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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局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曹雪芹《好了歌注》
上回说到,工藤新一应受外务省书记官芳泽谦吉之命令,于8月12日迎接沙俄访日公使叶夫根□□克托多维奇·莫尔恰林,为此芳泽谦吉使出浑身解数委派伊泽多喜男将此事办下去,可喜可贺,这事儿终于是办成了。领了委任状的工藤新一满脸苦涩,恨不得扒干净那双握过芳泽谦吉脏手的皮,其若疯状,唱唱跳跳间要扑花窗户玻璃,要抓那四棱格子七彩光斑,结果被警视厅共事的同事见了,纷纷大笑起来。他想与其这一世发疯不如一时发疯得好,便共同大笑,笑到最后,人潮如潮水般散去,他停止了笑容。
说说笑笑是不能了事的,说说笑笑了不了任何事,任凭工藤如何发笑,事情摆在那头,他不得不做了。考虑到是沙俄访日,警视厅不派人手,供他调遣的都是大使馆和政府做文书工作的那队人马。工藤不是没有接触过政府文职人员,他们做事慢得跟踢皮球似的,讲来讲去,千道万道的程序,屁大点事要上报半个月,没了警视厅同事,他做起事来还是相当阻碍。
沙俄此时访日干什么?不用说,是来缓和日俄同盟关系的。日俄关系僵持已久,自工藤新一学生时代起两国便互不对付地争远东利益。1905年,日俄双方签订《朴次茅斯和约》后,日本国际地位上升,军备计划由守转攻,将目光投向大陆,所以日俄战争结束初期的日本一直将俄国视为第一假想敌,声称要维护满洲及韩国之利权,就不能不忽视这盘踞在远东,觊觎满韩利权的威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双方互相猜忌,扩军备战以防对方南下复仇或是进一步打击。在韩蒙问题上不断斡旋,直至1907年双方签订《日俄协定》,才逐步恢复经济与政治往来。
工藤知道沙俄如今积极要求关系升温与远东局势、日俄同盟以及欧洲局势有关,有如今的8月12日访日,就会有下一个8月12日公开访日,到时候来的可不见得是公使,来个什么俄国大公,将迎接从帝国酒店摆到赤坂离宫也不意外了。虽然说远离政治已久,但工藤略微了解过国内亲俄派与亲英派业已分歧,目前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只有日俄同盟一条路。访日,不就代表日方对欧战的意见和立场在渐渐变化吗?工藤新一在车内卷起酒店布局图纸,掀开车帘子,眼前的街道如风一般滚到车后看不见了,前方热闹富庶的景象宛如太阳升起般被抬上来了,他在车内坐了会儿,与陪同来的副手江原晃太郎谈不上话,满肚子的话憋了一路。
做主手的总该搭配一位副手,奈何工藤新一这个主手年纪实在太小,无论怎样挑副手都比他年长上好些辈。江原晃太郎前几天刚过完四十岁生日,头发已然花白,老态渐显。他有家族遗传而来的大小眼,旁人瞧去,都觉得他凶神恶煞,因常年吸烟,抽得江原晃太郎指尖沁满了蜡黄,烟味如影随形。外务省下工作叫他和羽任来帝国酒店安排布置迎宾场所,谁知这一见,嘿,居然是工藤家那个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还小他十七岁!毛头小子怎么能与他共事,简直荒唐得很!
迎接他国公使是大事,哪怕是先一天的监督安排,也须穿正装入场。到了东京帝国酒店,工藤新一穿着身藏蓝色西装,江原晃太郎执着于传统,还是身老练的黑西装,二人便这样风尘仆仆地下车了。见帝国酒店外用租借的告示将附近提前隔离开来,他们不敢怠慢,向门口站岗的军士出示通行证,进了酒店大堂,径直向二楼迎宾厅奔。
帝国酒店迎宾厅专为迎接各路贵宾所设,较有基底,工藤说是负责安排,实际就是个监工的,将图纸分发给下头的人就算完成工作了。真正要他做事的是8月12日迎接当天,全权由他面对那位性情古怪的叶夫根□□克托多维奇·莫尔恰林。接受迎接工作后他打听过这位沙俄公使的脾性,都说他人如其名“莫尔恰林”——莫尔恰林,молчаяь,在俄语中就是沉默的意思——经常在公共场合一言不发,让人难堪。工藤新一搞不明白,既然是希望同盟关系发展,又为什么要请个阴阳怪气的人物来?
这方宽敞敞亮的大厅开始堆满植物花卉,台面背后高高挂起了日俄两国国旗,打下手的酒店侍者奔来奔去堪堪收拾好大厅,外务省那边与工藤新一核对完与会名单便撤走了,他在视察的过程中顺便混进侍者里,做起了摆盘子的活计。工藤得留在此地做完检查工作,为打发时间,他走到接待厅外来,扶着大理石栏面,谁知被冰得瞬间瑟缩回了手。一旁得空休息的江原晃太郎端来两杯热茶,递向工藤:
“台面冰得很,随便一摸就会这样。来,先喝口热茶。”
工藤听出来江原晃太郎的言外之意,再怎么说,江原晃太郎在年岁和职位上确实称得上一声“前辈”,也就不好推辞,接下了茶。
“让前辈接茶多不好意思,但人摸到冷东西都会缩回手,属于正常生理反应。多摸索几回,有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就不会如此了。”
“哈哈,你言过了,帝国酒店的台面有的是时间让你摸,怎么把持好面前这块才是硬功夫!摸完了这块,觉得既不是烫手山芋,也不是冷坨子,才有资格接触其他的,否则甭想!”
“是烫手山芋,还是冷坨子,接过了才知道。江原前辈希望局势如何?”
江原晃太郎不满工藤新一将皮球踢了回来,面向日本国旗,脸上瞬间露出了一种狂热痴迷的表情:“当然是希望向好,一切向好,向远东,向大东亚共荣,天皇万岁。”
江原晃太郎欲问工藤新一对此作何想法,忽然从接待厅内蹿出位小侍来叫唤工藤新一进去检查二道工作,他这才得以逃脱江原晃太郎的话术。接待厅的工作大体上完成,剩下的工作交由侍者处理,工藤一面检查,一面心里却在回想江原晃太郎偏执的神情,感到不寒而栗。狂热、疯癫,在本府、早祷堂、学堂上有太多张同样疯狂的脸,来自上一代的《教育敕语》在他们这代人心中扎下的根波及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下下下一代。册中皇祖皇宗的伟大事业,树德深厚,世济其美不过是狂热者的药包。先药死年长的,再由年长的药死年幼的,年幼的再药死胎中的,药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药得人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掏心掏肺、心向旭日、心向“未来”。跟随他检查大厅的侍者在解说过程中发觉总负责人工藤新一的眉头愈发紧皱,不禁停下来颤声问:
“工藤先生,您对布置有任何不满,都请提出来。”
“不,没有问题,你们做得很好。”
“那您眉头为什么皱起?”
“喔,我想起今早出门闹肚子,耽误了行程,与你们布置无关。今天加紧进程,明早九点俄国公使的车会在帝国酒店门口停下。你们做好最后的工作后再来找我进行三道检查,我在接待厅楼下的会议室内休息。”
侍者松了口气,肩膀很快垮了下去,转身要走,工藤新一却忽然叫住他没来由地说了句“谢谢你”,让他很是惊恐地走了。
帝国酒店会议厅位于一楼喷泉池水后,波塞冬雕塑喷泉自有一份庄严和肃穆立在大堂最醒目的位置。今天太阳很好,倾斜而下的太阳光落在波塞冬像的鼻梁上更显神圣,抬头望还能看见天空之上的蓝天白云,一只飞鸟翱翔而过,谁知道它会去何方?鸟像人,人像鸟,鸟为生存而像人,人被囚禁而像鸟,什么一切向好,未来光明,前途无量,东亚共荣,都是哪门子的把戏?共荣,共谁的荣?谁来共荣?以刀枪铁蹄践踏他国领土,残杀老少妇孺,推行奴化教育,在谈判桌上规划他国土地,这就是“共荣”吗?共荣共荣,真是好一个“共荣”啊!
工藤由喷水池前移转至一楼会议室,整个酒店工作人员约莫都留在二楼处理未完成的余项,他关上门深呼吸,肺里的浊气腐气悉数散离。会议室构造简单,一张能够容纳十五六人的中型会议圆桌,顶上挂水晶流苏吊灯,灯光微黄,不比迎宾厅泛白的灯刺眼,排头是汇报地点,排尾是记录处。工藤挑了排头的椅子坐下,怀里的纸笔均遭他焐热了,现下都汗津津冒热气,恰好桌上堆了干净餐巾纸,他给擦干了,拧开钢笔盖,不敢下笔,愣了半天憋出个“快斗”,随即擦去改为“黑羽”,觉得生疏又改回“快斗”,觉得别扭得黏人便改为“黑羽”,如此重复数遍,他干脆换了张信纸重写了三行“快斗”,终于使自己满意了。这样到了第四行,突然再度没话说,不像在江原晃太郎面前伶牙俐齿,工藤新一磕磕绊绊写下“我很想你”,写完颇为认真地还添了句“真的很想你”。
黑羽和工藤本是住在一处,相隔不远,相恋后更是日日相见。写信并非约定俗成,也不用寄出,只是在工作时二人拿来打发时间的小手段罢了,这样的信在工藤书房早垒成了小规模的山,蓝鹦鹉内也有,大都是黑羽快斗精心写出的俳句,偶尔给工藤看看,而工藤本人从不交出书房那些信。他写时多半抱有杂念,因而除了明而可见的那点情思外,其他略显直白,直白得让人看了红脸羞臊,如果再往那堆“小山”翻下去,指定能翻出与黑羽表明心意时的信来。
他们保留的不成文规定,除了各自写信,还有每天定时定点出现在离警视厅较远的地方等他。夜幕一到,仗着谁也看不清谁,工藤肆无忌惮地牵起黑羽的手,沿着他们常常走的那条路顺顺溜溜回去。有时候,谁也不说话,仿佛各自怀揣一份心事,手牵着,慢慢走,互相猜测对方心里究竟是有什么事瞒着各自的。然后悄悄捏一捏手,两个人看向彼此,工藤慢慢看向黑羽,或是黑羽一点点看向工藤,顺着十指相扣的地方移上去——漆黑的夜里看不仔细细节,只瞧见西装、和服衣袖,瞧见西装底下的胳膊、宽大的和服衣袖下的胳膊,再向上移走,肩膀、面庞,继而是嘴唇、鼻梁、眼睛。黑暗之中,璀璨的灯光底下,面庞总被照得很明媚,黑羽在灯下的脸如一朵裹了蜜的花,在工藤眼前烈烈燃烧,花开花谢就是喜怒哀乐。黑羽送他走到家门口,二人在宅子门口挥手告别。工藤走一步回头一望,黑羽走一步回头一望,他们俩终于像恍然大悟似的重新凑在一起,一个问,回来路上为什么不说话?另一个问,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一个说,我在等你开口。另一个同时也说,我在等你发牢骚。然后二人相视一笑,咬住对方的嘴唇。有时候,他们无话不谈,小到工作上的苦事,大到社会上的舆情,天南海北海角天涯没有他们不会谈到的。说得过来了,和和气气;说不过来,吵得吹胡子瞪眼也是常有的事,但走到米花町就忘了不再计较。
黑羽会讲起发生在蓝鹦鹉的趣事,比如爱情故事,黑羽对浪漫事尤其上心。他曾说过,几十年前,强调在工藤新一未出生的日子里,一个遥远悠久的午后,一对青年男女来到蓝鹦鹉酒吧要了两杯酒,坐在靠窗的位置前。男人怀里揣着贵重物,女人脸上抹了精致的妆容,女人看向男人的眼神小心翼翼,男人看向女人的眼神小心翼翼。女人说,我要走,不知多久回来,今天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跟不跟我一起走?男人紧握酒杯,左手放进了口袋内,捏成一个拳头形状,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会等你。随后男人抽出口袋里的宝贝,递给女人,我不希望让戒指成为你的枷锁,所以我只送你在我们家门口种下的花。我包在香袋里,这样你也随时能用。女人摇了摇香袋,觉得轻盈无比,问这是什么花?我不记得在你门口种过话。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红豆!岁月会将每个来过蓝鹦鹉的人忘记,但黑羽本身是时间,所以来过蓝鹦鹉的人他大多有印象。前些天,他在收拾酒桌时听见门口的风铃响了,习惯性地抬头欢迎客人,来的那个人被岁月压变了形,但黑羽认出了他是几十年前那个将红豆包在香袋里的男人。
男人见到他吃了一惊:“你是老板?”
黑羽知道他想问什么,毫不含糊道:“您说的是前老板吧?他是我的祖父,已经去世了,现在由我接任蓝鹦鹉酒吧。”
“真像哪……这里还是没变。”
“您需要来点什么?”
男人说出了几十年前那杯酒的名字,然后长久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手依然揣在口袋里。
他坐上一个白天,一个下午,一个黄昏,坐到太阳都沉睡了。黑羽不忍上前打搅他,只等他付过酒钱后,问黑羽酒吧能不能寄存东西?他说得看看是些什么东西。男人从口袋里伸出手来,摊开掌心,里面是两颗红豆。
工藤新一听过这个故事,问男人最后有没有等来女人?黑羽摇摇头,既没有肯定,也没有肯定。
如果将来我也不得不离开,你会不会等我?
黑羽快斗白了他一眼,难道我不能跟着你去吗?
好哇,我不告诉你。
名侦探,你跑吧,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你,掘地三尺都给你挖出来。
……
工藤新一被信纸绊回了现实,这些天他提前跟黑羽打好不用等他的招呼,今天怕是见不到了。正想着,方才救工藤于危难之中的小侍在外头敲门,说明迎宾厅只剩您的检查便能完工了。工藤忙不迭地收好纸笔开门出去,上楼瞧不见江原晃太郎,问小侍,小侍回道:
“江原晃太郎先生说,您准备到位,不需要他陪着了。说完之后……他从大堂出去,应该是走了。”
工藤腹诽江原晃太郎气量小,呛了他几句就做甩手掌柜,扔下烂摊子跑了。他扶着冰凉的大理石柱往前走,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叹息。
正所谓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晚霞酿起酒的时候,公文书局沉浸在将晚的余晖里,门口站岗的哨兵偷懒溜进公文馆溜号放哨,手里握着半个圆形饭团。明治元年,日本设立档案机构负责专门管理文书,把官员手中的资料集中起来保管,明治三年颁布政府各部门建立档案机构的命令后,许多部门成立了公文书局或公文书科,内阁公文书局还与内阁临时修史局联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史料调查,收集和购买了一批历史档案资料。此地的公文书馆究竟隶属于上头某个部门,站岗的哨兵不清楚,他只管站岗,其他一律不敢问。听说前些天的功夫,从某部门那里紧急转移过来一批文书资料,说是“怪盗基德”曾闯入办公室试图偷窃公文秘书,继续储存在那里甚不安全,所以交由公文书局保管。
哨兵打了个呵欠,公文馆站岗实行三班轮替,他是第二班,吃完饭团第三班来接替他的人就该来了。哨兵咽下最后一口饭团,站起来拍干净手,往外走神,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个人影,马上打起了精神。来人是公文馆今天值班的管理人员泉水阳一,他鼻梁高,哨兵们私底下都嘲笑他是高鼻梁的洋人,泉水阳一见本应在馆外站岗的哨兵待在馆内吃东西,瞪了眼哨兵。哨兵自然不敢顶撞,唯唯诺诺低下头,任由泉水阳一往公文馆深处走,脸上嗖嗖冒冷汗。
公文馆属于三层建筑,一层是当代公文,二层是倒幕时期至明治年前的公文,三层是额外设立的地方公文,大都是东京内的事项。泉水阳一上楼,他提前在楼里踩过点,此时的公文馆是最疏于防备的。他直奔二楼公文室,翻出庆应年的所有档案,一页页翻来查看。
长州征伐、坂本龙马、大政奉还……泉水阳一指尖划过墨迹,从最后一层翻上最高一层,怎么想要找的公文都不能够出现在地方公文中,但他阅览了所有庆应年文书,都没有关于黑羽盗一的记录。无可奈何之下他进而再上三楼,地方文书室内有一批刚运来的文书还散发着墨香气,那是从上回那间办公室内送来的文书,一部分已经装入锁柜了,泉水阳一喜出望外先翻看桌上的记录依旧找寻庆应年的记录,仍然没有,多是地方记录的赋税与人丁土地的事宜。他飞快地还原文书位置,抽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撬锁,不料锁柜的锁机关严密,泉水阳一发觉事情不对劲,小小的地方文志何以用上如此精密的锁?
文书三件,其中一件扉页写“庆应四年记东京怪事”,泉水阳一知道他找对了,此时泉水阳一不是泉水阳一,是黑羽快斗,他翻过扉页,父亲黑羽盗一的照片映入眼帘。
文书载:“此为地方怪异传奇,失传已久,皆不可考究,恰吾人当年亲眼所见,由此记录。明治四年记。……庆应四年春,江户和平开城,天下大变。适逢人多业寡,游手好闲之士徒增。此时闻风而动有一乱贼,盗窃珠宝,我听闻大名小路之处已将他擒拿归案,便乘车前去。……概略而言,依余之观察,乱贼非人,其名为鬼,昭昭烈日之下,青烟四起,引火自燃,声嘶力竭……官兵逼退,町人逃散,乱贼挣扎抽搐,一炷香后暴毙。……”
右下角夹杂张外国人拍下的黑白照片,因岁月的折损略微泛黄,照片内火光烛天,滚在地上,翻在泥里,照片中的每个人都定格成惊恐万状的表情往四处退去。黑羽快斗攥紧照片,抽搐着脸,欲放下文书,那几页脆生生的纸从他手中飘飘而落,地上滚了几回没声了。他仰起头向后退步,却成了仰起头往后倒,撞歪了桌角,撞翻了文书,黄旧的雪花顷刻间飞转盘旋起来盈满了屋子。他好像刚从一场世事大梦中醒过来,抬起脑袋,只看见黑漆漆的屋顶和扭曲的时钟。那会儿亲人尚在,朋友友好,母亲安宁,父亲任谱代大名,什么都不会发生,车轮不要往前走了。这么多年来,不知是轮子在抽着黑羽的筋骨前进,还是黑羽被轮子拖拽着走过诸多年岁,他像走在绳索上的纤夫拖拽着时间前进,走过的每条路都鲜血淋漓滴满了黑羽的血。
他还想接着找下去,文书仅记录了父亲死去时的情形,然而父亲因何而死,为何要死,这份文书却含糊其词。楼下的人换班轮替听到了三楼的动静,端起枪往三楼赶,黑羽翻开锁柜内其他文书,记录的却是地方其他事宜了。他不得已迅速还原文书原状,趁哨兵踹开门前破窗而逃。此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晚风带来透心的凉意,他展开滑翔翼穿梭于天空之下俯瞰东京,天地一片苍凉。黑羽快斗带走了文书内的照片,在空中盯着、凝视着、回忆着,想当年,富贵荣华正盛;看如今,荣华富贵散尽,为人的魂归故里,为鬼的魂飞魄散;为幼的沦为野兽蚕食,为老的寿终正寝,一切都落得个干净!正如这东京,这地界里最满的那块坟头,那周围飘飘扬扬的野樱花,飘卷的灵幡,真是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黑羽快斗调转方向,往米花町二丁目某户人家的窗台飞去。那里亮起了一盏灯,那一盏灯给他稍微带来了点点滴滴的热度并正往眼边流去,他将照片郑重地收进里口袋,登上窗台,推开窗户,满盈的月光迅速霜降般溅得满地都是,工藤蓦然回首,见“怪盗”半跪在窗台边,正朝他笑。
“不请自来,私闯民宅,要我给你定什么罪?”工藤丢下外交文件临到窗边,“怪盗”飞扑过来,跳进工藤怀里。
“我在你的窗台享有特别停歇权。”
“那你记得定期缴费。”工藤拨开黑羽眼前的碎发,亲吻过他的眼角,“今天就用这个代替。”
黑羽快斗余光瞥到桌上层层叠叠的文件,随口问道:“你在忙?”
“是,明天就要迎接公使了,我得再对接一遍人员名单和发言稿件。叶夫根□□克托多维奇·莫尔恰林是个扑朔迷离、难以应付的人,他在俄国名声很好,为了保证接待顺利,我必须小心行事。”
“可这些事不应该外务省来安排,与你这个警视厅警部有什么关系?”
“想也知道,或许有谁在外务省那边嚼舌头吧。”工藤加深了拥抱,他推搡几步,顺势而为将黑羽推到皮椅上,“话说回来,你今晚没有发预告函。”
“特地为了给你个惊喜才换身衣服的,你不喜欢?”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黑羽快斗扑上前咬住他的嘴唇。
“我去了解了一些家人的往事。”
“家人?”他幡然醒悟,拂过黑羽眼尾,“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去……”
“没关系,我很明白。”黑羽的脸在书房灯光中再次燃烧成一朵花,在工藤影子的遮盖下更显岁月的光辉,“死去的人再难活,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哭着也是活,笑着也是活。”
工藤新一忽而想起黑羽快斗与他讲过的蓝鹦鹉爱情故事,那个等待爱人的老人最后究竟有没有等来当年长相厮守的人?工藤仿佛是为了求证这件事而捧住黑羽的双手,把它们紧紧握住了。他不希望未来黑羽只记得所谓灯火阑珊处的模糊的自己,即使在将来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现在他紧紧握住黑羽的双手,让他感知温度和他的存在——这存在不来自别人,正来自于工藤新一。黑羽快斗哑然一笑,环住工藤的腰,闷声承诺:
“我会记得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直到月亮都熄灭,太阳都坠落。”
头天上午八点半,帝国酒店外解除封锁,提前挑选好的优秀市民代表涌进附近街道,大人领着小孩,小孩牵着气球摇摇摆摆走上街头。烈日当空,红红火火的太阳不仅高悬天空之中,还高悬于高堂明镜之上,高悬于街道当口每户人家的门口,太阳射出火红的光线,照得帝国酒店这条街红彤彤、赤焰焰好壮观。来往的人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为国家,为民族,为解放团结东亚走向共荣而高兴,他们这个民族不愧为东亚唯一独立自强之民族,扶危济困,趁西方的洋人不在时,帮助中国经济向好,兴建满洲铁路,救助朝鲜教育,守卫东南亚抵御英国之袭扰,如今连沙皇手下的俄国都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
一个过路的孩子面对陌生的一幕,问他的母亲:“妈妈,我们原本不该来这里,为什么要来?”妈妈说:“傻孩子,我也不知为什么该来,有人给了我们家大笔钱,我们就该来。”孩子道:“给了钱就该来么?如果是叫我们做坏事,我就要走了。”妈妈怒气冲天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管他好事坏事,能来钱就是好事!”孩子瘪起嘴巴:“妈妈,你不诚实。天皇说……尔臣民需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妈妈拽紧了孩子的胳膊:“天皇还说孝于父母,你要听我的话!”
一个住此地的孩子推开窗户,问他的母亲:“妈妈,明明封了半个月的街道,不让我们出去,今天怎么又来人了?”母亲从书报里抬起头:“因为太阳升起来了。”孩子疑惑不解,指向天空:“可太阳不是每天都照常升起吗?”母亲说:“天上有天上的太阳,地上有地上的太阳。满街的太阳,你难道没看见吗?”孩子低头瞧去,街上果不其然飘飞着满满的太阳,底下的人漫无目的地乱走着,看似与平常热闹的街道别无二致。今年夏天远远比往年热,上午八点地上就已经燃烧起了团团蒸汽,熏得人面红耳赤,“地上的太阳怎么长到人的脸上去啦?妈妈,地上的太阳怎么长到人的脸上去啦?”“胡说八道。”母亲上前来揽过孩子,瞥见了满街触目惊心的红光,登时瞪大了双眼,锁上窗户。
阿古丁所在的居酒屋同样受到了邀请,远藤老板与阿古丁共同走上通往帝国酒店的那条路。阿古丁本不愿出门,但来人要求必须两人,远藤夫人需照看孩子和店铺,远藤老板不得不带他来了。猩红的旗帜刺痛阿古丁的眼,远方家乡土地遍插太阳,而今此地名正言顺遍插太阳,烧得阿古丁想跑不能,只得围在层层火焰之中感受灼热,痛苦地闭上双眼。马路中央很快驶过去两辆福特汽车,一辆插日本国国旗,一辆插俄罗斯帝国国旗,再往前便是帝国酒店了,远藤老板拉住阿古丁,两人一同站在道路两旁凝视车辆内的人影,表达崇高敬意,阿古丁朦朦胧胧看清车内的人影好生熟悉,便跑开来,直直从人堆中挤出个脑袋被卡得呼吸困难。他一边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一边望向帝国酒店门口停下的福特车;他被卡得脸蛋通红;侍者打开车门;他被挤得掉了块肉;那车上下来的人穿着正式,一身黑西服在太阳底下闪得宛如黑色的星星,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工藤新一下车后接过文件,与后来下车的俄国公使叶夫根□□克托多维奇·莫尔恰林互相握手,以表敬意。
阿古丁心中不断问:工藤新一究竟是什么人?他既在警视厅,怎么又会跑来见俄国人?秋兰女士知不知道他的底细?他跳出人堆,朝远藤老板方向跑去,心中五味杂陈。
二人迈上帝国酒店台阶,再度在酒店门口停下。工藤用俄语向莫尔恰林说:“莫尔恰林先生,欢迎您远道而来。”
莫尔恰林戴金丝眼镜,有花白卷胡子,眼睛泛眼翳般的灰。他大抵没料到外务省安排的接应者是位会说俄语的青年,因而微笑道:“工藤先生,您让我刮目相看了。日本不愧为热情好客的国家,我相信过了今天,俄日关系能够像街上的人流一样热情亲密。”
接着,二人继续向酒店大堂走,走到里头后,莫尔恰林没发现身后的热闹的民众树倒猢狲散般跑开了,一群接一群地跑远,一群接着一群,从一个人到一排人最后成一堆人,他们排山倒海地跑走,再不跑走地狱就要来吃人了。士兵关上酒店门,工藤新一与莫尔恰林的谈笑声被关在酒店内。
酒店门重重地、重重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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