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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自为之
萧王府。
“殿下,苏枳与林洹已带那女人离开。”
黑子于指尖缓缓落下,叩出一声清响,沈年钰没有理会来人的话,只是挑眉看向棋桌对面。
“堂兄,你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蔫啊。”沈年钰笑着,眼底是显见的猜疑。
楚晏微笑,抬手提起白子,随意落在一点,抬眼回:“非也。”
视线随之落回棋盘,沈年钰眉头沉下。
白子看似是退了一步,败下一招,但实则以退为进,死地后生。他百子千围的攻势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破开,倒显得他急功近利,被揪了把柄。
可仔细揣摩,楚晏这步棋,怎么不算剑走偏锋?
沉吟片刻,将捻在指尖久久落不下来的黑子撂进玉罐。
“行,堂兄赢了。”
棋子下落,击出玉石相碰的叮当清音,沈年钰轻叩下棋案,看向地上的黑衣男子。
“你是说,他们把人带走了?”
男子将头伏低,颤声应道:“是……还有…林大人他…他可能看到我了。”冷汗顺着脸滑入衣领,像毒虫般慢慢蠕过。
眼前是沈年钰一尘不染的赤红色衣摆,可于他而言,这是永燃不息的地狱烈火。
他本能畏惧,将身体伏地更低,因为不想像十六一样,连骨灰也留不下……
“那林洹果真看到你了?”
沈年钰皱紧眉头,眼里有些厌恶和不耐。
男子又是叩头解释,半晌,沈年钰终于忍无可忍,急切挥手:“行了,不用说了,看见就看见吧,下去。”
他看见这人把汗滴在了他的金牡紫蝶毯上——真是脏极了。
待人走远,紧皱的眉头才再次舒展。
他起身抻开双臂,把目光重新转向楚晏,只短短几瞬已和刚刚阴戾不满的萧王殿下判若两人。
“你来璟都许久也不找我,我还以为堂兄是忘了我这个救命恩人呢。”
点瞳含笑,嘴角上扬,显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救命恩人?”
楚晏嗤笑一声,抬眼看着面前笑里藏刀的人:“许久没来,倒不知道璟都现在流行夸大其词和颠倒黑白。”
沈年钰听出讥嘲,但也不恼,依旧是笑着:“堂兄此言我不爱听,虽说我三年前没有救你,但我将藏匿多年的辛苦总是有的。”
一边说着,走到墙边,伸手从墙面轻轻拂过,等地上转出一个与顶同高的柜子后,沈年钰走近,用朱红色指甲在楠木匣上一一拨过。
他正在千百种的琉璃瓶中寻找目标。
从头找到尾,艳红衣摆就懒懒拖在身后,任由地毯轻轻勾滑。
良久,终于寻到目标,沈年钰兴致盎然蹲下,又从一旁低阁里拿出两支圆底高颈的白玉杯。
“不管怎么说,堂兄肯来,我自以美酒相待。”
他打开酒塞,把酒杯摆在楚晏面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
“这是王舅前些日子才送来的,堂兄先请。”
楚晏扫了一眼杯中液体,色如鸽血,泽若珠石,也不愧是背靠泽国的七皇子才能享有之物。
沈年钰给自己倒上一杯,和楚晏桌上的酒杯碰了碰,先行喝下:“堂兄,一码归一码,我虽没有救你,可我十三年守口如瓶,你是楚淮王之子的秘密我从未对外人说过一句,还不能算你的救命恩人?”
他自顾自说了许多,但楚晏一句没回,他看在眼里,也不生气,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样子。
“如今这么多年了,堂兄不能只记仇不记恩啊……”
“说完了吗?”
楚晏连半分表情和眼神都没给,转手就把这酒倒进花盆。他没有闲聊的功夫,把酒杯撂在桌上,冷声问:“洛云会带沈煜江来,是你的手笔吧。”
沈年钰意料之内,只是不以为然地思索了下,而后搁下酒杯,语气平平回:“她算是吧,”
“可我只是递了两封信,一封告诉她朝廷派人去了端州找你,另一封说了些事实。”
楚晏冷眼瞥向,接着问:“毒呢?”
“毒?什么毒?”沈年钰凝起眉,像是没懂楚晏的话。
“匕首。”楚晏最烦沈年钰装傻充愣这套,语气森冷地挤出两个字。
沈年钰像是终于想起来,缓口气,笑得释然:“哦,那个啊,算不上是毒吧,至多就是让人没有精神,时感倦怠疲惫罢了,我可没有杀人之心,更何况那是颐朝栋梁呢。”
说完,眉眼弯弯,仍是满目欣然。
但他其实知道,楚晏正在发怒边缘,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可是楚晏的救命恩人啊。再说,他沈年钰什么时候需要注意别人的情绪?
沈年钰站起身,红袍曳地,耳边玎珰更将整张脸衬的雌雄难辨。
他看着楚晏冷淡的模样,故意嗔怪:“堂兄你不感激我,怎还向我发起火来?你能三年内坐到大理寺卿的位置我可下了不少功夫,若还想再上一步,或者说,若还想翻楚淮王一案,那林洹可是你最大的绊脚石。”
他当然知道楚晏为何气恼,三年前楚晏被林洹所救,自林洹回来后,暗眼就禀报说楚晏时常往都察院跑,显是对林洹上心了。
他动了林洹,就是抚了楚晏的逆鳞,可能怎样呢?楚晏和林洹拿他又能有何办法?
楚晏越听越觉荒唐,怒气横生,将琉璃杯狠狠砸在沈年钰脚边:“我的事情还论不到你插手,我奉劝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他的身上流着泽国与颐朝的血,他便是不好自为之如今又有几人敢动他一根毫发。
泽国虽不比颐朝地大物博,但却如一把匕首将颐朝与西域众国截断,使颐朝多年来至多只遭受北虏与东胡侵扰。
可若泽国不做这守夜人了,西域五国谁不想来分一分颐朝这片的沃土呢?颐朝的安定不还得靠泽国庇佑?
沈年钰冷笑:“我就是好自为之才没彻底动杀心,本来也不指望一个戏子能办成事。”说着绕过碎渣,慢慢接近楚晏问:“堂兄以前从不会为了旁人与我置气,今日是怎样,难道是怪我舍了洛云?”
他笑着,倾身压近楚晏,如璃珠般的绚美瞳眸泛起狡黠,几乎是贴耳对楚晏道:“堂兄,你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也不是你滥杀的理由!”楚晏把贴他身前的人狠狠推开,厌恶地起身远离。
沈年钰被推到差点摔倒也是极无所谓,只是重新站直,理了理衣袖,答的十分坦然:“哪里算得上滥杀?”
他望向一脸怒气的人,“我杀她,自然是有理由。九年前她听到了你我对话,那时我便要杀,可你拦了,但现在,”沈年顿声,语气渐冷,看向楚晏的眼也陡然严肃起来:“你现在回到璟都,天子脚下不比西南王府,我怎能容忍她还活着?”
“况且,若不是我救她送她去梨园学艺,她能遇到沈煜江?又能在西南逍遥九年?”沈年钰笑得凉薄,他问楚晏:“我这一世恩情就只换她助我一件事情,我亏她了吗?”
楚晏闭上眼,已然是对沈年钰厌倦,但思绪却因这段话陷入另一方深池。
那是重熙五年,他刚从白府逃出半月,在那之前,他所有的记忆,都是白府的深宅阔院,和院中林立的长枪铁剑。
那一日是他七岁生辰。
母亲说他诞生那日的璟城是万花齐绽,金蝶翻飞,有霞光万顷,星月同耀……是历朝历代来从未曾见过的奇景,是个极好的日子。
母亲还告诉他,父亲是这世上第一个抱他的人,小小的他被父亲一只手就可以托住,他还喜欢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挂在父亲的胳膊上荡秋千……
他从母亲口中听了太多有关父亲的故事,那个温柔体贴,坚毅勇猛的形象深深扎根在他心里。他虽从未见过父亲,可心中已有了父亲的模样。
在外,应该是骑高马,挽银剑,披红篷,百战百胜的不世英雄;在内,应该是爱妻爱子,能洗手作羹,陪子游乐的温情丈夫。
只是可惜,这些都是他的想象,他连父亲的画像都不曾见过,更不记得父亲托住他的手,和那个宽厚坚实,容他坐着的肩头。
“母亲,为何父亲从不来找我们?他是不要我们了吗?”他因为没有父亲而受了委屈,自然是要哭着找人。
“不是的,父亲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母亲的手很凉,为他擦了泪,搂他在怀里哄,母亲告诉他说,父亲和北漠军十三万将士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他没有追问什么是“北漠军”,也不知道“一直在身边”是什么意思,只是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冷香沉沉睡去。
不怪他贪恋,那是一向刚毅的母亲对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柔。
除父亲一事外,他还不懂一件事。
他不懂为何白家所有人都可以出去捉鱼打鸟,逛灯会,而他只能在院中整日整日对着一池锦鲤和一树麻雀孤独发呆。
他为此事哭闹过不少次,可也只能扯着嗓子哭,没人和他解释过原因。
但后来,在他终于得到答案时,那树麻雀和锦鲤以及白家深院的一切都变成了经年噩梦。
是挥散不去的血腥气和渗透骨髓的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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