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八章
不觉炎暑将至,长安很快就会酷热难耐。前朝、内廷都在忙着筹备,让帝后可以早些到刚落成的夏宫避暑。
天子要居行宫数月,自然朝廷枢要也需随迁过去,除定制外,余下官员的名单核了又核,由尚书省呈给天子确定。
职官静候在一旁,李世民一手五指箕张持着瓷碗,一手接过名单,浏览一遍,饮了口梅子汤:“很周到。”搁下了碗,又仔细看了看东宫的臣属,唤了正在侧殿的太子来询问意见。
李承乾遥遥应了一声,匆匆现身,接过名单细看。
职官微抬起眼看去,见近侍上前取了一只瓷碗,照方才制梅子汤的工序又滤了一碗,奉给太子。太子则头也不抬地取过饮用,目光不离纸面,姿态与其父相似至极。
太子常居少阳殿,在陛下左右,算来已有大约一年了。他们这些职官常常来此公务,见太子同陛下之间亲谐不少,与一年前见过的生疏有禁不可同日而语。
且这一年来,朝廷中枢之内,与太子有关的人事变动愈来愈多……
待随行事宜商定完毕后,他领命告退时,对太子殿下着意更添了几分恭敬。
见太子似面有疲色,仍端重站着,李世民笑着摆摆手令多余的宫人退出去:“尚书省的人已走了,不必拘着,倒怪难受的,放散些。今日的文章若不想作了,便是你我口头聊聊也无妨。”
“谢陛下。”
见太子坐下,李世民命外头宫人又移一道屏风在太子身后:“你这身子不好,半年前才又病了一回,好歹医治起来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好转得慢些。我也早先就将你许多功课削减了,譬如不令你读书辛苦,听东宫师傅讲授即可,我这里也常常只与你谈论些问题,不令作文。怎地见你还是如此疲惫?”
李承乾自然不可说是劳心于结纳党羽,只道是“陛下虽慈爱宽纵,然则身为储君,不可有骄怠之心”,惹得陛下又是好一番怜爱,叮嘱了务必节劳。
比之最初的尴尬和受宠若惊,如今李承乾已能习惯如此的关怀,更能自然地应对了,唯一不适的是他需做出几分孩子姿态来,内心觉得有些滑稽。
这一年里,每日相处下来,李世民对太子的脾性习惯渐渐熟悉。昔日东宫保傅奏告中苍白刻板的描述一件件化作了真实具现的情景,有些如从前所料,有些则出乎意料。
此刻太子又在谨慎措辞与他交谈,言谈间的内容却渐渐模糊——是他想起往事,走了神,视野中恍惚只剩下少年规矩而老成的一言一动,又一恍惚,少年蓦地规矩得陌生起来。
“陛下?”
被呼唤着回了神,李世民抬指微有赧然地搓了搓额头:“是我不好。不过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去吧。”
太子遵命告退。
不久之后,御驾到了九成宫。
李承乾对四下熟悉的景物感觉平平淡淡,但帝后与其他皇子公主却是头一次驾临修葺一新的行宫,满怀了期待和欣喜。
皇后虽有了些月份,但想活动筋骨,皇帝便也不乘辇,牵着皇后的手,缓缓步行登山,不顾身后浩浩荡荡的目光,低声谈笑着。
李泰体胖,经不得登山的辛苦,一早要坐步辇,陛下也赐了。
但李承乾却连随侍扶一把都嫌弃,挥开了他们,淡淡道:“我难道连登这样一座矮山都至于要人搀扶吗?”
侍从不知他前世跛行造成的心结,只以为是素性高傲要强,不喜欢被轻视,也就默默遵命。
后面坐着步辇的李泰正赏着景色,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话,面上挂不住了,咬了牙也逞强要下来自己走。
抬步辇的人心底谢了声‘阿弥陀佛’,松了口气,但可苦了李泰,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
整个九成宫所在之地山色葱郁,一道道曲折蜿蜒的水渠如同剔透的水晶带,勾连着灵秀之气。
山谷间一方池水,丝丝泛起清甜的凉气,被风一吹,和着木叶清香,四散开来,哪里还有酷暑之烦躁?
山上山下宫室错落,望之如仙境。仆婢们忙着安置各个宫室,杂役繁多,一时匆匆来往,衣裙轻盈,远看如同天宫仙官。
众臣中不必继续随驾者,就在这些匆匆的身影之间歇乏,谈论着山间美景、近日安排。
帝后一家登了顶,李泰粗喘着气,任宫女擦着汗,打着扇,好久才平复了呼吸。
宗室各自被侍奉入殿安歇,只二位年长些的嫡子随行帝后身畔。
宫室许多地方有着明显的丑陋,修补的丹墀混合着杂质,铺平粉壁的泥膏则黑黄而突兀。这些简陋的用料与平民家宅所用乍看几乎无异,与原本华美肃穆的宫殿相比,不啻天渊,似美人脸上的黑斑。
李世民却很是满意,召赏了一众工匠,褒奖他们怜恤民脂、不媚上意之德行。
太子跟着,因此又听了好一阵教导他爱惜民财、休养生息的道理,才被放归自己宫室暂歇。
行宫清凉,帝后活动的意愿大大增加,用过膳后便又饶有兴致地在四处观赏游玩,玩着玩着,竟意外地在一处高阁下发掘出了清泉,忙命人围起来,要在近日造成水渠。
李承乾看着众人进进出出,又累又惊奇欣喜的模样,眉峰一点点展开,也赏起景来。
炎热消退了,仿佛时间也过得快些,不知不觉已然夜幕低垂。
山顶上有一方三面环山的空旷场地,未建宫室,只零星地设了几张石桌。山风没有阻隔地从一面席卷而来,比其他地方更加凉爽。
夜里静悄悄的,满天繁星。
一道温白如玉的酒浆注入玉杯,叮咚之声分外清晰。
李承乾放下银壶,尝了一口。
是甜酒,甘美芬馥。
这酒酿来容易,民间也是常见。
夏夜里,凉着喝它是爽口。秋夜里,热起一壶驱寒,酒香会更加浓郁,更加诱人。
尤其吸引着辛苦颠簸了半日,又逢上深秋大雨的人。
那日驿馆里灯影昏黄,雨点还顺着风往后院正房屋子里飘,为他们守岗的兵士受准,得以缩着身子避进了屋内。
屋外院子里,馆吏甩着雨雾奔马而至交接文书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身旁的妻子早已不是翠绕珠围、脂香粉细的模样,不知何时已变得形容难看,此刻正憔悴地抱着五岁的幼子李厥,鬓发散了一缕,也不去拢上。
另一边的李象偷偷看他,忍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阿耶,我也想喝甜酒。”
——那隐隐约约的甜酒香味是从偏房传来的。
偏房里坐着一桌军士,刚刚换过班落座,正在热酒。
这些人全部出自宫中禁卫,负责押送废太子承乾一家去往黔州瘴疠之地。
统领他们的主官经历了一天强打精神的跋山涉水,此刻正乘机小憩。
一路的惯例都是兵士陪护他们一家用过饭食后自己才可以用。因此他们刚刚吃过,而这酒是在他们吃过以后才由驿夫端来。
自从太子治奉主上准许的命令下达之后,废太子承乾的处境便格外受到关照。因此,他们若要喝酒,直接向驿馆讨来便是,十分简单。
可是废太子承乾自贬弃后总是自矜高傲,不肯折了最后一分尊严,路上宁愿多吃苦头也不肯摧眉求取,全赖同被流放的随侍几人费心周全,才好歹像模像样地走到了这里。
李象想讨甜酒喝,便不得不逼他放下自矜,屈己放低,这才试探着求他答应。
看到李象麻木了许久的眼睛重放光亮,他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
这样的酒,从前这孩子是不屑于去看一看的,毕竟能享用的甜食太多了,一杯甜味的浊浆实在是排不上位置。
但经历过流放路上的种种绝望辛苦之后,这甜酒,已像是绝美的甘露琼浆了。
李象还在巴巴地看着他。这孩子大约已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了。
这份原始而朴素的期待,打碎了他最后一分可怜的高傲——他是世人唾弃的罪人,他自矜的高傲本就是笑话,根本不值一文。
用眼神安抚了眼前的少年,他命侍从前去向驿馆要求。
驿夫应了一声,转去取酒,那正说着话的军士们却忽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笑语。
他知道,这一路路途难走、责任重大,是苦差事,这些人护送他这性子别扭的废太子这么久,早已不耐烦了。
起初,他们还将表面上的礼节维持得很好,然而离长安越远,他们的怨气便愈发积压显露,在职守难违的限度之内,能敷衍的则敷衍,能暗中发泄怨气的机会也绝不会放过。
比如,故意要他听见路过时百姓的揣测议论,比如故意流出些似是而非的闲言碎语到他耳中。
毕竟罪名是陛下亲口定下的,自是光明正大,有些话就算摆上来说,也没有人敢从中议论什么不是。
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伙军士大笑着窃窃私语,平常讥刺他最卖力的那个汉子更是起劲,先是语露嘲讽,讽刺他‘终于不端着架子了’,又以唐律为借口,推脱着说要试毒,几个兄弟把新热的酒一分,顷刻间喝得干干净净,要废太子一家再等一壶。
那一瞬的怒火中烧,像是久久压抑的悲愤被彻底点燃,他正欲发作,却被妻子猛地一声呼唤抑住了。
是了,他若是发作,只会更加难堪罢了。
难道要吵闹着去叫醒那位卫军统领来处置,等其回长安复命之时,一五一十地把这没有尊严的滑稽事说给那位天子至尊听吗?
心脏猛地一空,旋即刺痛起来,头脑嗡嗡作响,像是要炸开。浑身的力气也像被抽空了,他不敢再看妻儿的眼睛。
忽然一阵瓷器摔碎声炸了开来,是李象将桌子上的几盏粗茶掷到了屋外。
那方才讽刺得最起劲的汉子,喝了几杯精溜的烈酒,正昏沉着,冷不防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时恼了,霍然起身,对着正屋破口便骂。
这些话赤裸、粗俗而尖刻,一桌的兄弟也都惊着了,一个关系好的站起来扯扯汉子的手臂,提醒不要口不择言,汉子却甩掉了那人的手。
一字一句,顺着敞开的大门,清晰传地进他们一家的耳中——
“你还记得我兄弟吗?逆贼!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你令人吊在树上,活生生用鞭子抽死的!”
语声哽塞了一下,旋即成为嚎啕:“他好不容易升到东宫任职,马上就要娶亲了呀!他犯了什么罪?他只是做你那些歹毒的游戏不够卖力而已!你为什么这么狠毒?你为什么这么狠毒!”
“报应!你如今这个下场就是报应……你不得好死……”借着酒劲,汉子大叫着,“圣人怎么就没把你……唔——”
是同行的军士捂住了他的嘴,两三个人合力将他推到了别的屋子里去。
被惊醒的卫军统领冷着脸现了身,下令责处,但众兵士同僚之间谁不同情?最终到底是轻轻放过了。
李象坐在原地,身子不住地打着颤。
他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安抚孩子,却被冷冷地躲开了去。
似乎是嫌恶,嫌恶他自己作恶,牵连了妻儿。又似乎是责怪,责怪他当初为什么要谋逆?害得他们落得今日的下场。
心口又是一阵发闷,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怔怔地望着雨幕,雨飞进来,像是可以穿透他的身体。
他究竟凭什么立在天地之间呢?
回过神来,眼前没有大雨和大道,只有繁星满布的夜空、雕琢了花纹的石桌、银壶、玉杯,和杯中那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甜酒。
仆婢都被打发走了,对面的石墩是空着的。李承乾取了一只空杯放在对面,斟上了甜酒,仿佛那晚的李象就坐在这里,正跃跃欲试地要尝上一口。
“尝尝……很好喝的。”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劝饮的话,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石桌上。
那日之后,李象的眼睛便再也没有露出过光彩,也没有再叫他一声阿耶,直到他离开人世。
他相信,哪怕日后这孩子的人生有了转机,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去认他这样的阿耶。
这或许的确是报应。
可是……那个时候,为什么竟然没有人真心地拉住他呢?
或许是有的……然而他那时已经……
那些怨他、恨他、不齿他的人,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直臣’,都在抽身自保,等着他大厦倾颓,好看他的笑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