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和将军

　　“像是萧将军这种，即便有人在萧将军面前怒眉瞪眼，其实心里啊，都是佩服的。”张简芳继续说，说的时候腰越来越挺，人也越来越自信。这群武将终归是老关在军营，日日夜夜面对的同袍都是一堆五大三粗的大汉，绝没有自己懂。

　　“且不谈将军的功绩，就说萧将军身边这匹马吧。”他指指流光。

　　流光见有人指他，鼻子喷着气，踏着铁蹄气势汹汹地过来。

　　“哎哎哎。”张简芳忍不住护着自己。不到身边不知道，流光昂着头时，张简芳便如同面对了一座巍峨高山。

　　原来它在萧将军身边并不那么引人注意来着，张简芳看了看萧从的身高。

　　好吧，是将军过于高大壮硕了点。

　　萧从轻拉了下缰绳，往前耀武扬威的流光才喷两下气，停下了。

　　“萧将军可还记得驯服这匹马的场景？”张简芳提醒道：“那次大雪，好多大人进营劳军，有些迷失了方向，错走马场，于是有幸见识将军驯马。”

　　萧从偏头看看流光。

　　其实大雪天从不驯马，流光是一个意外。

　　流光从来驯不服，从小也就肯在喂它好草料的时候屈尊，甚至有过喂差了逃出马厩的情况。

　　那次就是因为如此。

　　那时大家或在大帐里热火朝天的摔跤，或者迎接来慰问的官员。他四处转转，就看见尝试驯马的马师被流光摔了下来。

　　其实大家一直担心流光的驯服问题，它的舅舅流羁是张将军的坐骑，它的母亲流星是杨将军的坐骑，个顶个稀世良驹。但若是它驯不服的话，只能浪费一身好血，送出去了。

　　“怎么不把李宏找来，他不是很会驯马吗？你们驯不了就找他驯。”萧从问。

　　“李校尉被它摔伤了肋骨，刚扶回去躺着呢。”

　　然后马师就看到将军撩起袍子，绑好额带，从雪上捡起了套绳。

　　第一次失败也很快，流光确实配当匹名马，马师看见套绳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险险擦过流光脖子。他倒是有些惊讶将军熟练的架势，之前只听说过将军曾当过马弓手，不知道将军还会驯马。

　　流光速度极快，趁萧从重新调整的时候直接跑掉。这家伙很是聪明，它摔伤李校尉的时候，还回头踏到人面前发出“啾啾”声嘲讽，现在惹上看起来高大又不罢休的，掉头就跑。

　　萧从骑上了另一匹马，再度拿起绳子甩动。扔出去，落了空，没有套住——

　　但不代表失败！

　　萧从是把马赶向了围栏柱，马只能刹车抬蹄，被逼转向。萧从甩绳套住流光的脖子，下马踏地要往后擎住。

　　“过来！”这一声是喊马师过来一同拉住，可惜他们要么愣住，要么害怕。

　　流光疯狂甩脖，试图甩掉绳子，向上嘶鸣着扬蹄，不停转弯又往前拽，拖行出一地散雪。将军见机立刻翻身上马，抓住马发，紧紧夹住马腹。

　　流光誓要把他摔下去，疯了一般跳动，前面高高扬起蹄子，落下时又换后踢。只要萧从一被颠下来，势必要被它踏骨碎肉。

　　萧从真的被颠了下去，马毛都被拔了下来，但他轻巧地打了滚就躲开了落地的强健马腿。停下时，狠狠锤了下地，又大笑起来。

　　“我要定你了！”

　　萧从撩起袖子，再度抓住绳子翻上马。流光已经发怒，挣扎更烈，见翻不下人，竟直直向马厩柱头撞去。

　　“将军！”众人一惊，纷纷不自觉上前两步。

　　京中良马待遇极好，马厩的柱子都有一人怀抱粗，这马太烈了吧！

　　但将军并没有放手，那架势仿若要死一起死。在即将触柱的时候，马高扬蹄，直接侧身跟将军一同撞柱。

　　“靠，你来真的啊？”最后一刻将军接住了马师扔出的长枪，但没能抵住柱子，只是摔下去时抵住地面，躲开了倒下的流光，不至于被流光压残。

　　将军捂着肋骨痛吸一口气，流光真的极度聪明，马头撞上去的话，背上的人只是受些震荡，最后一刻它侧身，就是连同背上的人一起撞柱上。

　　马倒在雪上喘粗气。

　　至此之后这匹马见着将军就服了。当然这一个月里，一人一马都躺在床上被人照顾。马好得快，挣脱侍马者，自己跑将军床前嘲讽将军，把气都喷到将军脸上。

　　萧从一开始看到个高大的阴影还以为是妖怪进帐了呢，谁知道是这匹缺德马。

　　事后杨将军将之好好批评一顿，“这么危险的事，怎么不动动脑子？！”

　　萧从很无辜，他觉得自己已经动脑子了，那天他也不知道受了内伤。那时风雪忽大，他闲情一起，还骑着也能爬起来的流光在雪地里散步呢。

　　马师们的回忆里也绝没有丢脸的样子，反称当时的景象格外深刻。

　　雪中忽然有一个朦胧的黑影，高大的身躯慢慢走近，磅礴的雾一般的雪也遮不住视线。黑马驮着黑衣人轻轻地走在白茫茫中，黑衣人用布拦住半边脸的风雪，也拦住他人探寻的目光。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持着红缨的长枪，红缨从白雪缝隙中透出亮眼的鲜红，跟人一样锋利又隐秘。

　　羽毛一样的雪花飘过黑衣，隐秘的人不复冷厉，骑在马上对人轻轻一笑。

　　“那喜欢的为何不是萧从萧将军？”赵谐语气带着好奇，“他乃是卓绝有名的振武上将，京中似乎有许多女子都属意萧将军。”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他又没有对我笑！那天我在帐中看了那么多摔跤大汉，但连他面都没见过。”覃明谨抱臂不爽道，“再说，萧将军是出了名的振武上将，然也是出了名的跟文臣互驳，我爷爷可是礼部尚书，再说，他不是也经常跟你吵吗？”

　　“也是。”赵谐笑了笑，分析道：“他有自己的一番看人想法，在他那里，令敌军却步忌惮的岳鹏举，是勇智不群的忠武神；于万人中擒取叛徒的辛稼轩，也可堪文武双全的真英雄；而忧国忧民诗开万世的杜子美……可能在他那里落不着好。”

　　“哦，是这样吗？”覃明谨眉头一挑，然后吐了吐舌，“不过你看，这就是我不喜欢的缘故，他讨厌咱，咱讨厌他。”

　　“萧将军，你是不是觉得大臣们在背后对你或畏惧害怕，或厌恶不惯，或不屑一顾？”张简芳继续说，然后头一摇一摇地维持个教书先生样：“非也非也。”

　　萧从听了一会只觉张简芳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既无意有人给自己做媒，也不在意那些大臣对自己怎么看，牵着流光转身就准备离开。

　　“这样说吧，萧将军，你是不是觉得赵御史讨厌你？”

　　脚步一顿。流光本来已经转身准备走，却发现缰绳扯不动，只能回头看莫名停下的萧从。

　　“你能知道赵相宜的想法？”晏呵问，他也该死的好奇起来了。

　　“晏校尉，你须得知道，在下虽然位卑职小，但是承蒙皇帝厚爱，曾在文翰台走动，管理文书。”

　　“那又如何？”

　　“我看过《帝册》！”看到萧从停留，张简芳已硬气起来，他向众人解释《帝册》。

　　“帝尝与赵谐宿语，问曰：卿与从孰愈？”

　　“将军萧从，先胜北牧，复镇天浑，治军匕鬯不惊，吾不如也；端委庙堂，治世之余策，相宜尚可一用。”

　　“帝安其言，又问从，从曰：故当胜尔。”

　　天和帝问赵谐他与萧从谁更好，赵谐毫不偏私赞萧从功绩和治军有方，对自己只说治世献策有些用处。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两人性格，因为天和帝又问萧从。

　　萧从：故当胜尔！

　　“萧将军，你可曾明白这番话？”张简芳已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得道的老夫子了，摸着胡子，眼神渺远地开导迷途的少年人，“御史大人并不讨厌你。”

　　赵谐摇摇头，否定覃明谨的想法，“萧将军很少会真的对某个文人厌恶，他只是不喜欢所有伤春怀恨，自言忧国忧民，却又未曾自己投军，报国杀敌的人。”

　　“他认为说不如做，长篇大论，华而不实。他常常看着冷厉，也是这个缘故。”他替萧从解释道，“他因此对许多文人有些误会，却无大的恶意。”

　　覃明谨却慢慢变了脸色，十分狐疑地看着赵谐，眼神隐秘地凑近道：“御史大人，挺了解的嘛。”

　　闻言，赵谐只是淡淡地喝了口茶，“我与萧将军吵架也吵了两年了。”

　　“是吗？”覃明谨将身子放回坐好，拿起糖，嚼得嘎嘣作响，眼神还是疑惑，只是她不愿再听赵谐对她喜欢的质疑，跟赵谐告辞。

　　只留了一个背影的萧将军说：“那又如何？”

　　“在下就是想说，在萧将军面前，没人不被折服，姑娘们自然也如此。”

　　见他又起了拉媒的心，晏呵也知萧从不喜，于是转移苗头道：“你怎么不给赵相宜拉？他不是状元郎吗？不是‘天靖双玉’吗？应该不少姑娘喜欢。”

　　“唉，我倒也想啊，赵御史文才俱佳，风姿绰约呢。”张简芳叹了口气，颇为遗憾道：“不知晏校尉可有听过京中传言，‘天煞孤星’？”

　　晏呵看见萧从的身体僵硬一滞，他与阿寅不禁对视一眼。

　　张简芳继续感叹：“若不是这个，赵御史不知得受多少人觊觎呢！”

　　“长得很像能被我这种大恶人一个箭步压在地上狠亲的样子！”

　　“哎哟哟你看抬眼了抬眼了，那可怜招亲的小模样～”

　　“还向我眨眼睛，一看就是要惹我怜爱的意思！”

　　“衙内衙内！冷静！这里是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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