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洛

作者:天空有朵雨做D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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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可去之处,遍地都是


      街道被大雪侵埋,行人疾步两旁,隔出歪歪扭扭的雪道。路中间一架车缓慢而行,印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不出片刻,又被大雪埋了上。行至一道朱红的桥,轿帘被微微掀开,蓦然露出一张惊奇的小脸东张西望,不一会鼻尖就被冻得通红。这是栖岩初回国时的光景,那时天地广阔,好似一切都在等着她。

      景象蓦然消失,转到一方山谷。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泠泠白梅绽放,玄袍女子撑伞而来。女子嘴边带笑,冷风揭开女子玄袍,却露出一身凄骨寿衣。山间翠铃响起,声音逡巡,在山间久久不愿散去,女子笑意落下,转眼白梅凋零。

      再后来,她看见了容访落。那是一骑沙场,千万铠甲破敌杀城,马蹄踏着尸骨,沙雪飞扬,将士们以血肉之躯为邦国洗礼。容屿默不作声地站在城墙上,一手鲜血,一手福祉,站在山河之间,活在山河之外。

      最后白雾霭霭,雾散后,浮现一方峭壁。栖岩举步向前,望见崖下三山五岳,有马革裹尸的战场,有人声鼎沸的茶社,有人走茶凉的空城,有日进斗金的堵坊;大街上,有蹒跚褴褛的乞丐,有横行霸道的马帮,有如履薄冰的掌柜,还有搪塞度日的县官。世道纷乱,一晃而过,她揉了揉眼睛,只奇怪为什么没有人看见她。

      蓦地一声巨响,眼前景致蓦然衰败,绿叶枯黄,尘土漫天,让她睁不开眼。身后悠悠传来歌声,漂浮在大千之外,叫停眼前颓败。她回头,只听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栖岩盯着半空中抚琴唱歌的红裙女子,长发掩面,只能问道:“你是谁?”

      女子低低一笑,拂去面上的发丝,眼神百转千回,身影猝然下坠,琴声却起,她细如发丝的歌声,穿透了层层厚雾,震得栖岩心神不宁,灵魂仿佛被抽干,连一滴血都没给她剩下。

      栖岩猛然惊醒。她脑子混沌,好似这一觉睡了三两年,睡得她筋疲力尽,口干舌燥。

      忧服一怔,喉咙微微一动:“醒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栖岩皱皱眉。身体里的两股力量像是同归于尽了,半天也没动静,栖岩偏了偏脑袋,朝忧服看过去。他摆着如常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式的表情,却看得出来十分疲惫。栖岩动了动四肢,发现筋骨轻松不少,她惊喜地抬起头,半信半疑道:“是不是水令解开了?怎么解的?”

      “解开了。血魄也没事。你好好休息几天,多吃点东西。”

      栖岩丝毫没注意段忧服只回答了她一个问题,心满意足地被带着跑了,她挣扎撑起身体:“容屿呢?”

      忧服道:“访落下山了。段秦伏诛,他昭告天下朝王逝世,朝国政务积压,他便回去了。”

      栖岩不解,嘟囔了一句:“这么急。”

      段忧服不动声色,将手上的热茶递了过去,难得地惜字如金。栖岩喝着茶,早就忘了方才被他漏过去的问题。

      若论段忧服的优点,尺幅千里,唯一有个缺点。在栖岩敲开鸾羽大门之前,四海六合,他是老天爷的亲儿子,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寻常人用来习武立世,他用来剔牙——他就这么将眼睛放在头顶上,一身骄矜地过了七八十年,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紫芋头的丫头。

      溽暑未消之时,山间野樱桃甘甜,栖岩像个剑穗,寸步不离地跟了段忧服五年,他便用一身精纯轻功,充当起她的活樱桃树,一晃六年,小丫头女大十八变,而他,只不过是在漫长岁月中,随手打了个喷嚏。

      段忧服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得乏善可陈,直到栖岩在六个月前的某天夜里,毫无征兆,在睡梦中失去了呼吸。水令殆尽,血魄凯旋而出,可是栖岩却没有预料之中地醒来,反而手脚冰冷,一动不动。

      那晚栖岩死后,鸾羽几乎乱成了一锅粥——若按着吃一口葱沾一口酱的章法,寻常人濒死,家人奔着能拖一口气,便拖一口气的志气,阖第想主意、请郎中、将四方九天的神挨个问候一遍,才会是这样一番兵荒马乱的场景;倘若人死透了,一切便该是尘埃落定,只需井然有序安排后事即可。像鸾羽这般不拘一格,人死后还能慌乱不已的,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处了。

      作为名副其实的仙境福地,鸾羽最拿的出手的便是蒙尘百年的禁术。这些禁术包罗万象,包治百病,其中最负盛名的不老术,栖岩就在七凰城亲眼见过。于是,小王女一脚踏进阎王殿,禁阁才终是拨乱反正,全不计较鸾羽这百年来,什么厉害藏什么的臭毛病,古道热肠地发起光和热来,为众人提供着起死回生之法。

      后来听洒扫的师兄弟们说,栖岩骤然没了呼吸后,便见到容访落出门了,只是他究竟做什么去了、还在不在山中,所有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栖岩掀开被子,一阵无端的寒气窜入,她被寒意逼得退回被窝里。忧服抬眼,肚子里有一篮子话没说出口,而他又必须要说——栖岩甚至不需要走出屋子,便能察觉她这四季如春的鸾羽,下凡似得重回了四季。

      “急,”忧服回神,接上了栖岩都已经忘了的话,“他若不早些回安阳,有些事情恐怕不能如他所愿。”

      “什么事?还是段秦吗?”栖岩俯身从半个胳膊远的桌子上抓了只杯盏,灌了满满一杯热茶,打算发一发汗。

      段忧服又被问住了——在栖岩醒来之前,他都没决定是不是要对栖岩说实话。

      “九州千年之前……”段忧服低着头,忽然十分突兀地起了这么一个头。他将要提起的,是一段久到没人再拾起来的故事,这故事隐隐活在九州之内,却从没有个官方的说法,百姓以讹传讹,从头到尾,都以为是个“讹”。

      “九州千年之前,姬莫为皇族,族里有个女儿,小名瑶儿。这瑶儿盛世芳华,及笄那年被天子远嫁鲜卑。鲜卑可汗是个少年英雄,也算与瑶儿情投意合。可惜好梦难成,一场祸乱让可汗丧了命,鲜卑族老便挟持瑶儿,求九州停战。天子性冷,不受要挟,终究让铁蹄踏平了鲜卑。鲜卑余族被迫北迁,一路漂泊,族人为了泄愤,瑶儿沦为军妓,任人欺凌,后又因族人怒壑难填,被活活烧死泄愤了。”

      栖岩脑海里蓦地闪过了梦中啭喉高歌的女子,于某一刻,她与那女子心意相通了起来——或者说,是那女子将她胸口一抔血,邀请她一起品尝了片刻。栖岩胸前溢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她知道,甚至感觉知道了很久,在梦里高歌的女子,十有八九就是这姬莫瑶。

      问题是,好端端的,托梦给她做什么?

      段忧服接道:“姬莫瑶死后,抱恨终天,死不闭目,地狱黄泉几遭,也浇不干她心中的忿恨。她不甘心,无法投胎,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游荡在九州大地之上,做起了人命生意。她擅蛊,自称蛊后,与人做交易,用蛊术助人起死回生。”

      栖岩不发一语,茶盏在手上越来越烫。

      “你不是想知道水令是怎么解的吗?水令灵力殆尽,血魄功成离身之时,段秦那要命的真气,趁虚而入,取了你的性命。你在阎王殿闲逛的时候,容访落去找了姬莫瑶,为你换了一命回来。”忧服倏地一顿,惯常淡定的皮囊,不可多得地漏出一丝踟蹰来,“他找姬莫瑶具体做了什么没人知道,只不过,他离开前交代了,说他也许会忘了你。”

      听到这里,栖岩一颗养了六个月才有点血色的心脏,差点又背过气去。

      忘了她?什么叫忘了她?

      好消息如今在鸾羽,就像冬风里喜上眉梢的春意,一鳞半爪的暖意,都是可谓足迹所及,莫不被泽。宗主听闻栖岩醒来,苍老不少的眉眼,也得了一丝松快。他飞快地写了一封信,令人马不停蹄地送去山下暗桩。他知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是不少人的心头大事,即便如今段止末远在不知道那个角落出着公差,也肯定是天天都在心疼着。

      入夜,栖岩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装睡装得十分像样。忧服没有说破,只配合地走了出去。她床边帷帐颜色深,一落下,光线就被吞了大半。她沉默地睁开眼睛,陈年往事,却忽然找上门来。

      在八九岁的一个冬天,街尾的小缺牙约她去湖边凿鱼。??那会的枥安,一连半月大雪,湖面上一层冻得严严实实。刚巧学堂先生教了卧冰求鲤的故事,小缺牙十分新鲜地讲给栖岩听,她听着听着就想入非非,倘若她效法也给段止末求一条,师父肯定会感动地眼泪汪汪,于是两人喜笑颜开地相约城外。

      因为想要给段止末来个惊喜,栖岩背着所有人,一早就出门了。一路上俩人都在想象着躺在冰面上是个什么滋味,越说越新奇,小缺牙本就是个读起书来呆头呆脑的人,他一边拍着栖岩冻的通红的脸,一边兴奋地叫着:“当然是冻得两眼泪汪汪啊!”栖岩被他瞪得圆圆的眼睛逗乐了,笑的喘不过气,全然把那卧冰凿鱼当成和他一般好笑的事情。
      ?可当她和小缺牙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是两眼泪汪汪。栖岩冻着牙齿一抽一抽地打颤,她撑着一口气,一边冷静地任由牙齿打颤咬了舌头,一边坚毅地熬着。可是俩人正是缺心眼的年纪,心思一步十个洞,与缜密八辈子都攀不上关系。
      ?栖岩躺了半晌,躺的心肺都感觉冻住了,湖面也不见融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拿凿子直接凿开比较靠谱。小缺牙力气大些,便主动拿着尺寸不合适,又十分笨重的凿子,哼哧哼哧地凿着冰面,栖岩一边幻想唾手可得的鲤鱼,一边幸福得开始狂打喷嚏。

      冰层表面上无可撼动,底下却越来越松,小缺牙一凿子下去,冰面忽然跟蜘蛛网似地裂开,他们站着地方毫无征兆地塌陷,俩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双双朝冰窟里栽了下去。俩人穿着棉衣棉鞋,沾了一点水便沉重万分,刚想起身挣扎,却发现周围坚固的冰层兜不住他们的重量,也崩然裂开,电光石火间,连个抓手的东西也没有。

      冰冷的湖水紧密地包裹着两个圆滚滚的孩子,无孔不入,栖岩只觉得冷到极致,耳边寂静一片,她四肢并用,拼命挥舞着,却什么也抓不着,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俩人便就在腊月寒冬的湖底,猝不及防,与死神碰上了一面。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再睁眼,就看见段止末一张青了白,白了黑,黑完了担心的脸。她不知道,段止末将他们捞上来的时候,俩人加在一起,也只剩了半口气。

      她一动,掀开被子,简单套了一件衣服,朝外走去。树檐上的鸟窝奄奄一息,太阳再也没有日前的气势,像一个丧头搭脑的读书人。天边只剩一星半点的光,搅动着暗淡不已的影子,分不清是沉云,还是很远的山。

      她下山之初,对云谲波诡的人世一知半解,以逞强好胜傍身,还算谦虚地去学察言观色的本事。后来她有幸旁观了人情冷暖,让一部分十分糊涂的念头败兴而归,更见识了所谓欲到天边更有天,总得来说,不停的历练让她逐渐有了心事,也童叟无欺地让她的肩头磨出了些成熟的茧子。

      那会他还叫苏萧,还是个来去自如地江湖人,翩然至今,他依旧是他,只不过撩起袖摆,叫她窥见了手腕上的一双镣铐。

      谁也不知道,容屿说要带她去安阳看看的那句话,她听见了。可是她如约好起来了,容屿却没有带她去安阳,甚至连出现都没有出现。不过栖岩也只能自认倒霉,容屿为她做到这份上,讲点道理的人都不会再关心什么食言不食言的事。

      “段栖岩,回去躺着。”

      耳后卒然传来一道声音。栖岩回头,看见忧服高出云表地站着不远处。从前边上但凡有个东西,他定是懒洋洋地倚着,哈欠连天的靠着,站从没有过站相,栖岩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一副面团做的骨头架子,时刻都立不住。如今,他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地站着。

      “我睡不着……”栖岩嘴快,没发现他不光站地不正常,连说话都不正常——他居然在喊她的大名!她脚底一虚,眼瞧着段忧服脸色发青,她利落一转身,不自觉朝墙边靠了靠,从善如流道,“但是没关系,我这就回去。”

      刚说完,栖岩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段忧服冷冷的目光又笼罩上来,栖岩心虚一笑,刚走了两步,倏地浑身一僵。她猝然抬起头,朝四周看过去。光秃的树枝,冰冻的湖水,千山鸟飞绝,鸾羽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安静。她脸色越来越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鸾羽有四季了?”

      那也该是夏天才对吧?

      本该一醒来就能体察的事情,被她脑袋里无数杂事分了神,她朝忧服看过去,表情复杂:“我睡了多久?”

      段忧服很少有这样恐惧的时刻。他三两步把段栖岩抱起来,二话不说朝不透风的地方走去。栖岩脑子里还在琢磨她自己问的那两个问题,整个人僵成一条干巴巴的油条,没有什么反抗的举动。段忧服把栖岩塞进了被子里,却没离开。

      栖岩不紧不慢盯着段忧服,却不是再等什么答案。从夏天躺到冬天,答案还用多嘴吗。她不知道她在阎王殿外踯躅半年,忧服的日子究竟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忘记她的人一瞬间就忘了,可记得她、爱护她的人呢?

      段忧服坐在床前,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语着,他眼底的疲惫,像是一锅浓汤,熏红了栖岩的眼眶。他蓦然勾起了唇角,方才的沉重一扫而光,他瞧着她,好似这一刻,她才货真价实地活过来了。

      窗户正开,吱呀呀得晃动着,月光映了半边屋子,隐约照着半人高的芦苇叶子。风如车辙碾过荒地,一盏夜灯在屋外晃来晃去。潺潺细水还未被冷意封存,从湖边流到耳畔。栖岩心不在焉地躺在床上,忧服坐在榻边,把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当成睡前故事扯着。

      半年前,段秦被宗主关押,于世人而言,便是朝王薨逝。容屿省下了即位的功夫,依旧还顶着’世子’的名分,恨不得忙成一只陀螺——朝国国丧了没几天,郑国以临界几个小镇滋事为由,举了兵。

      两国战事吃紧,庐阳临江,地处交界,被战火烧了个底朝天。庐阳难民纷纷北上,贵为郑国都城的永鄞,几日之内便多出了百八十个难民营。眼见难以为继,国主杨徽悬崖勒马,俯首系颈得十分干脆,交出了东郡六城,派了位和亲公主,欲嫁来朝国,以停战事。

      楚朔打仗离都三个月,好不容易回到安阳,喝了口江南天高地阔的水,郑国却又突然说要送来位和亲公主,楚朔只得马不停蹄,又奔赴湘江东岸接人,这几个月,可谓毫无人权可言。

      没几日,栖岩决定下山去找容屿。

      段忧服没有惊讶,摆着一副从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把她看透了的表情,告诫她,她从前认识的那位,不算是完整的容访落。从前有誉恒的‘引荐’,容屿即使再心高气傲,也不得不俯下身子,耐着性子同栖岩周旋。可是如今,这冷面无宽的朝国世子,不光认识栖岩,说不定还不想认识栖岩。

      十一月初七,冬至,段忧服送栖岩下山。

      风渡沙尘,古道葳蕤繁茂,树下一袭白影,素袍侧边顺着衣褶坠着一枚通红的石头。忧服系着宽大的毛氅披风,站在树下,眼中有些担忧,不过那一丝担忧稍纵即逝,很快他嘴角带出一抹笑取而代之。

      栖岩记得半个月前,宗娘来看她时,遮遮掩掩,艰难地对她说过的话:“孩子,倘若有空,便回来看看你师叔,他向来是最惦记你的……你命在旦夕的时候,你师叔无计可施,愤恼、自责的样子,但凡你瞧上一眼,便再舍不得让自己有什么差池。出门在外,可一切都要当心……”

      栖岩挎着引光剑,笑得十分没心没肺,她朝忧服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师叔,你说的话,我听了,你送的剑,我也用了,苦却一点没少吃。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要嘱咐——这几万阶山路,倘若再没有天光给我照个亮,栽下去可不是小事!”

      栖岩的笑,倒是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

      敞白的衣衫将忧服的身影拖得长长,风停在他身后,怎么都越不过来。他朝前踱了两步,将她腰侧的剑带束正,竟真有一刻的‘为人师表’。

      “倘若有一刻,觉得一切听而不闻,索然无味,也没所谓。便就……写封信给师叔,有师叔在,天下可去之处,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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