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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密布的新郎
桌上静静地放着一张大红的喜帖。送来喜帖的人——鱼小曼已经告辞离去。
其实从心底里说,小沉是极端反对二妹以如此匆促、草率的态度开始她的第二度婚姻,但因彼此都是成年人,且小曼向来蔑视坐过牢的大姐夫,所以小曼不便向二妹倾吐自己真实的想法。再者,婚事已进行到摆喜酒的阶段,喊停已为时过晚。
小沉继而为穿什么衣服出席喜宴而发愁,因为她熟知二妹的脾气,若是穿得过于寒酸,小曼觉得丢了她的面子,她会毫不客气地给大姐脸色瞧的。
小兵、小凯穿校服就可以了,麻烦的是大人。她只有前不久小殊送她的一条灰底鸡蛋大白圆点的薄羊毛连衣裙上得了台面。现在是深秋,穿上初冬的毛连衣裙会被人耻笑吗?但如果有相识的宾客问她为何穿这么多,她可以谎称自己受凉了,这也就能巧妙地应对过去了。
至于气岸,他只有一套老绿豆色的西装,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穿那套西装出席喜宴了。
小沉叮嘱丈夫向太平间负责人,也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说明这一天是妻妹成婚的大喜的日子,让他早半个小时下班。这样,一家四口就可以在宾客最多时入场,不会成为全场的焦点了。
在去赴宴之前,小沉将四个馒头切成片,蘸鸡蛋液下鼎油炸,让小兵、小凯先吃下去。小凯不解地问:“妈妈,等会儿在二姨的喜宴上就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为什么现在要先用炸馒头片填饱肚子呢?”
小沉解释道:“怕你们在喜宴上放开肚皮吃,丢了你二姨的脸面。”
孩子们于是不再作声,乖乖地吃价格低廉的炸馒头片。
小殊也接到了二姐小曼的喜帖。她有完全不同于大姐的烦恼:这场喜宴他们夫妻是不得不出席的,但是如今不韦的身体已相当虚弱,而且在礐石,早已过惯了“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的作息时间。突然间,要他俩去过一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天,对于病人和照料病人的人,可想而知有多么不情愿。
将成为小曼继夫的郑剑锋,是在怎样的一片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一个男子?在他童年时,青年守寡的母亲给他作出了榜样:一生只爱一个人。
剑锋记得在他尚年幼的某个清明,母亲带他到礐石祭拜父亲。
从轮渡下来,走出渡口,刚才还碧空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迅速飞来无数片又大又黑的浓云,它们像不祥的野兽聚集在天边,有如森林大火时天空升起的滚滚黑色云团。
母子俩沿着油麻石大道走出两百多米,天空便落下雨点。雨滴虽然稀疏,雨点却很大,斜飞的雨点如一把把透明的匕首,狠狠地插向海面、山林、山径与行人,当一触及物体的表皮,立刻化为温顺的水流,淌向低处而消失。母亲连忙撑开雨伞,与儿子加快了赶往骨灰寄存处的脚步。
雨越下越大,完全成了倾盆之势,而且风夹着雨,狂风摇撼着一切能够摇撼的东西:树冠、行人,甚至是不牢固的危房的屋顶,造成飞沙走石之势。母亲的雨伞被狂风刮得往上翘起,脆弱的伞骨不仅不能为主人遮挡豪雨,反而时刻有折断的危险。为了不牺牲这柄十来元的还只用了三四回的雨伞,母亲果断地收拢伞,牵着儿子的手在漫天大雨中跋涉。不一会儿,两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让人非隔几秒就抹一下眼眶里的雨水不可,不然就睁不开眼睛。剑锋脚下的球鞋也湿透了,鞋垫里全是雨水,一走便发出“巴叽、巴叽”的声音。
在还没铺设柏油的沙石路面上,运载煤渣或其他货物的大卡车在狂风暴雨中横冲直撞。早已迷失了方向的母子俩只好睁大眼睛寻找一处可以暂时避雨的处所,不然不是在歧途上走得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便是被横冲直撞的大卡车撞死。
他俩还算幸运地在路旁找到一家开在一个装轮子的可移动小木车里的杂货店。他俩发现店主是个慈眉善眼的中年妇人,正在用一副扑克牌给自己算命。杂货店的一角摆着一个电炉,一些肉和菜。剑锋的妈妈上前对妇人说:“大姐,请让我们母子俩在你的店里避一避雨行吗?我是去给丈夫上坟,却在这大雨天迷路了。”
“青年守寡,不容易啊!”妇人同情地叹息道,并说,“快进来吧,别客气。”
母亲见妇人的“厨房”里有一大块生姜,便请求妇人将姜煮成姜糖水卖给他们,搪一搪身上的寒气,免得感冒。妇人欣然同意了,洗姜切片,忙碌起来。
半小时后,雨渐渐停了,风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付给店主五元钱,带着儿子继续上路。
母亲从管理员手里接过陶瓷质地的骨灰瓶,将其端端正正地放在供案上,再依次摆上鱼、肉、果品、茶叶和水酒。在埋头深深展拜之后,母亲忽然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年幼的儿子商量说:“我们把爸爸的骨灰带回家,好吗?”
剑锋早已习惯了对母亲的每一句话都答以“好的,妈妈。”他此时并没有经过思量,只是出于习惯说:“好的,妈妈。”
“我得去向管理员退回两年的骨灰寄存费。”母亲喃喃自语道。
她焚烧了冥钱,收拾了供案上的供品,让儿子提着供品,自己怀抱着骨灰瓶,来到管理处,通过窗口对端坐的管理员说:“我们想将这个骨灰瓶带回家,想来退回多交了两年的骨灰寄存费。”
管理员惊得目瞪口呆,将骨灰改为土葬有之,移存祖祠有之,将骨灰带回家之说却前所未闻。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们家住几口人?”
“就我们母子俩。”母亲坦率地应答。
“不怕夜里闹鬼吗?”
“哪会?我先生在世时与我琴瑟和谐,如今登了仙界,也会保佑妻儿的。”
管理员捋了捋小胡子,考虑再三,说道:“你在这张表格上签字,便可将骨灰带走,但寄存费却是无法退回的。”
母亲为了七十元的寄存费与管理员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可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走在回到渡口的路上,有一次剑锋的脸颊轻触到光滑冰凉的骨灰瓶,他触电似的往旁边一躲。这个细节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心酸地问儿子:“你怕你爸爸留在人世间唯一的东西吗?”
“妈妈,对不起!”母亲幽怨的表情把他吓哭了,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连忙道歉。
“不,对妈妈说实话——你怕还是不怕?”母亲不肯罢休地追问。
“有些怕。”剑锋如实说。
“别怕,孩子,它是你爸爸的藏身之所呀!你是男孩子,应该勇敢无畏呀!”母亲鼓励道。
剑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母亲不顾一切地将骨灰瓶领回家之后的某个子夜,年幼的剑锋被一阵奇怪的细微的声响惊醒。他以为是半夜觅食的老鼠发出的,可是爬起身向那声源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发现是母亲穿着睡衣虔诚地跪倒在骨灰瓶旁,在向亡故的丈夫诉说衷肠。
“……我望着教练肌肉紧绷的背脊,感到一种饥渴……啊,此时我回想起来有多么可耻。虽然我的□□没有出轨,但我的精神出轨了。望,我明天就让阿锋中止游泳课,哪怕已交的学费要不回来……”
剑锋不太明白母亲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丝毫不觉得母亲做错了什么事,可母亲却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态度向那个他一向有所畏惧的瓷质骨灰瓶没完没了地忏悔。那瓶子似乎具备某种邪术,能紧紧地吸引母亲,并让母亲完全自愿地接受它的束缚与诸多苛刻的良心的谴责。
这种午夜倾谈对于剑锋来说渐渐见怪不怪。春去秋来,他渐渐长成一个健壮的少年。他进入了叛逆期。由于父亲角色的缺失和母亲柔弱的秉性,他暴躁得有如一匹烈马。忧伤的母亲没有知己可以倾诉、告量,夜里,她又一次对着骨灰瓶哭诉——
“望,我们的剑锋正走在歧途上!他学会了抽烟,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眼看高考他就要名落孙山了。你能托梦点醒他吗?他的性子那么暴烈,我才开腔,他就无礼地叫喊着要我闭嘴。我越来越认不出他就是曾经那个腼腆、聪明、好学、有礼的小男孩了。我情愿以死来换取我们的阿锋的孝心与上进心……”
哭声阻断了这个渐见苍老的寡妇的申诉。剑锋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来到母亲的身边,拥抱数小时前刚与之剧烈争吵的寡母,对着父亲的骨灰瓶发誓:“爸爸妈妈,我一定戒烟,努力学习!”
这样特殊的成长经历,使剑锋成为一个对感情高度忠贞与专一的男人。
由于对亡故的丈夫过度的思念及积劳成疾,母亲在剑锋考上美术学院的同年含笑九泉。这就迫使剑锋要打工养活自己。他选择当一名洗车工,周末便踩着一辆经过改装的带水箱的三轮自行车,上门给主顾洗车。
回到宿舍,疲惫的他为了放松身心,便打开笔记本电脑欣赏百看不厌的《花样年华》。他无可救药地迷恋上身着旗袍、风情万种的苏丽珍。他决心娶一个气质与外貌都近似于苏丽珍的女子为妻。他拿起随意放在书桌上的铅笔和纸,随手一画,便勾勒出苏丽珍穿旗袍的侧面,有时是正面、背面……仿佛苏丽珍从屏幕中走出来,走到他眼前,迈步、转身、倚墙而立……
夜里,他会打开几乎能背诵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来看。他读着渡边与绿子、直子、玲子三位女性的感情纠葛,虽不能认同渡边在性方面的随意,却对他对感情的执着追求和一再迷茫深有同感。
《花样年华》与《挪威的森林》竟成了二十岁出头的他情感的寄托与发泄,帮助他将自己的情感变成一瓶未开启的醇酒,度过没有女朋友,一颗心仅与梦中情人纠葛不清、恋恋不舍的大学生时代。
严格地说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见到小曼并非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是在电影院电影散场之后。
那并不是一部新的好莱坞大片,而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经典之作《情人》。观众多少怀着膜拜经典的心情前来观赏。剧终灯亮散场时,穿着新潮及至古灵精怪的年轻女子走在护花使者身旁,流水般朝电影院的出口处涌去。如同一块凝固在时空中的古老年代的琥珀——一个穿着合体的青花瓷旗袍的独生女子,耀眼而又落落寡欢地出现在人潮中,又一闪而逝了。
剑锋在人潮中横冲直撞,试图寻找和捕抓他的走下了银幕的“苏丽珍”,可命运却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的寻觅变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几乎是在最后一名观众也离开了电影院之后,才两手空空,欲哭无泪地离开了电影院。
但是在内心,他已抱定决心,哪怕是大海淘沙,也要从这座城市中把“苏丽珍”找到!找到之后,他将要给她完整、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同时也要虏获她的整颗芳心。
明宵,明宵小曼就要成为他的新妇了!她将以女王的身份君临这座“城堡”,用她的温柔与贤惠“统治”它:清晨,她将像魔术师似的来到厨房,摆弄面包片、黄油、鸡蛋与奶粉,变出一顿美味而营养丰富的早餐;傍晚,她将穿着美人鱼款的睡衣,斜卧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她将像个严厉的小姐姐一样催促他去洗澡,最后在夜色深沉中将自己纤弱曼妙的身体投入到鸟巢似的温暖的床垫上,结束她一天的“统治”。
他的血液被注入兴奋的因子,心脏被注入幸福的元素,他禁不住给小曼打了一通微信电话。在电话中,小曼以娇羞而着急的语气叮嘱他不要打开她的行李,因为她要亲自将衣服放进衣柜里,在取衣服时才不会找不到所要找的衣服。
在结束了通话之后,剑锋笑着想:她担心的是她那些柔嫩得如同花瓣的贴身衣物被他的手触摸到吧?她虽以三十出头,情怀偶尔却像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不他会像正人君子一样,尽量避免去解除她的贴身衣服,或者将它们原封不动地留在行李箱里,只将其它服装放进衣柜中。他有此念头,全是因为他想做个体贴妻子的好丈夫,所以一时间竟违背了他对妻子的承诺,打开了妻子提前送过来的衣箱。
在两件大衣的下面,他发现一条墨绿色围巾包裹的硬物。他没有立刻解开围巾,而是用手指轻轻按压了一回,确定是一本日记或一个首饰盒,但日记的可能性更大些。他仔细观察了围巾的包裹方式,这才解开围巾,露出硬物的真面目——果真是一本厚厚的宝蓝色丝绒面的日记本。他虽然知道偷看日记是不道德的,但这份心灵的自白书对他的吸引力太强了!另一方面,他有把握看过之后能用围巾按刚才的方式将其包裹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甚至可以为了掩饰,而将所有的衣服都放回衣箱里去。
他在打开日记之前,先设想一下他会读到些什么:对前夫的留恋,对孩子们的思念,离婚后独居生活的寂寞……
他所设想的在她的日记中都出现了。可是之后出现了“钟老师”这个人物。很快,他读到了小曼对钟老师如疾风骤雨般无以复加的爱情。
剑锋感到自己被彻底欺骗了,感情遭到了无情的玩弄,美梦顿时成空……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当他从最初的震惊与愤怒中苏醒过来,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我要不要舍弃这一切而远走高飞?但他的工作在这里,他按揭的房产在这里,总而言之他的根在这里,他想逃也逃不掉。他明白此日他将怀着极其勉强的心情与顿成怨偶的小曼双双出现在热闹非凡的喜宴上。
吉时将至,剑锋像被线轴抽动的木偶一样坐上婚庆中心的彩车前往小曼租住的居所迎接新娘。
在彩车上,剑锋用司机无法听清的低沉的声音对小曼说:“对不起,我看过你的日记了。”
小曼闻言大惊失色。
“你在我们谈恋爱时为何从没向我提及过钟老师这个人?”剑锋用微小却又毫不客气的声音逼问。
“我以为他已心有所属,并与情人喜结良缘,也就没向你提及他了。”小曼试图辩解道。
“可是他一直住在你心里,甚至是导致你的第一段婚姻破裂的原因。你就不怕你不诚实的隐瞒会破坏到你的第二段婚姻吗?”剑锋振振有词地质问。
小曼吓得脸色煞白。在婚姻方面,她已闹出过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可不想再闹一个笑话!即使这段婚姻在不日将宣告劳燕分飞,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千百个不愿意新郎拂袖而去,留下她去收拾残局,成为世人的笑谈。
她含着满眶的泪水,低三下四地哀求道:“原谅我吧,求求你!我将做你忠贞不渝,情意深长的好妻子!”
剑锋心软了,用袖口抹去新娘的泪水,说:“别把妆容哭花了。”
当下午四时许一对新人携手前往酒店喜宴大厅时,两人的情绪均已稳定、愉快,但那只是心屈服于理智的暂时的表现。
一对新人含笑站在大厅入口欢迎并感谢每一位陆续到来的宾客。一对偎依着的年轻伴侣朝他们走来,小曼瞬间脸庞失去了血色,激动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剑锋立刻明白,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钟老师和他的盲妻。
钟老师伸出手与新娘新郎握手,送上了祝福。盲妻也朝前方伸出手去,让手停留在空气中,等待有人将它握住。小曼赶紧接住盲人的手,握紧并轻轻地摇一摇。
新郎阴阳怪气地说:“钟太太盲得巧了——如果钟老师在外头卧花眠柳,或移情别恋,钟太太也眼不见心不烦,婚姻照样美满幸福。这不是明眼的女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吗?”
一席话让四个人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剑拔弩张,钟老师以被冒犯的丈夫的怒容说:“郑老师,如果今天不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会用拳头教你后悔说这番话的。”
盲妻茵茵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劝他冷静下来。小曼也挽住新郎的手,求他恢复理智,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笑话。一场一触即发的危机终于在两位女性的劝说下解除了。
但是在喜宴上,剑锋始终不能改变阴阳怪气的态度,小曼也一直如履薄冰地陪在他身旁。在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的宾客中,唯有小沉冷眼察觉到新人之间的不谐:新郎的阴云密布和新娘的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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