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乐土

　　“杨磊，你在写什么呀？”身旁的少年面前摊开着一个笔记本，他不时地在上面写下几个句子，偶尔陷入思考，在思考结束后又会是一阵奋笔疾书。

　　程笑希把脑袋探了过去，杨磊却手快地合上了本子，他说：“是不能给你看的东西。”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程笑希撅起嘴来，抱着杨磊的胳膊气鼓鼓地盯着他看，他们之间一向都没什么秘密，杨磊什么时候偷偷有了他不能看的东西了！

　　对方伸出另一只手戳了下他鼓起来的脸颊，“是你觉得恐怖的东西，看了你又要害怕了。”

　　“啊————”听到了答复的程笑希分外失落，因为这个理由实实在在的戳在了他的软肋上，他从小胆子就不大，在夜晚走进一片黑暗的楼道时都要马上出声把灯光唤醒。

　　还好杨磊胆子很大，他会在程笑希害怕的时候牵起对方的手，即使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小小的手掌间却能传递着一种安全感，只要有杨磊在身边陪伴着他，程笑希便不再害怕。

　　杨磊性子孤僻，不爱同人来往，或者说，他觉得和程笑希一个人来往就足够了。他的父母工作很忙，所以他在初中就已经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手上握着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每个月都省下一些来用于去书店买书，这实在是一个很符合他的性格的爱好。

　　初中时，他们的体育课是在周五的最后一节，所以偶尔下课后程笑希还会同其他同学在操场上多玩一会儿，每当这种时候杨磊都是无心参与的，但他还要等着程笑希一起回家，于是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没看完的小说，坐在操场的边缘上，一个人安静地看着。

　　程笑希性格活泼，没有静下心来看书的爱好，杨磊喜欢看的书刚好也是他不会看的。毕竟程笑希胆子小，而杨磊偏偏喜欢那些惊悚悬疑，犯罪破案一类的书籍。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爱好有着极大的兴趣时，他就会开始思考是否要将其变成自己未来的工作。

　　杨磊开始试着自己写一些东西，就在同其他学习用的笔记本如出一辙的本子上，想到什么好点子或者精彩的剧情就马上记下来，他有着足够的耐心去坚持这件事，没多久就能写完满满一本。

　　不过挺有意思的是，杨磊虽然爱写东西，但他的文科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好。在上了高中分文理的时候，两个对未来还没有清楚的想法的孩子都一样的迷茫。

　　“杨磊，你想学文科还是理科啊？你那么喜欢写东西，肯定要选文科吧？”

　　程笑希扒着阳台的栏杆，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杨磊的父母不回家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懒得回家，干脆就住在程笑希的家里。程笑希的卧室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外置着一圈铁栅栏，还养了一些花花草草。

　　他们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程笑希就喜欢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吹风，夏天很炎热的时候没有风，但那个时候的夜空会更明亮，到春秋时节就总是有着微风的，拂过脸上的感觉很轻柔，像是被风亲吻了一样，顺带着获得一阵凉爽。

　　杨磊站在他身边，同样趴在栏杆上望着天，“好像我大学的理想专业都要学文科才行。”虽然他不是很想学文科，但是在实现目的的路上，某些选择是必要的。

　　“啊……”程笑希又拖起了长音，他好像不太开心，“我爸妈说让我选理科，因为以后能学很多好找工作的专业。”

　　“我又没什么想法，感觉只能听他们的了。”他失去了看星星的热情，垂下了头，眉梢和嘴角也跟着一起垂了下去，换来了杨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安慰小动物一样。

　　“没事的，就算不在一个班，我们也可以一起上学。”

　　这些都没什么，杨磊是这样觉得的，他认为只要他和程笑希想要在一起，现实是不足以将他们分开的，就算走上了不同的路，难道他们就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了吗？

　　在分了文理之后，他们自然分到了两个班，不过好在他们还在同一个楼层。原本的班级拆出了一部分文科生出去，当时留在原本班级里的女生不乏有对杨磊带着些恋慕之情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都会喜欢高冷神秘的那一款。

　　杨磊的不爱与人接触造就了他独特的神秘感，也许这也可以被称为距离产生美，原本班级的很多女生都不想让自己的那份感情无疾而终，她们知道程笑希和杨磊的关系，便总有人偷偷地请程笑希帮自己递情书。

　　程笑希每次都会撇撇嘴收下，他很不满意这些女生来找他居然都是为了给杨磊送情书这件事，难道他这种阳光开朗款就这么没市场吗！

　　到了放学的时候，程笑希就会从书包里把情书掏出来往杨磊面前递过去，“今天又有人托我给你送情书啦，高不高兴？”话是这么说，可抱怨在语气中袒露无疑。

　　杨磊俯身开着自行车的锁，抬头用自己冷淡的下三白眼瞥回去，语气平静地说：“不高兴，下回不用拿给我了。”

　　“哇！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开完锁后，杨磊直接跨坐上去，还用眼神示意程笑希赶紧上车，程笑希的动作没停，嘴也没停，一边上车熟练地搂上杨磊的腰一边吐槽：“我还巴不得她们给我递情书呢！你故意在拐着弯跟我炫耀是吧！”

　　“我又不喜欢她们，为什么要收？”

　　“啊？”程笑希挠了挠头，又觉得杨磊说得好像是有些道理，情书又不是什么战利品，收得多了也不能像功勋一样当作荣誉。

　　他抱得更紧了一点儿，把头埋了下去用带着三分屈服意味的语气回答道：“好吧……你说的有道理。”说完又在杨磊身侧蹭了蹭，鼻腔间便充满了清新干净的洗衣液味道，很熟悉的属于杨磊的味道。

　　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导致杨磊逐渐有一点近视，不得不配了一副眼镜。而程笑希多少带点遗传因素，他在小学起就戴着眼镜了，原本他还以为杨磊不会有戴眼镜的这一天，看过无数次的那张面孔突然多了一副眼镜，平白产生了一种新奇感。

　　之后程笑希就发现了，杨磊在戴了眼镜后还逐渐产生了一个拿手指去推眼镜的小习惯，每当杨磊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去看杨磊那修长得过分漂亮的手指，如果被杨磊发现的话就心虚地笑两声。

　　在宛如千斤重担的高考结束后，成山的压力便随之消散了，杨磊和程笑希也马上进入了轻松快乐的暑假生活。

　　因为学科不同，他们报的志愿方向也差得十万八千里，程笑希很想和杨磊填志愿填到同一个城市去，但如果偏要和杨磊在一起，也许就不能选到一个较好的专业，他为此长时间地保持着愁容满面的状态。

　　但是杨磊好像并不纠结犹豫，他让程笑希报自己能报到的最好的专业，不在一个城市也无所谓，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杨磊就像他们两个还小的时候那样，伸手摸着身旁的程笑希的头发，发丝很软，手感不错，而对方也习惯了任由他摸下去，偶尔还会故意抬头蹭上几下来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最后，在父母和杨磊的轮番劝说下，程笑希还是在填志愿时都选择了那些更好的专业，和杨磊的志愿表上没有一个学校是在同个城市的，这注定了他们马上就要分离。即使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程笑希还是一时不能完全接受，每天都会突如其来地感到些许忧郁。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原本只堪堪比阳台的栏杆高上一些的两个少年都长大了，他们却还是喜欢趴在这个栏杆上一起看夜晚的星空。

　　星星真的很神奇，当岁月在人类的身上留下无数明显的刻痕后，它们却还像最初那样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所以每当人们抬头看向它们时，都仿佛能跨越了时间的长河与过去的自己看到同一片星空。

　　程笑希突然觉得好像在昨天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今天却突然要鼓起勇气做足准备去面对明天了。以前他们甚至可以每天都一起站在这个阳台上看星星，但很快就不可以了，他们都会离开，都要分开。

　　“……杨磊，为什么我突然就长大了呢？”非常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许在问出来的时候，程笑希也没有想过得到一个答案。

　　“时间只是一个度量器，你也可以选择不长大。”杨磊回答道。

　　程笑希觉得他的话很难懂，人怎么能选择不长大呢？明明只要时间往前走，他们就必须长大，必须离开过去，面向未来，必须接受现实，必须变得成熟。时间是不容置疑的现实，没有人能抵抗它，每个人都一样。

　　看着程笑希没有回应，杨磊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其实无论过去了多少时间，我们也是可以不变的。”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和过去一样。”

　　就像海浪席卷过沙滩的时候，会把数不清的痕迹冲刷殆尽，同时也会带走许多东西，但总有事物会留存下来，顽强地抵抗着消磨与侵蚀，像在洪流中做一个逆行者。

　　“程笑希，只要你想，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的。”

　　这是来自于杨磊的承诺，一份珍重的誓言。

　　他虽然内敛，但对感情的认知说不定比程笑希更清晰一些，杨磊明确的知道程笑希在自己的生命中有着多大的重量，他固执又倔强，从不畏缩也不会胆怯，现实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成为难以跨越的阻碍。

　　后来，杨磊也真的证明了自己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大学的第一年都是十分忙碌的，两个人谁也不可能清闲的下来，但还好，开学没多久就能赶上国庆这个谁都喜欢的节假日。

　　当时程笑希嫌麻烦，决定不回家了，留在学校里，第二天杨磊就拎着行李箱来找他了，甚至都没有提前告诉他一声，而是到了学校门口才给他打电话，说：“程笑希，我来见你了。”

　　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的心情难以形容，很特殊，程笑希觉得他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心情，明明他们经常会抽空打个电话，却都比不上这个电话让他开心，他好像在那一秒瞬间找回了过往的那种，每当自己一回头都能发现杨磊就在身边的安心感。

　　程笑希急忙地换了鞋就从宿舍冲到了校门口，他不是爱运动的人，突然跑了一路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但出了汗连脸都变得有些烫。

　　但是他真的很开心，尤其是看见杨磊朝他招手的那一刻，肺里火烧似的那种不适感也变得不重要了。杨磊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能照亮程笑希的双眼，让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杨磊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去牵程笑希的手，他似乎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们以前就是这样的，从小学开始，一牵就牵了很多年。

　　可是，程笑希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心境好像变了，别的同他们一样关系的大学男生也会像这样牵手吗？他们是什么关系？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

　　想到这里，程笑希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杨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当没看见一样，只是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外套口袋里，开口把话题引到杨磊准备住在哪里上去。

　　杨磊没有追问这件事，反而让程笑希松了一口气。他又不傻，他当然明白的，只是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罢了。

　　在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友情这个词便足以承担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全部意义，可是转眼间，很快，他们长大了，友情便突然变得不够了，似乎不再能涵盖属于他们之间的一切。至于在友情之后该是一个什么新的定义，程笑希是明白的，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面对。

　　程笑希会害怕未知的事，他不是足够有主见的一个人，没办法像杨磊那样无比果断地做出每一个选择。

　　如果他想去面对的话，杨磊会同他一起面对吗？虽然杨磊说过会和他永远在一起……那永远又包含了一些什么呢？或许，指的是永远都会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也或许那并不是一句具有绝对意义的话语。

　　这会不会有一点像薛定谔的猫？他胡乱想着，如果他不伸手去打开盒子，他就不会面对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但同样的，他也会失去一个更好的可能性。

　　程笑希还是没有选择往前走出那一步。杨磊住在了学校附近的酒店，他们两个趁假期在这座城市里玩了几天，程笑希的学校在一个临海的城市，S市位于南方，空气总是湿润的，只要往城市边缘走，就能闻到海的气息。

　　他邀请杨磊一起去看海，自从上了大学后，他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过，刚好杨磊来了，如果同杨磊一起去看的话，这个第一次就又会附带上别样的意义。

　　黄昏时，海滩上的人也并不少，正值假期，会来海边玩的人很多，所以没有故事里那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携手走在海滩上的浪漫。程笑希走到被海浪冲刷过的地方，开始像小孩子一样试图堆一个沙滩城堡，杨磊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玩小孩子的游戏。

　　虽然玩到最后沾了一手湿乎乎的沙子的感觉并不好，但过程本身与结果都还不错，程笑希掏出手机来先给小城堡拍了个照，然后又拉着杨磊来合影，杨磊平时很少自拍，也就只有程笑希能叫得动他了。

　　对着镜头，杨磊配合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他还把手伸到了程笑希的脑袋后面，这样会有点像程笑希长了一双兔子耳朵，杨磊对此非常满意，但一直傻乐的程笑希好像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杨磊才拎着行李箱离开，程笑希和他一起去了机场，他目送了杨磊离开的背景，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阵落寞。

　　明明他们还是能见到的，分离只是暂时的，他却觉得心里很堵，也许是那几句没说出来的话在作祟吧，可是说不出来，即使那个背影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也始终没有拿起手机，甚至在杨磊给他报平安后，他都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跟杨磊通电话。

　　到寒假前，杨磊还抽出过一次空飞到S市，只是停留的时间不长，他们短暂地见了一面，再见便是过年了。

　　杨磊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区别过年与平时的不同的是父母会多给他打一笔钱，一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可团圆的，所以他总会被程笑希拉去家里过年。程笑希的父母都是和善的人，这么多年都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早就把杨磊也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年前，杨磊和程笑希一起出去买年货，过年的氛围需要很多东西来衬托，比如红灯笼，窗花，福字与对联。

　　每次挑选好了之后，程笑希都偏要多拿一件，杨磊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叔叔阿姨该说你乱花钱了。”程笑希转头瞪了他一眼，说：“又不是都给我买的，我一份你一份，多出来的那一份去你家贴。”

　　杨磊挑了下眉，“有这个必要吗？反正又没人在我家过年。”他白日里都可以去程笑希家帮忙，也就是晚上才会回到家去，没有人来往的地方只是他每天晚上的住所而已，这些事情在杨磊的眼里都是没有必要的。

　　“那不行，别人都有你也得有，我说你需要你就得需要。”程笑希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给人一种很有主见的感觉，他总是在杨磊并不在乎的事上表现出一种固执。

　　走在回家的路上，程笑希两手拎着新买的挂饰，抬起手把它们提到自己面前来回欣赏着，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在说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杨磊也两手都提着东西，就在程笑希旁边走着，他看见程笑希的笑容，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只是没有声音，轻轻的，悄然消散在冬风里。

　　程笑希说不爱做家务就是真的不爱做，最多的就是跟着杨磊一起去把窗花和对联都贴上，父亲说他长这么大个子去贴个对联那是应该的事，程笑希嘟嘴说：“杨磊比我还高一点呢，他去贴我给他打下手不就好了。”

　　到最后程笑希还是被杨磊拎着一人贴了一边，再由杨磊贴了横批，他在门上拍下一个正倒过来的福字。

　　等到了除夕夜里，程笑希就又往沙发上一瘫，在他的视角刚好能看见厨房里母亲在忙着包饺子的身影，馅料已经准备好了，杨磊系着围裙拿着擀面杖帮母亲擀着饺子皮，在灶台前面炖肉的父亲发现好像少了个人，在里面大声喊着：“程笑希，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来干活啊！”

　　“啊————”程笑希拖着长音，蛮不情愿地走到了杨磊擀饺子皮的桌子旁，然后一屁股坐下去了，“好吧，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过最好没有。”

　　“有。”杨磊说，然后转眼看见程笑希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作出了一副马上就要开始撅嘴撒娇耍赖的样子，接着杨磊就给了他两个面团子，说：“你拿这两个，给我捏一只小狗一只小兔子。”

　　“？”

　　程笑希的头上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候过年时他凑在母亲身边要母亲陪他玩，母亲正忙着做饺子没空理他，就给他几个面团让他先自己玩一会儿。没想到他现在都这么大了，居然轮到杨磊来给他面团让他上一边儿玩去了。

　　不过这不比干活儿有意思？

　　程笑希就喜欢这种当小朋友的感觉，他马上就开始对那两个面团进行了一番艺术加工，最后的作品也确实有些太艺术了，可以算得上是抽象流派，被杨磊混在饺子里一起拿去下锅煮了。

　　吃完晚饭后，程笑希的父亲说楼下车库里有烟花和爆竹，那会还没有禁止燃放的条令，一到除夕晚上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炮仗声音。

　　杨磊跟程笑希一起下去，从车库里拿了几挂鞭炮出来，他负责点，程笑希负责在后面捂耳朵。这种需要点胆子的事还是都交给杨磊吧，他只要老老实实地负责欣赏就好了。

　　在杨磊往地上排布的时候，程笑希在旁边玩着小孩子都喜欢的二踢脚和仙女棒，简单但是快乐，他掏出手机来录起视频，先给自己快要燃尽的仙女棒一个镜头，然后再转向准备好点鞭炮的杨磊。

　　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开的声音，目送着烟花升空在天上嘭的一声四散开来，杨磊走到程笑希身边对他说：“许个愿吧。”

　　程笑希看着此起彼伏的艳丽焰火发了会儿愣，然后收起手机，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颇为虔诚地在心里许愿——希望以后都可以像今天一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寒假后再一次面对分离的时候，落寞变得更严重了，杨磊开学的日子比程笑希早上几天，在送杨磊走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好像一个留守儿童的错觉。

　　这次他没有躲着不敢给杨磊打电话，而是在杨磊惯例地报平安后马上就打了过去，一开口就是：“杨磊，我已经有点想你了，怎么办啊。”

　　杨磊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呼吸喷吐在手机收音的地方上，传到了程笑希的耳朵里，他说：“那我就在你开学后第一次放假的时候去见你。”

　　只是普通的周末还不够，程笑希自己都有别的事情要忙，这一等就等到了新一年的第一个节假日。

　　春天刚来了没多久，温度不算高，多少还有一些没有随着冬天离去的寒冷。程笑希提前去了机场，在看见杨磊出来后立马挥舞起自己的手臂，直到杨磊招手回应他为止。

　　一见了面他就马上去拉杨磊的手，发现那只手果然同自己想象的一样冰凉，“你手每次都这么凉，为什么就不戴手套呢？”他半分抱怨半分担忧地说。

　　“习惯了。”杨磊说，“而且不是还有你帮我暖吗。”

　　他说完又刻意地捏了两下程笑希的手指，让程笑希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但他这次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第二天的傍晚，吃完晚饭后他们又散步到了海边，这种时节的海滩上人会少一些，没有那些嘈杂的声音，人们才能静下心来欣赏黄昏时分的大海。

　　迎着潮湿的海风，他们一同看向与晚霞交融成绚烂一体的海平线，杨磊突然转过身来，拉着程笑希与他面对面，四目相对，程笑希一下好像在杨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

　　“程笑希，我喜欢你。”

　　杨磊说，声音不算大，但足够坚定又认真，一向会让人觉得冰冷的那对黑眼仁也被晚霞沾染上了一点粉色，还有四散着跃动的光点，以及柔和着沉淀在眼底的喜欢。

　　谁说的现实中的海滩没有那么浪漫，程笑希觉得此时此刻明明就像是一个美好的幻梦一样。

　　“……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你。”

　　“我们在一起吧。”

　　程笑希眨了眨眼，在双眼几经开合后确定眼前的就是现实。虽然他一直都纠结犹豫，一直不能果断地做出抉择，但杨磊会为他走出前面的那九十九步，在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伸出手，告诉他现在他只用走一步就好了。

　　他觉得眼眶好像湿湿的，是因为被海风吹了还是因为空气太湿润了，程笑希不知道，他只知道继续盯着杨磊的眼睛，然后同他说：“好啊，我也喜欢你。”

　　然后他就被杨磊扯进了怀里，杨磊吻他的时候，程笑希除了杨磊的味道，还能闻见大海独特的咸味，所以这段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的回忆，每当他想起来时，都能感觉到海浪声在冲击着耳畔，而鼻腔间又弥漫起了熟悉的海的味道。

　　这是一种代表，一个象征，从此刻起，他们的关系正式拥有了一个新的定义，那就是爱情。

　　在关系发生转变后，程笑希开始没有顾及地时常给杨磊打电话，有时候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就是很想听杨磊的声音。

　　杨磊跟他说，自己在网站上发了不少小说，已经有编辑来联系他了，程笑希替他高兴，还笑着问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成为大作家了，要是成了大作家的话，一定要多给他签几个名才好。

　　没有正式发展成恋爱的时候，长时间的分离还没有显得那么痛苦，可是在他们意识到这是异地恋之后，不能见面的日子变得分外难熬。程笑希不知道杨磊是不是这样的，反正他是很难熬就对了。

　　还好大学是越上越轻松的，等升到了大三课程也瞬间少了一半，程笑希就和杨磊每月轮流去对方的城市见面约会。

　　杨磊问他对大四的实习和毕业后的事有没有什么想法，程笑希还是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他读了金融系，是个好找工作的专业，如果不选择继续读书考研究生的话，就是在毕业后按部就班地去某个公司工作。

　　程笑希也确实没有继续读书的想法，所以找工作成为上班族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杨磊说他也不准备继续读书，可能会在毕业后尝试着当一个全职写手，就是不知道只靠写作赚钱的话足不足够他养活自己。

　　程笑希笑着说：“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养你好吧。”虽然程笑希百分之一万二的相信着杨磊一定有本事养活自己，但他想象了一下让杨磊吃自己软饭的感觉就莫名的开心。

　　杨磊应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程笑希就乐得更开心了。

　　想要当全职写手的话注定是要考虑迎合市场的，所以杨磊一边谋划着他想写的梦想中的小说，一边在参考了编辑的建议后开了长篇的连载。时下当红的无限流就挺适合他的，杨磊还可以夹杂一些惊悚悬疑的东西进去，一下子就变成了同样受欢迎的恐怖无限流。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杨磊已经完成了两本连载了，他写东西有规划，不会在写的过程突然塞进一些莫名其妙的设定导致剧情崩坏，再加上杨磊原本的爱好，他会在故事里设置许多有趣的转折，这让本就惊险刺激的故事在经历一番反转后让人看得更加过瘾。

　　切实的质量与好编辑的帮助，杨磊的人气不出意外地逐渐积累了起来。

　　毕业后，程笑希留在了S市的公司工作，那是他在大四就实习过的公司，待遇算得上是程笑希能找到的中上乘的。杨磊属于在哪里工作都一样，他便直接搬到了S市，和程笑希住在了一起，租了间两室两厅的房子，像有了自己的家一样。

　　从上学转变成上班后，程笑希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上班的人为什么管自己叫社畜，即使他本该是朝九晚五，但是正到了下班的点，别人不走他也不敢走，而且工作不是到了点就不用再继续做的，他总不能直接跑路放着工作让它自己做完吧。

　　一开始他们还没买车，虽然两个人都有驾照，但无车可驾。为了安慰程笑希悲惨的心情，杨磊每天都会跟着他一起挤地铁过去，反正地铁确实用不了几个钱，等目送了程笑希进了公司后，他再遛达几圈，搭着过了早高峰后便没几个人显得十分空旷的地铁回去。

　　每天上班的时候，程笑希都是盯着手机上的时间算着还有多久下班，他最大的安慰就是在晚上飞奔出公司大门时能看见杨磊在外面等他，回了家还能吃上杨磊做的饭。

　　每当这种时候程笑希都会感慨，大概是他占了天然优势，比别人的起步点都高上一截，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把杨磊变成了自己的对象。

　　但实际上杨磊是不会对每个人都这么上心的，他对自己都不够上心，也许没有程笑希的话，他会天天都选择点外卖。但一想到让程笑希天天回来吃外卖，他才会开始觉得外卖还是不太健康，反正他也有时间，不如买菜回来自己做饭更好，还省钱。

　　等再到了节假日，程笑希都已经没有大学时跑出去玩的激情了，只想和杨磊窝在家里，拉上窗帘在客厅一起看电影。

　　程笑希喜欢看轻松的，但杨磊就偏喜欢看恐怖片。程笑希想，他作为男朋友自然也是要尊重一下杨磊的爱好的，为自己的男朋友做出些牺牲不算什么，而且有杨磊和他一起看的话，应该也不至于太害怕。

　　所以他们便会轮流看两种类型的片子，这回看轻松喜剧片，杨磊就趁程笑希对着电视乐呵的时候去亲他的脸。下回看惊悚恐怖片，杨磊就可以在程笑希害怕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好像无论如何都稳赚不亏。

　　工作后，他们有时候会回家过年，有时候不会，回去的时候程笑希的父母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岁月多少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他们看向这两个已经独立步入社会的孩子，脸上带上了更多的欣慰。

　　程笑希并没有跟父母公开他和杨磊的事，这是他们两个商量过的结果，他们不确定老两口能不能接受，说出来也许只是给他们徒增烦心事。

　　其实他的父母都知道了，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总不能是白活的，两个孩子间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只是程笑希不说，他们也就不准备说，这件事便成了一件两方都默契的不准备宣之于口的事。

　　工作的第三年，杨磊同程笑希说，自己一直计划着想写的那本犯罪小说终于准备好要开始连载了，名字就叫《095号犯罪记录》。

　　主角的名字很普通，像是脸滚键盘滚出来的，程笑希问杨磊起名字的时候有没有深意，杨磊表示没有，因为这个主角的背景注定了他只需要一个平凡的大众名字，普通才更符合实际需要。

　　这本书的主角童年十分不幸，是拥有一个美满童年的程笑希无法理解的程度。主角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沉迷于杀人带来的快感，把犯罪现场装饰成一件艺术品更加令他愉悦。

　　程笑希问杨磊，是不是主角的童年没有经历那些事的话，他最后就不会走上这样的路。杨磊对他摇了摇头，他说：“不是的，这其实是一个天生反社会人格的人，童年只是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开始的条件，并不是创造出这个结果的根本原因。”

　　“环境能造成许多影响，但最终的选择还是人自己做的。”

　　程笑希当时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完全理解杨磊的想法，可能是因为杨磊总是太坚定了，认定的事情很难被外界所改变，而程笑希更容易顺从，他觉得他自己是很难避免被外界影响的，所以他还是会抱着主角能有一个更好的人生的幻想。

　　这本书从连载开始起就受到了不少关注，虽然杨磊在写作的几年内没有一直写着同一类型的书籍，但突然正式开始写犯罪类小说也不会让他过往的读者感到意外，毕竟能一直看他的作品的人，应该已经习惯了他不会抱着同样的东西来回写了。

　　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杨磊写完了这一部连载，三十万字多一点，甚至比有的他以前连载过的小说要短，而且因为花了更多心思，速度上还要更慢一些。

　　但他的心情是无比畅快的，因为他终于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一个从中学时期的笔记本上开始的心愿。

　　印厂寄来的第一本样书，杨磊准备送给程笑希，他还像多年前程笑希曾对他提过的那样在扉页签上了名字，只不过是签的他的笔名——Alex。

　　程笑希拿到之后乐得不愿意撒手，还说要带到公司去给同事炫耀他有个大作家男友。他还说之前偶然听见过隔壁部门新来的两个实习生好像是杨磊的粉丝，他路过的时候，刚好听见她们在茶水间聊到写《095号犯罪记录》的Alex。

　　“要是她们知道了，肯定会过来请我帮她们要签名的！”程笑希一手摸着扉页上金属液笔写下的字母，一边得意地笑着，这可不能叫沾了杨磊的光，毕竟他和杨磊谁跟谁啊，杨磊的当然就是他的。

　　也是这一年，杨磊全款买了辆汽车。过往程笑希的父母曾提过他们出首付买一辆新车，让程笑希好不用再天天去挤地铁，但是程笑希拒绝了，说自己已经是能挣钱的人了，马上就会赚到自己买车的钱的。

　　这下杨磊先买了车，不过买来的用途几乎也只有接送程笑希上下班，程笑希回想起当年想要让杨磊吃他软饭的梦想，突然觉得他自己吃大作家男朋友的软饭也不错，还可以在到公司前靠在车窗上再打一会儿瞌睡。

　　在程笑希请了年假的时候，他们还会开车出去自驾游，杨磊自从连载完《095号犯罪记录》就开始给自己放长假，并且决定一下放个半年，把程笑希气得咬牙切齿，遂立马请了年假抓着杨磊出去旅游，在他刷杨磊的卡付钱的时候，那种不能想放假就放假还要马不停蹄地上班的怨气，好像在一瞬间一扫而空了。

　　他们俩一路上都是轮流开车的，杨磊开车的时候程笑希一定要坐在副驾驶，他自己开车的时候，则同样一定要逼迫杨磊坐在副驾驶。

　　程笑希想起了他曾经许过的一个愿望，希望他和杨磊永远都能在一起，现在看来那个愿望能实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一下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和杨磊居然真的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们的人生从产生交汇的那一刻开始就彼此缠绕起来了，他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分享了彼此一半的人生，程笑希甚至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杨磊的样子。

　　虽然他是个开朗的人，但他还是觉得，如果没有杨磊的话他会很孤独，至少在人生中的每一个面临关键选择的岔路口，他都只能自己去走向未知的路了。

　　开着车迎着落日的时候，程笑希觉得他们仿佛在追赶太阳，他突然对杨磊说：“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吧，就像现在这样。”

　　杨磊转过头来看向他，说：“当然会的。”

　　随着《095号犯罪记录》越来越火，杨磊因此产生了一系列其他的工作，比如被编辑那边安排着到处开签售会，还有读者经常问他会不会写后续或者姐妹篇，杨磊是肯定不会写的，但他倒是可以继续写新的犯罪小说。

　　大概是他一定要对自己最喜欢的类型花更多的心思吧，下一本犯罪小说杨磊也计划着多准备几年，再开连载时他又去写的其他的类型，因为《095号犯罪记录》喜欢上他的读者多少都有些震惊，毕竟他们大多数都是专喜欢看犯罪小说的。

　　可惜杨磊太自由了，他可以考虑受众，但不会读者想让他写什么他就去写什么。

　　虽然那些读者很多都没有继续来看他的新连载，但留下来的比例也是十分可观的，至少在杨磊的编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只要杨磊能保持他的高质量写作，以及认真对待工作不拖稿的好习惯，编辑就可以忍受他其余的一切。不过杨磊是真的因为极具职业操守才不拖稿，一旦到了别的事情上，他就没少放编辑鸽子。

　　在杨磊的写作事业发展不错的同时，程笑希也隔三差五能赶上升职，六年过去已经混到能有个小助理了，这一下子他的工作压力就减轻了不少，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不用加班到天黑，六点多就能坐着车回到家里吃上晚饭。

　　毕业都六年了，杨磊和程笑希还是偶尔就抽个空去大学见面时他们经常去的那片海滩。只不过大多都是在晚上了，不同于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个黄昏。

　　但是晚上也很好，程笑希会看着星空想起更早一些的事，想起他家里的阳台，想起他和杨磊一同趴在栏杆上看星星的样子。

　　想想即使他们又换了一个地方，同那时已经不在同一个城市，看到的却依旧还是那同一片星空。

　　就好像即使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也可以通过这同一片星空将彼此连接起来，证明他们还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上。不过，还好，他们已经不用分开了。

　　程笑希握着杨磊的手又多用了一分力气，他们俩脱了鞋子挽起了裤腿，程笑希对着自己的西裤突然一阵感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是个习惯了穿正装上班的大人了，杨磊不用像他一样穿正装，让程笑希突然想起来他其实是比杨磊大上一点的。

　　不过就大上那么一点而已，果然还是正装惹的祸，一穿上正装就让人显得老了不少，程笑希决定下次来海边的时候一定要提前换一身衣服。

　　清凉的海水冲过脚面的时候，程笑希被冷得一激灵，但很快就又适应了。他又像一个孩子一样玩起了踩水花的游戏，穿着正装的大人做这种事一定看上去很幼稚吧。

　　不过还好，在他身边的人是杨磊，程笑希什么样子杨磊都已经看过了，他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

　　时隔多年，程笑希好像终于想明白了杨磊所说的“可以选择不长大”的含义。爱情可以包容他留下所有的不成熟，只要有杨磊陪着他，他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们都没有变过。

　　原来杨磊早就已经想好了，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并且一步一步地将其实现。

　　直到今天，让程笑希开始能坚定地相信永远。

　　又一年过去，杨磊被卷入了一些不好的新闻里，邻市似乎出现了一个效仿《095号犯罪记录》里的情节作案的模仿犯。在事情发酵起来的时候，犯人已经先后犯下三起案件了，皆与书中的案件有着密切联系，只是顺序上有所不同。

　　杨磊受到舆论裹挟，在编辑的建议下暂时停下了手中的连载。还好之前他也攒下了不少钱，再说还有事业蒸蒸日上的程笑希，他即使不工作也不至于没办法生活。

　　程笑希担心杨磊会因此心情不好，杨磊一贯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憋着，即使他们以前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件事，杨磊也答应了不会瞒着他，但程笑希还是没办法不担心。

　　刚好十一月了，马上就是杨磊的生日，程笑希计划着在那时候把自己的年假请了，在杨磊过完生日后他们就出去旅个游，如果杨磊不想出门的话他们一起窝在家里也是不错的。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程笑希无疑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残酷的，他甚至会觉得自己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拥有着他想要的一切。

　　那天，可是杨磊的生日啊。

　　大寿星决定亲自下厨，程笑希则负责提前定好了鲜花和蛋糕，一些生日该有的仪式感，过了今天，杨磊就要29岁了，再次变成和他一样的年龄。

　　拎着蛋糕站在电梯里，程笑希不禁感到有些焦急，他现在特别想见到杨磊，明明每天都见，明明早上也才刚刚见过，但他依旧还是很想念着他的爱人，像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热恋。

　　电梯门终于打开，程笑希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轻轻一拧，然后大力地拉开了门。

　　……红。

　　目之所及，是无尽的红。

　　程笑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有些腿软，手中的蛋糕也差点掉在地上，是最后一丝神志让他没有松手。

　　可是……这些都是什么？

　　红……好红。

　　这些都是血吗……

　　是血………可是，是谁的血？

　　最后一丝神志也被抛弃了，造型华丽的蛋糕被遗弃在了地上，砸了个稀烂。程笑希步伐不稳地朝着屋内冲了过去，冲向了那些红水的来源。

　　那时，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多么希望自己身处的不是现实，如果有人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是真的就好了……

　　不然，他该怎么接受这件事？

　　接受自己的爱人像瓷娃娃一样被破坏到四分五裂吗？还是接受已经浸满他手掌的温热血液，地上的血甚至还没有凉，可他的爱人却马上要变得冰冷了。

　　什么啊……开什么玩笑。

　　早上杨磊不是还开车送他出门吗，还在他起床的时候吻了他的额头，还在目送他进了公司后才开车离开，他还说晚上要去取蛋糕所以自己回来……

　　是他不该自己去取蛋糕吗？或许……他应该让杨磊来接他，如果杨磊出门的话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好痛苦……痛苦到无法呼吸，可是不愿意合上双眼，程笑希感觉到自己的眼眶都有些痛，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盯着客厅的茶几上，那本来该是摆上新买的鲜花的地方。

　　杨磊……你为什么走了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你不是说好了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你说我们只要在一个世界上就能在一起，你凭什么擅自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啊……你有想过我要怎么办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

　　他已经习惯了幸福，那该如何被迫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

　　警察赶来的时候，程笑希还跪坐在血泊里发呆，他自从跪在那里后就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应，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外界的声音他一概都听不见了，连警察想要扶他起来他都没有被拽动。

　　警察很快地就确定了这又是那个模仿犯作下的案件，一个模仿犯，模拟着小说里的作案手法杀掉了作者，多么荒谬讽刺的事。

　　周围嘈杂无序的声音，程笑希却唯独听清了那一句，然后，他昏了过去。

　　那一瞬间，沙漏被转动了，而世界迎来了重启。

　　无数神经极速运转着为脆弱的大脑构建起了重重防线，好让受创后的意识不至于因过度崩溃而彻底消失。

　　程笑希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时，来到了一个他并不认识杨磊的世界。

　　他下意识地遗忘了那一切，而潜意识却用他见过的东西拼凑起了这个妄想世界。书店里摆着的《095号犯罪记录》，作者被抹去，而主角的名字却被兀自更改成了杨磊。

　　那个他最熟悉的人出演了自己笔下的杀人犯，却又违背了小说原本的设定对程笑希产生了感情，毕竟这可是被程笑希的潜意识构建出的世界啊，怎么会有杨磊不爱他呢？他和杨磊，天生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他们还会一起去那片熟悉的海，程笑希最喜欢大海了，因为……为什么呢？他有点想不起来，但是这片大海让他感到熟悉，感到安心，所以他很喜欢。

　　可是那个杨磊又把一切都毁了，又是那种红色，让程笑希头晕目眩的红色，他接受不了这一切，所以这不是一个令他满意的世界，这个杨磊也不是一个符合他心意的杨磊。

　　可是，他却……让杨磊因为他而死了。

　　杨磊……死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故事不可以是这样的，故事不能这么发展，杨磊不可以死，他怎么会亲手送杨磊去死呢？那可是杨磊啊……杨磊。

　　不可以……不可以是这样的。

　　沙漏又一次被转动，新的妄想世界再次诞生。

　　这一次，程笑希已经彻底不能承受杨磊的死亡了。潜意识便直接抹消了杨磊的存在。

　　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因为父母没时间回家被迫独立的人，习惯了孤独的人，喜欢悬疑小说的人，要写属于自己的犯罪小说的人，学了文科读文学系的人，写出《095号犯罪记录》的人……都是他。

　　是的，这些都是他，都是程笑希，这样才对。

　　潜意识兀自篡改了一切，所以杨磊的人生由程笑希继承，由他背负，由他来成为杨磊的墓志铭。

　　这样他就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了，他才没有失去另一个重要的人，他就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啊，怎么会呢……他没有失去过，一定没有。

　　真该死啊，这保护着他却又想将他唤醒的潜意识。

　　在晕倒后被送进病院里的程笑希曾经短暂地醒过一次，杨磊的葬礼都是由他的父母一手操办的。在程笑希醒来后，父母不愿意让他再受到刺激，可是程笑希却找了个时机偷偷跑了出去，他个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被拦住。

　　没有带着手机，他只好徒步走到了城市边缘的公墓，顺着那些墓碑挨个看过去，最后找到了那个他想找的人，然后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不想面对啊。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反正沙漏在那时又被转动了，大脑依靠抹消掉杨磊的存在来保护他。

　　却又不想放任他无止境地逃避沉浸在妄想里，程笑希想不到，他也只去过一次公墓，居然能这么真实地把这个场景在脑海中还原，好像连墓碑旁的杂草都同现实没什么区别。

　　……不存在的人，怎么会有墓碑呢。

　　他还想逃跑，想继续逃，总之不是面对这个现实。没办法面对啊……程笑希觉得他做不到，他又不像杨磊那么坚强，让他醒过来去面对没有杨磊的世界什么的……太残忍了吧，真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啊。

　　可是沙漏真的只是沙漏。

　　他们的一切都化作沙砾装在了里面，如果程笑希伸出手去把它捏碎，那么沙砾会皆数流散开来，从他的手中流逝，他握不住任何东西，也握不住杨磊。

　　可是那装在完好沙漏里的东西又无法改变，即使他转动千百次，里面盛着的那些沙砾都一如当初，都只是他经历过的所见过的那一切，现实仍旧是现实，无从更改。

　　无论他多么悲伤，无论他多想逃避，无论他妄想出多少种可能性，那条路都已经不会有以后了，停止了，不再通向未来了。程笑希再抬起手的时候，没有杨磊再牵着他了。

　　当一个人最想去的地方是过去时，他该怎么走向未来呢？

　　盛放过的爱情，璀璨的繁星，被撕裂，被揉碎，被碾作了无数拾不起来的尘埃。那些都是他们的回忆，但同样也只是一捧沙子，因为找不回来的东西会逐渐失去原本的意义，即使程笑希多么想把它们再收集起来，终究是无济于事的。

　　算了，杨磊，我真的胆子很小，你知道的，所以我不敢去一个人面对未来，想要继续逃避的话，你肯定不会怪我的吧？

　　无所谓……反正你也没办法怪我了，你又阻止不了我。

　　当世界崩塌的时候，程笑希跪在墓碑前自言自语着。

　　然后再次转动了那个沙漏。

　　在我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我可能要死了，而是，程笑希，我可能要食言了。

　　以前我自大地认为只要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我们就总会有办法在一起。可是，现实好像给我开了一个玩笑，也可能是对我的自大的惩罚，我要被迫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死亡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我依然产生了恐惧，恐惧着只留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话，你会不会感到害怕？没有我陪伴你的话，你会孤独吗？

　　可惜我只能留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了，我希望你不要来找我，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由我去找你吧，你等着我，我才不会走错路。

　　虽然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都来不及了，我也没有机会再看你一眼了，原来让誓言无法成为绝对的从来都不是主观上的原因，而是客观上的，所有人都无法反抗的现实。

　　我好像又能看见那片海了，也许我会去那里。所以，程笑希，你再等等我吧，好不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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