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

　　那一战竟未成名。
　　未成名也就罢了，人生何事最憾？步未出门，言未出口，剑未出鞘，而世事早定矣。
　　可怜我那浮华，尚未饮仇人血便被师父一声大喝吓了回去；之后絮絮叨叨半天有余，无不叹恨我少年意气不学无术不知礼数不识大局不敬尊长不懂人常……
　　我无限唏嘘地立在两仪门下，头顶星月稀疏，脚踩霜阶凄凉，终于做起了一件传言中便很有前途的事情——当值守夜。况此时此夜也十分的给我面子，自晌午时便要下不下的那一场大雪，终于从稀稀落落到纷纷洒洒的落了下来。
　　我立在门前，周围静得仿佛回了洪荒太古之初，静得仿佛天地偌大空无一物，静得我容那雪絮落了我一头一脸，成了个埋在门前的雪柱子。直到听见一行踽踽空落的脚步声，才了无生趣的抬起眼来，看见远处不知是谁，披着黑氅，带着斗笠，一步一步挪将过来。
　　我将自己勉强抖成个人样，扬声道：“子时过半了，不知是哪位师兄师弟，赶紧回去生火取暖钻被窝罢。”还嫌我羡慕嫉妒恨的不够么？
　　那人恍若未闻，仍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来。
　　我将浮华提起半寸，拇指按住剑炳，抖了点精神气儿，定睛向前望去。黑氅人越走越近，但见身形愈发眼熟，我竟是瞎了狗眼，赶忙阻止：“停停停，你给我停那儿！”
　　来人停步，抬起脸来，冷冷清清的面容，漠漠然然的语调：“霜霜让我来给你送东西。”
　　一物骤被扔起，抛到我冻得僵硬的怀前，竟是一红绳葫芦。
　　我想我大概是被这大雪浇得傻了，竟然还道：“谢……”念起虞霜霜那张明明温柔端庄但两只点水秋瞳里却满满写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脸来，便将另外半个字被囫囵吞回了肚子，吭哧道：“收到了，快滚。”
　　白玄此人却毫不识相，他不知从哪儿整来把破剑，月色大雪中他抽拔出剑，我听着那出鞘之声，一个激灵：“你干什么？快滚听不懂啊？速滚速滚。”
　　两仪门旁仅有昏黄的灯和清浅的月光，交相斜映，却照不见白玄半点动容的模样：“白天没指教成，请君再战。”
　　我仅有两个“卧槽”含在嘴里没骂出去。
　　没敢骂，没舍得骂.
　　寻衅未遂一次就已经被师父他老人家发配值夜了，再聚众斗殴？我怕是下半辈子再见不着我那一球可亲可爱的师弟师妹了。
　　况不知何时，怕是月下看美人，怕是怀中酒尚温，我竟觉得白玄这厮竟难得有可爱之处。我扑了扑身上和脚下的雪，扫出半片能坐人的地方来，坐下拍拍，晃了晃手中的葫芦道：“良辰美景，打什么架，过来，喝酒。”
　　白玄诡异的沉默了片刻，看我的眼神依旧不改像是看个疯子。
　　我自顾自喝了一口，喉中一辣，才恍觉得活了过来。相逢杯酒泯恩仇，况是这半个脑袋大的一葫芦酒，此时此刻算能顶上半个性命之交了。想想以前那些结子，在这冰天雪地里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趁着酒入喉肠的那一股辣劲儿，我问：“为什么想着送酒来？霜霜从来都不准旁人喝酒的。”
　　沉默的是这风，这月，这漫天冰雪，这绕不开劲儿的人，还有一柄锃新澄亮毫无杀意的出鞘剑。
　　白玄缓缓开口：“我予你酒，你陪我一战？”
　　我皱眉，他看我似疯子，我此时看他却似个镇定自若的武疯子，还是个文质彬彬仿佛手无缚鸡之力的武疯子。我指了指他的剑，笑：“就凭你？算了吧，你说不欺负醋瓶子，我也有我的剑道，从不欺负书袋子。”
　　白玄扬起眉梢，斜望着我，折过雪色的月光半是明半是昧的扫过他清隽的仿佛工笔山水的脸，竟有了几分嘴角微扬的模样。一瞬间竟教我想起来面容姣好静若姝女的霜霜来……
　　“白日时是我过激，浮华剑主杨知还可不止是个醋瓶子。在下放肆，君可见谅？”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颈，不去看他：“道歉没用，道歉你也是个书袋子。”
　　白玄坐了下来，玄黑幽深的一双眼睛凑近了盯着我：“君……不打书袋子？”
　　我退移了半寸，头摇如拨浪鼓：“不打不打，你现在态度好了，不是当初说脏说不的大爷样了？离我远点，我错了我认，我不对我认，但我就不想和你这种人凑成一堆儿。你你你，说的就是你，离我远点。”
　　白玄顿了一顿，道：“你刚刚邀我来喝酒的。况这酒……是我送的。”
　　我急道：“你刚刚说是霜霜送的！”
　　白玄：“……你刚刚说从来都不准旁人喝酒。”
　　我：“……”
　　白玄的眼梢微微上扬，带了点奇异的神色，试探道：“你……一杯倒？”
　　我打赌白玄笑了，我赌我衣冠，我赌我师弟师妹，我赌我这浮华剑，白玄这厮绝壁是笑了，肆无忌惮、幸灾乐祸、旁若无人地……笑了。
　　我猛地蹿起，葫芦落下，尚温的烧刀子浇出一片白雾。
　　太极元气，立判鸿蒙。浮华鞘提半寸，我反手便直逼那人胸腹之处，恶狠狠地道：“笑毛！劳资清醒的很。”‘很’字孤零零地落在白玄肆无忌惮的笑声里，伴着半分金银木桐交击之声，剑锋之处为人所止，我定睛一看，白玄那厮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未动半分，只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楠木墨发的笔携在面前，轻轻巧巧的低过了浮华的凌冽之势。而那人那笔俱是一般沉静，十万分的正经不过的道：“一杯倒便一杯倒，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话已至此，我觉得不打一架这仇是要三生三世了。
　　浮华铿然出鞘，鞘身落地，眼见青锋将至，白玄向后轻跃避开尺寸之距，掌中楠木墨发之笔婉转折向，以柔克刚，蕴以内力再次震开剑锋。
　　笔锋避过银芒，白玄退避一步，飞快的由旁侧绕至我身后，我几乎是想都未想便将剑一提，空中一抛掷，右手握剑随转体微微向后带剑，剑尖朝后刺去。
　　此次未闻尽是笔剑撞击，而是衣布撕裂，冷镝入石之声。
　　“我救了你一命。”白玄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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