到来以后,佩妮与艾迪·格雷便时常刺探琼的消息,用一种躲闪又称得上阴险的眼神。他们此前从不提及琼,茱丽叶还偶尔被拿出来当做说教的反面案例,可琼却像是从未存在过。
或许厌恶和害怕是一样的,总之,艾迪·格雷对琼的名字避之不及。可最近却一反常态,任何天马行空的话题都能归结到琼·德尔佩与她的商店上去。其中也有些其他的,会将康斯坦斯惊出一身冷汗,可他们却笑得火热。
那大约也是一个礼拜天,但时间在傍晚。
“就那位先生,我所见过的最风度翩翩的男人……”格雷对艾古契克公爵从头到脚称赞了五分钟,“他妻子年轻时……”格雷对公爵夫人的衣着外貌夸赞了四分多一点,“她妻子的姐姐下嫁给了姓史密斯的乡绅……”格雷就下嫁的不明智与乡绅史密斯的粗鄙探讨了十分钟。
“史密斯有两个女儿,他在德文郡的巴顿地区只有一个小庄园。恰巧,我要说的笑话来了,佩妮,放下一切活计仔细听。”
格雷发出动物的笑,像是想笑却又不敢笑,某种害怕将气管里的空气挤压,最终变成了大象的叫声。
“史密斯太太总帮她的女儿盯着适婚人选,于是最先发觉,巴顿山谷有位恨嫁的老小姐,正狂热地追求一位军官。她甚至将贴身衣物送给——哈哈,我们不该在小亨利的房子里说这个,他不能听这些蕾丝花边的东西。”
康斯坦斯用手指绞着帕子,用力得打颤。
“真惨,我打赌那位上校是个正派人物。”佩妮无聊地掀了掀眼皮,装作认真倾听的样子。她的丈夫也并未仔细听她说话,于是没发觉“上校”是突然冒出的字眼。
“可他收下了那些,那些,那些……东西。”格雷用手去扒拉妻子,似乎用“东西”代指“内衣”并不是因为避讳,而是要引起旁人注意,“你觉得哪个住在巴顿的女人会干这种事?”
“琼·德尔佩。”佩妮冷漠地哼了声。
“不可能!”康斯坦斯像小时候一样大叫起来。她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又拽了拽头发,“我是问,你从哪听见的这些事呢。史密斯也许就是个喜欢造谣嚼舌根的老太太,事实就是这样,她那两个女儿也因为她才嫁不出去。”
“哦,哦,停下,我亲爱的康斯坦斯,你这样的年轻女孩不该去污蔑一位有名誉的太太。”德尔佩伯爵半闭着眼,试图轻蔑地打断她,“人们总相信自己看到了片面之物,却忘记了人间的真理掌握在上帝手中,你不能全部了解的,不,不能。我说那人就是琼小姐,琼·德尔佩。”
“你说话的口吻更像是已了解全部了,可你实则一无所知,不然怎么会给清白的人泼脏水,用词如此轻率。你说这些话时从未考虑过,琼是我们两人的至亲。”
“闭嘴,康斯坦斯。”佩妮无所事事地撑着脑袋。
“好,说完这句话我便再也不说了。我当然听姐姐的话,因为我们是真正和好了的,而不是表面缓和,背地里明争暗斗。”康斯坦斯瞪了眼格雷,“无论事情真假,我们总该去劝她,因为她还姓德尔佩。谁嘲笑她,就会将整个的德尔佩都嘲笑了。我想我就能去,虽然舍不得亨利,但我认为声誉更重要。小亨利长大后是要继承爵位的,他肯定会理解。”
“琼?”佩妮奇怪地叫了声,不知是在讽刺康斯坦斯,还是她真让她想起了谁,蒙格塔的女主人突然骂道,“你真是个害人精。”
“不,世人会将德尔佩伯爵与德尔佩裁缝截然分开的。但去吧,因为我宽宏大量。艾古契克太太过几日就要到德文郡去游玩,相信她愿意把你捎上,你也愿意听她们说说你姐姐的事,要是你听完还愿意认她的话。”
此时的康斯坦斯正坐在马车上,依旧为自己当天的举动感到惊讶。要是继续留在蒙格塔,她也许就快要和谁订婚了——具体是谁她并不清楚,因为那三个男青年在她看来就是一个样。
可她现在却要回到德文郡了,那个无趣的乡村,只有当某个军团暂且驻扎时,才会出现新面孔。
汉密尔顿太太与她的两个女儿在车里,尖笑声无比刺耳,像是老鼠被捉住时的哀嚎。他们总算不再谈论琼与布兰登上校,转而说起女人爱上女人的怪事。康斯坦斯透过车窗向外看,好像整个英格兰都下起毛毛细雨。
下雨时的天空总是一片灰青色,即使有时下的是太阳雨,天色也不会太好看。茱丽叶·德尔佩被这场雨弄得心烦意乱,她将头转回来,狠狠盯着挤在座位里的史密斯太太。
她高声问她:“你能想象出是因为你见过,所以你的内衣上镶满了蕾丝花边,那得用多长的线才能围着你的腰织一圈?有几十个纺织女工会因此累死的,你在意过吗?”
达什伍德家的两个小妹妹脸一红,为避免笑出声音而偷偷掐着手掌。埃莉诺·达什伍德脸上红白交错,与母亲交换了眼神,很是不赞可地拧着眉。约翰爵士嘴里鼓了口气,理智却告诉他不能放声大笑。他知道茱丽叶是个刺头,却没想到她这样大胆,一点儿年轻姑娘的羞耻心也没有。
“你、你这野孩子,难道没人教给你礼仪廉耻?”史密斯太太气得发懵。
“要是有人教过你制造谣言会遭天谴,你就不敢这么问我。”
詹宁斯太太挑挑眉,咯咯地笑了两声。布兰登上校的手悬在半空,手中的那几张印着花纹的杯垫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茱丽叶的发言让这场聚会变得更尴尬,好像一百个壁炉同时在烧着,可除了对客人不礼貌以外,他也没找出理由去怪罪她,因为史密斯太太造谣的正是她的亲姐姐。
站在人群中间他忽然有种感受,好像面对这离谱的谣言,他的严肃认真、茱丽叶的愤慨不平,在其他人看来和史密斯太太一样,都是笑料。
“您会和每个听信谣言的人做解释的,史密斯太太。”布兰登命令道。
“哦,这不是。这只是个玩笑,只有当事人在场的时候,我们才会调侃两句,因为你只要稍稍解释,这就都是假的了。”史密斯太太终于显出一丝紧张,她试图让詹宁斯太太附和她,但后者却不屑一顾,“当然,当然不是真的,可我也是亲眼看见的,怪只怪人老了眼神不好——”
“我们才是亲眼看见的,那时候你在哪呢?那一屋子的织品,琼小姐说了,好几个人都有份。”玛丽安忍不住说,埃莉诺扯扯她的袖子,却没能拦住,“就算是我们到那儿之前,商店的门也向外打开着,街上的行人都能看见,屋里还有个叠衣服的黑人女仆,哪来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布兰登投去感激的目光。他注意到玛丽安冲他点点头,眼里充溢着灵气。她那副得意的少女姿态令他颇感熟悉,却找不出源头。
“所以说,别跟军人开这种玩笑。他们太严肃,会当真了。”约翰爵士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快结束这闹剧吧,客人们都在呢,你们要把这儿当成戏台吗?快把孩子们带上去。布兰登,让我们去听听钢琴吧,你说呢?”
“史密斯太太要负责解释,因为此事我在昨日听说过,从我不愿讲的别处。现在无论您和谁说过,我都愿意和您一同前去解释,带着我这个人证,还有手里的物证。”
“欸,你这——但你知道,我的朋友各地都是,离得太远了。”
“写信啊。”玛丽安又插嘴道,“再远的人,写信也能收到的。”
埃莉诺拍了下她的手背,妹妹不服气地怒了努嘴。
这建议又使布兰登心存感谢。他郑重地、对约翰爵士和他的客人一再道歉,声称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他的道歉并不十分圆滑,言语之间多有重复,显得不善言辞、却极为格外诚恳,任谁都能看出,他在其中有种坚持。
“我们都知道您是位好绅士,琼也是位好小姐。”
埃莉诺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将玛丽安拉到一旁去,以免她再莽撞地说出些什么。史密斯太太的两个女儿也识趣地走开,低着头不敢去弹钢琴。约翰爵士知道朋友的脾气,即使对他的处理方式颇有不满,也未多说。
詹宁斯太太却动也没动,饶有兴致地看着布兰登与朱丽叶,两人正像猫头鹰看老鼠似的盯着史密斯太太写信。她也在一旁瞧着,预感到史密斯一家再不识趣,也不会想来拜访巴顿庄园了,这也算好事一桩。
“上校啊,”詹宁斯太太刚一开口,布兰登就提起警惕,这得益于她平日的作风。于是,詹宁斯太太难得的善意提醒,被这位精神紧绷的上校给忽略得彻彻底底,“你这样极端地解释,好像急着跟人家撇清关系似的。”
正在写信的史密斯耳朵动了动。茱丽叶想要反驳,却听布兰登上校先说:
“我与德尔佩小姐唯一的关系便是朋友关系,这无需撇清,也不会更进一步。我保证我绝无非分之想,而德尔佩小姐对我也只有朋友的关爱……我很庆幸她不在场,没听到……出现这错误的主要原因在我身上。”
茱丽叶闭了嘴,舌头底下有种辛辣的苦涩。
布兰登不知这解释是否合情合理。他的确想象了德尔佩小姐听到这些话时的神情。若是她应对自如,没让他负起应付的解释责任,那会使他痛苦。若是她应付不来,因此陷入痛苦,那他就该因此更痛苦了。
“知道了,”詹宁斯太太笑道,“德尔佩小姐和布兰登上校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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