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凶宅试睡师

　　远处的粗壮榕树下，一辆黑色的皮卡车隐蔽停靠在一旁。

　　陈霄放下望远镜，不紧不慢地燃着了一根烟。缓缓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清他眼角流露出的讥诮。

　　“还以为只有人才喜欢说场面话，没想到连地府的鬼也爱玩冠冕堂皇那一套。还扯什么护犊子，要是真护犊子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

　　他扯起嘴角：“老子就不信了，马面会连有鬼突袭都察觉不到。”

　　随同的墨镜男面露不解，没忍住开口问道：“可是白无常不是已经下去救人了吗？”

　　可没想到听了这话，陈霄脸上的讥讽更是毫不掩饰。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哼笑一声，任由墨镜男好奇地抓心挠肝。

　　特殊事务所本就比其它部门难进，能混进去的人都被外界艳羡地称为天选之子。更何况是能在特殊事务所做到一官半职？他陈霄又怎么会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蛋。

　　抛开现任白无常刚上任没多久不说，刚刚宋祺归被鬼手牵制住脚步时，马面明明就能直接闪现到她身边，却选择像普通人一样用奔跑的方式。
　　别说什么情势紧急，这种错误对于一个活了上千年、早已对各种场面司空见惯的公职鬼而言，说低级都是抬举他，简直就是弱智。

　　更别提他眼神中一闪而过却依然被陈潇看得清楚的犹疑。

　　没得到答案，墨镜男只好拿起望远镜开始实时播报：
　　“马面和骆明哲还直愣愣地站在湖边，显然是已经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

　　“一人一鬼形成了鲜明的对峙格局！像是在究竟谁下湖救人一事上产生了分歧…好，现在马面明显败下阵来，在对方的步步紧逼之下，他脚步退缩、眼神闪躲！”

　　“哦那个司机已经被吓瘫了，他的口型像在说：【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这种击溃唯物主义者三观的残忍方式！】”

　　虽然话语的内容是能做一期解说栏目的劲爆，然而他的声音却古井无波，语调平缓且不含感情，听起来莫名瘆人。
　　“差点忘了，他是个普通人，”他用胳膊肘撞了撞陈霄：“我们要去救他。”

　　陈霄摁灭香烟，无视了身旁催促他前去援助的声音，饶有兴致地喃喃道：“这才真的叫有内鬼…”

　　……

　　“救不救？”
　　“别逼我抽你。”

　　——

　　“麟霄，给老娘滚出来！”
　　宋祺归怒不可遏地睁开眼，却意外发现湖底的水与想象中是截然相反的清澈。而她周身不知何时被谁好心围上了一层透明的泡泡，让她得以在湖底自如地呼吸。

　　那些原本密不透风裹挟着她的浓重怨气骤然消散，就像是顽皮的孩子被母亲的河东狮吼吓得不得不老实乖顺起来。

　　宋祺归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很好。

　　然而良好的现状并未能让她心底肆虐的暴怒平息半分，更何况有了之前在盛娇家里那次交锋的经验，她更是清楚这些小鬼们狡黠恶毒的本性。

　　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清澈的湖水伴着水草在轻缓晃动。如果内心不够坚定，很容易就会被这看似普通平静的表象所蒙蔽，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

　　而这正是小鬼们所期待的：让对方放下心防，再趁虚而入、一举击溃。

　　宋祺归轻哂，谁说孩子都是纯净的白纸？过于空白的人生，只需要染上一点罪恶就会无限扩散。他们这些歹毒的心思无师自通，却是令成年人都不禁咂舌的程度。

　　她声音平静地重复道：“滚出来。”

　　“……”
　　原本还平缓流动的水波陡然急促起来，频率极快地抽搐几下，宋祺归甚至能清楚看见一坨透明的不明物体正在眼前反复蜷缩扭曲。
　　——像极了坏脾气的小孩在撒泼打滚。

　　她不为所动，脚步都未曾挪动分毫，抱臂冷眼看着面前这荒诞不经的场景。

　　眼前的不明物体撒泼打滚半天，却见她始终没有回应，翻滚扭动的身形都呆滞了一瞬。场面一时陷入僵局，就连水底的空气都一时弥漫开来几分硝烟的气息。

　　像是已经厌烦这种幼稚的把戏，宋祺归彻底丧失耐心，声音冷沉：“最后一次，滚出来。”

　　眼前翻滚着的不明物体还试图挣扎几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显露身形：一个浑身皮肤紫黑皱巴的婴儿鬼出现，他的脑袋足足有正常婴儿的四个之大，然而身体却比其他婴儿更为娇小，鲜明的反差衬得他更显头大身小，配上不正常的肤色，十足的诡异骇人。

　　然而此时这个小鬼竟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眉头皱得死紧，还撅着嘴将脸侧向一边，莫名又添了几分荒诞的喜感。

　　赫然是麟霄无疑。

　　拗了半天造型都不见宋祺归来哄自己，麟霄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随即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抱臂站好，两腿叉得极开，同时脚丫子还不忘往斜侧方一撇，不知是从哪学来的流里流气。

　　“哼。”

　　宋祺归：？
　　瞧瞧这荒谬的世界，我听到了什么？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坏事做绝，现在还有脸生气？”

　　然而对方油盐不进，扭过身不看她，固执又坚定：“哼！”

　　“……”
　　她撸起袖子：“一天不打你上房揭…“

　　就在这时，身前的湖水剧烈波动起来，很快就有一个肤色青黄的小鬼显形，打断了宋祺归的话。

　　这是一个除了肤色，其他都和正常婴儿无异的女婴鬼，显然是不及麟霄的怨气深重。她眨着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朝宋祺归露出怯怯的笑容，伸出小手扯了扯麟霄，软软地劝慰道：“打是亲骂是爱，麟霄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麟霄不清楚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但他却能听懂什么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话无疑是在他的雷区蹦迪，他眉头皱得更深，用力甩开了对方的手。

　　出乎宋祺归意料，女婴鬼是难得的好脾气，丝毫没有介意麟霄的冷脸，反倒是好脾气地跟他讲起了自己的母亲：“我还记得我以前还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妈妈脾气不好，总是对爸爸非打即骂，但是我爸爸从来都不会生气，只会笑呵呵地说一句‘打是亲骂是爱’，妈妈是因为爱他才这样对他哦。”

　　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宋祺归：“这个姐姐肯定也是因为爱你才会这样对你的……”

　　宋祺归眨了眨眼，有些如鲠在喉：啊，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还未等她辩解，女婴鬼就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呜呜呜，莉莉好想爸爸妈妈！”

　　麟霄被她的哭声吓得懵然片刻，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他无措地伸手想要帮忙擦去眼泪，却又被对方躲开。他不知该如何招架，不自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宋祺归。

　　……

　　小男生吱哇乱叫是熊孩子。
　　小女生爆哭一定是深有苦衷，让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宋祺归叹了口气，蹲下身将莉莉抱在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温声宽慰。对方像是也察觉到了她的善意，小手轻轻攀附上她的肩头，又缓缓圈住她的脖子，埋首在她颈侧深吸一口。

　　轻声喃喃道：“姐姐好香、怀抱好温暖，就像是我妈妈的一样。”

　　她话语间像是全身心的信赖，又藏着几分碍于身份而不自觉的谨慎：“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莉莉真希望姐姐能做我的妈妈呢……”

　　听到这话，始终观察着她们举动的麟霄面上露出一丝不屑，没忍住撇了撇嘴。

　　这种臭脾气的坏女人，也只有莉莉这种蠢蛋才会想要她做妈妈了！他麟霄才不要，谁爱要谁要去！

　　一股无名火起，不出片刻便烧得他心里酸胀发麻，他别开脸，发泄般一连揪断了好几根水草。

　　然而当事人却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感到温情，莉莉的后半句话声音很低，虽然靠在自己耳边，但宋祺归依旧没有听清。只能感觉到冰冷的唇畔贴着耳垂开合，话语间带起的冰冷寒意直往耳朵里钻。

　　那股寒意仿佛有自主意识，钻入耳朵后不消片刻就流经了四肢百骸，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起来，冻得她不自觉发起了颤。

　　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就想松开莉莉，然而对方却像是早已预料，紧紧搂住她的颈脖不肯撒手。

　　宋祺归下意识侧过脸，正巧对上对方陡然变得幽深墨黑的眼瞳，这双原本灵动清澈的小鹿眼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整个瞳孔都布满疯狂攒动的黑色怨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眼球袭击上来。

　　莉莉软糯的声音变得破碎沙哑，蕴含着浓重的鬼气：“难道，您不想……”
　　她话语停顿片刻，歪了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方法。下一秒，她紧搂宋祺归颈脖的手骤然施力，狠狠扎进了后者的耳后。她的声音霎时变得尖细高昂，带着变调的疯癫：“不想成为我的妈妈吗？！”

　　原本瘦小纤细的手指不知何时长出了长而尖利的指甲，配合着她的突然暴起，将宋祺归的耳后刺出了数个血窟窿。
　　浓稠鲜红的血瞬间就流了下来，一直蜿蜒蔓至颈间。

　　饶是如此，莉莉也并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鲜红的颜色让她更加狂躁兴奋，凑到宋祺归脖子上贪婪地舔舐起来。

　　对于这些初尝滋味的小鬼来说，鲜血的气息就是最好的兴奋剂，足以让他们都陷入躁动不安。几乎是瞬间，周遭的水流纷纷开始扭曲蜷动，因流动方位不同隐隐形成一种对峙的状态。
　　不过这种格局很快就被打破，疯狂涌动的水流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漩涡，原本平静清澈的表象被撕破，躲在暗处窥伺的小鬼们逐一显形。

　　漩涡伴生着怨气，所有小鬼的头密密麻麻挤在涡眼处，随着一声尖啸，纷纷张开了藏着尖牙的嘴。无数怨气从他们口中飞出，瞬间就将漩涡染上不详的黑色。

　　像是骄傲于自己骇人的容貌，他们恶意地齐齐转动眼珠，血红色的大嘴不断开裂，一直咧到后耳根处！甚至有鬼为了让宋祺归看清自己的容貌，特意将头调转了一百八十度，展露出自己后脑处完美标准的笑容弧度。

　　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在看见密密麻麻挤成一团的青紫色鬼头时，宋祺归就已经发出了生理不适的干呕。她想别开眼，然而莉莉却像察觉到她的意图，生生用鬼手钳制着不让她挪动分毫。

　　失血过多让宋祺归的头脑一阵晕眩，然而锋利指甲深嵌入耳后带来的尖锐疼痛又让她不得不清醒过来，被迫紧盯着那些小鬼恶心的恐怖表演。

　　宋祺归：……老子就说，熊孩子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诶，你妈死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被她说出了十足的挑衅意味。

　　莉莉扭曲的脸色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接过话茬：“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想让我当你妈？”宋祺归嘴角勾起不屑的冷嘲，明明处于被动状态，却仍然像逗弄小孩那样游刃有余：“再这样下去，你妈我就要死了。”
　　”“你没妈了。”

　　这几句话说得十足阴阳怪气，更像是纯粹的不屑，无疑是在早已丧失理智的小鬼雷区蹦迪。

　　她的眼角泛起了几分生理性的泪花，早在闻到鲜血气息时就回过头，抱臂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麟霄却正巧对上她泛着泪的眼眸。

　　麟霄：……
　　这女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脚步踌躇一瞬，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个臭脾气的坏女人眼眶含泪怒骂盛娇自私自利的画面。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莉莉的身边拉扯起了对方的手腕。

　　小鬼的世界极度邪恶却也极度单纯，虽然还未搞懂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既然下意识做了，那谁也不能阻止他的成功。

　　麟霄的手掌骤然出现两团漆黑的火焰，狠狠拍上莉莉的脑袋，万蚁噬心般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让对方发出凄厉的惨叫。

　　同伴的背叛让莉莉怒不可遏，墨黑的瞳孔逐渐转为猩红，宋祺归离得近，甚至能清楚看见疯狂翻涌的怨气中扭动的红色蛊虫。

　　“……”
　　#女孩子家家的，别整这些恶心的行不行#

　　——

　　也许是身体承载不了这么强烈的怨气，莉莉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庞霎时开裂，陡然显露原型：大半张脸像是被某种野兽撕咬得血肉模糊，其间还夹杂着大小不一的青黄色脓块，不剩一点面皮。坑坑洼洼的糜烂血肉像极了包饺子前剁好的肉馅，仿佛下一秒那黏腻的碎肉就会滑落下来粘在手上。

　　她的左眼眼球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只余一个黑洞洞的眼眶，无数白色的肉虫在里面翻滚蠕动。

　　宋祺归紧紧闭上眼，不愿承认那是苍蝇的未完成形态。

　　下一秒，腥臭的气息席卷鼻腔：“你这个连亲妈都不要你的狗杂种！快给我滚开！”

　　麟霄显然也被冲击眼球的画面吓得不轻，但还是固执地伸出颤抖的手与之制衡。与此同时，宋祺归耳边接连响起这臭小子的干呕声。

　　由于麟霄接连不断发出的猛烈攻势，莉莉不得不空出手来招架。释放出几股怨气后，她的手指从宋祺归耳后迅速抽离，带起一连串血珠。

　　早已脱力的身体忽然间失去钳制，宋祺归缓缓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咳嗽，双手艰难地撑起。

　　她耳后的伤口已经形成了几个骇人的血洞，伤口狰狞地翻起，红肿不堪，而内里的血肉又因失血过多有些泛白。她艰难抬眼看向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小鬼，顿时觉得相比之下，麟霄这种臭屁大头鬼要顺眼得多。

　　莉莉释放的怨气已经入体，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生疼。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即将抽离，她飞快地掐了一把自己的伤口，已不再淌血的伤口在蛮力之下又渗出血滴，她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喊：“…麟霄。”

　　见小鬼看过来，她强撑着精神道：“今天的事，我教你两个道理。第一，以貌取人很可怕，别看对方面善就傻乎乎凑上前去，面善心恶的不论是人是鬼，都多得是。”

　　这话指桑骂槐，就差报出莉莉的身份证号了。想到对方做的事，麟霄眉眼之间戾气更重，发起的攻势更为猛烈。

　　“第二，”宋祺归缓慢爬上前，在麟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将指间血送往对方的唇间：“以后办事前先查清楚手下人的底细，别他爹的急着拽！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她的意识瞬间抽离体内，整个人彻底失力昏倒在地，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麟霄懵然舔了舔唇畔，血液的联系在人鬼之间形成的是不可分割的纽带，那个坏女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血送到他嘴边，这代表着什么？

　　在他愣神间，莉莉看准时机想要抽身离开，身形自下而上逐渐变得透明。她向麟霄投去阴冷一瞥，嘴角勾起得逞的恣意弧度。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麟霄猛然抬眼，锐利的目光直直撞进莉莉眼底。几乎是瞬间，咽喉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的窒息感让她动弹不得。

　　——异象陡生！

　　麟霄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左右眼底的墨黑色怨气如有实质般一顺一逆流转起来，很快就形成了两个如黑洞般幽深的漩涡。与此同时，整个岚湖隐藏的怨气都以他为中心疯狂涌去，原本还张牙舞爪的小鬼们身体霎时消散，纷纷凝成灰黑色的怨气为他所吸收。

　　一时间仅剩的小鬼都惊慌失措地尖叫求饶起来，然而也并未能阻止变成怨气的脚步。

　　莉莉逐渐透明的身影凝滞，感受到此时麟霄身上足以让她灰飞烟灭的威压，她眼神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惊恐，仅存的右眼淌下泪来，哆哆嗦嗦地看向麟霄。

　　察觉到对方的恐惧，麟霄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一手成爪直接从对方的天灵盖贯穿而下！

　　脑浆四迸的声音响起，他笑得十足阴邪：
　　——“该死的丑八怪，玩游戏怎么可以不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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