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

　　王简听谢元说话，又见那先生背对窗棂，襟怀为天光笼罩。一时心中感慨，回想起从前谢邕文集里所说的话来。指天誓日之臣固然动人，可背后究竟埋藏了多少血泪，多少刻骨铭心的叹恨？
　　恐怕无人能解，
　　只因青史不容多情，亦从来不留过客。
　　王简念及此处，又想起自己在东暖阁中立下的决心，想起五凤楼外，西厢房里，谢元那欲语还休的神色。
　　倘若他真心替那先生着想，愿意将社稷江山的千斤重担直担到生离死别，便应该剖开胸膛，将一颗心袒露在谢元面前，并任凭清冷目光的裁判。
　　此时此刻，谢元那副故作从容的模样，竟深深刺痛着他，迫使他出尔反尔，摧毁彼此先前划下的界限，令他恍惚间站起身来，与谢元咫尺相对。
　　谢元看他行动，不解其中用意。然王简眼中炽热深情，便如一颗长钉，将他死死定在原地。两面胸膛于是贴近，心跳与呼吸于是混在一起。
　　他想，自己那学生许是有话要说。但茕茕孑立的落寞，古今无一的惶然，却率先占据了全部念头。他明知身为辅政大臣，身为兵部尚书，十八铁卫总督，不该有此懦弱之举。
　　可是天地君亲，究竟又有谁顾念过他？
　　谢元几乎心碎，被二十年来堆积如山的孤独打得措手不及。他强忍眉间凄楚，一双手攥得骨节发白，十四无畏念珠胡乱作响。却见王简刹那间伸出手来，肩头一紧，便被抱了满怀。
　　谢元为王简双手心头一颤，宽大手掌贴在他背上，便如同触碰着他的心脏。而那些不能说出的话，不见天日的欲念，于是为那双手引燃，迸出万千星火。
　　谢元不及挣脱，王简却已松开环抱，尔后神色泰然间抬眼，仿佛彼此种种，都不过师生寻常。那先生顿了顿，为王简赤诚磊落之色动容，到底无一丝责怪。他整了整锦袍衣襟，又厘清了此间思绪，慢声道：
　　“腊月天气，动手动脚的。”
　　王简闻言，纵怀中身形犹在，衣上冷梅未凋。却仍不顾谢元调笑，并如起誓般，肃着眉眼郑重说道：
　　“这条路，学生愿同先生一齐走下去，直到死生契阔，夜尽天明。”
　　他说完，便仿佛一吐多年积郁，说了真正想说的话。寥寥数语，倘若从前平波院里能付诸于口，师生二人又将是别样命运。
　　王简已决意不再辜负，决意向漫天风雨而去。那些世俗礼教，锦衣玉带，都已在谢元深情悲哀的一瞥里，化作如梦似幻的泡影。他心中一切抵不过先生，尽管从前自欺欺人，却终究皈依倾慕的指引。
　　“你心知此乃何路？”
　　谢元挑眉，一双凤眼里神色动摇，权倾天下的从容面孔支离破碎。然心思依旧缜密，言语间依旧滴水不漏。
　　王简闻言感佩，想这便是他先生，是万里江山的肱骨之臣。但他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绝不受谢元胁迫。他于是压下眉眼，一字一顿道：
　　“无论何路，学生皆同往同赴。”
　　谢元似乎被他打动，绝望而又欣慰的合上眼睑，连三魂七魄都轻飘飘的。他不由开口，并说出些从未告知于人的真相。
　　“正月十九日牡丹别院，文武百官跪在门外，我守了先帝三天三夜。直到五鼓将近，太后见我连日不眠不休，便命潘总管带至庑房歇息。”
　　谢元言及此处，仿佛又见到当日情形，面对万丈深渊似的前路。他皱着眉头，一面掐动手中念珠，一面语调轻缓的追忆：
　　“天还未亮，便听门外哭声大作，潘总管神色惶急的走进门来。说先帝谁也不见，单要见我。九龙榻前，侍女们搀着太后往帘外去，因而只留我独自一人。先帝瞪着眼，目光一瞬不瞬，将枕下遗旨交给我，又对我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话？”
　　王简为谢元所言暗自心惊，不由开口追问，却听那先生沉声道：
　　“第一句，令我辅佐怀王即位。”
　　谢元说着，忽将那十四无畏念珠拢起，又说：
　　“第二句，令我杀尽韦慎一党。”
　　言罢，顿了顿，见王简神色数变，却仍执意道：
　　“第三句，想二十年，三十六场雪，人生如此，不待春风。”
　　王简闻言，两句话听得一清二楚，第三句却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旋即想到，从前谢邕病故，到如今正二十年整。许是隆景怀念，因而有此一语。
　　他念及此处，不禁内心震动，不想谢元担着如此艰险之任，亦不想此间有如此曲折因果。然感慨喟叹的话未出口，便听谢元颤声道：
　　“明知如此，也要同往同赴？”
　　“既知如此，更要同往同赴。”
　　王简答得干脆利落，几乎不等话音落地。他本是个聪明人，本该多为前路考量。但当那双凤眼里的目光向他倾斜，他便死心塌地的知道，任何思虑不及情人一瞥。
　　谢元听他说话，心知彼此早已在冥冥注定里牵缚，早已随爱恨纠葛而难舍难分。于是唯有苦笑，唯有如重逢那般，伸手轻抚过王简鬓角。
　　正在这时，门外泠官说道：
　　“督主，京中千户已在东厢候命。”
　　谢元听了，对王简点头，尔后一挥衣袖，转身走入漫天金红灿烂的晚霞。泠官先行带路，并察觉谢元神色恍然，似为王简之故，却又不得而知。
　　谢元随侍从打开房门，便见书斋里跪满了飞龙卫属下，于是在那《破阵子》屏前的华美圈椅上落座，用目光示意众人禀告京中要闻。
　　专司宫内消息的宾鸿于是说道：
　　“今日老祖宗一事，太后已下旨应允，约定十日后至先帝万年吉壤侍奉。宫中各处未见有何言语，只是司礼监众人悲戚，心中感伤不已。”
　　飞龙卫众人常在宫中行走，闻言皆为潘岳可惜，却想谢元知情而不劝阻，恐怕其中另有铺陈，因而不再多言。主管飞龙卫衙门的伏沧于是接道：
　　“保定河间二府的朱纹丁培仍不愿画押。属下以为，此二人不过负隅顽抗。倘若谭嗣弃车保帅，断了此间念头，兴许有可趁之机。”
　　他说着，又道：
　　“此外，淳成已向衙门发来奏报，言祖达办事可靠，二府灾民已大抵安置，形势有所好转。并且当地大户，眼见朱纹丁培被捕，纷纷筹粮示好。恐怕不日便能收拾停当，启程回京。”
　　谢元听闻此间禀告，想关口还是朱纹丁培招供，然眼下谭嗣等人按兵不动，朱纹丁培三缄其口。若一招制胜，则必须另有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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