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沧岚[水仙]

　　湖光幽幽，冷瑟如镜，映着月明剪秋容。微风裹挟着流云而去，整个临月台都弥漫着淡淡的桂香。静谧与黑暗褪去，意识重新恢复时，戚梓鸾一抬头便看见了那轮孤月。他环顾四方，视线最后定格于千泪湖最中心的水面上——深沉平滑的湖面上，唯有那里有着银白的凸起，是沧岚月在湖中沉眠。

　　戚梓鸾心中一紧，就要迈步向湖中去，但很快出现的声音制止了他，让他默默收回了伸出的那只脚。

　　沧岚月轻缓的声音幽幽传来：“驻足！纵使你的肉身是这湖水所炼，其中寒凉也不是你能承受的。”沧岚月就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继续道：“你是在这湖面上飞不起来的，千泪湖唯接纳神祇。”

　　那湖中的人影之间站起，身形在水面闪现几下后便到了戚梓鸾身前。

　　戚梓鸾此次全无沧岚月附体时的记忆，想要询问，却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询问，皱着眉犹豫片刻，最终是放弃了。他的诞生本就源自沧岚月，他是沧岚月神降凡世的容器，是个工具，不该多问。他虽以沧岚月为母为师，心中却始终隐隐以工具自居。

　　但沧岚月立在他面前时，伸指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有些呆愣地抬头，触目所及的浅笑让他深信凉月有情。

　　“我以千泪湖相助，勉力书了一片玉简，有些神力亏空，无力再在附身之时维持你的五感。”随后沧岚月简单将今夜之事告诉了戚梓鸾，其中自然省去了诸多不便人知的心思和细节。

　　不知为何，戚梓鸾心中陡然生了些许沉郁，嘴巴不受控制一样问道：“为何你对那照月疏如此特殊？因为照晖，因为他是照晖的弟弟？但他仅是一个天资尚可的凡人，甚至不知引灵入身的修行之法！”等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心中便生了悔意，沉默地跟在沧岚月身边，看他煮水烹茶，随后将一杯氤氲雾气的月桂花茶放在自己面前。

　　沧岚月随手向虚空中一探，端出一杯带着冰霜却散发出幽幽茶香的冷茶。他浅抿了一口茶，看着戚梓鸾，目光迢遥。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又似乎是那记忆深刻得根本不用回忆便浮现在眼前，那抹笑意一直都在，“因为……太喜欢了啊……”

　　闻言，戚梓鸾心中掀起了铺天盖地的巨浪，眼睛因震悚而睁大了好几分，但沧岚月的话还没有结束。

　　“太喜欢了，也太寂寞了。天地很大，鸿蒙也很大，一山之中仅有我一人，终究是……太冷。照月疏，乃是我的半魂投生；他，是我的一半。”

　　戚梓鸾被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沧岚月一语毕，才真正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良久，戚梓鸾才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原本冷峻君子的模样。他向沧岚月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我不会将他当作你，我认的月神苍岚仅有你，你们是不同的。

　　“今后你不必额外用神力维持我的五感。”

　　沧岚月喝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他也无力分出力量在附身时维持戚梓鸾的五感了。他浅笑着看向天空中的明月，他在沉眠中便感觉到月身与灵泉太阴隐隐有了联系，那是存于天道之中，无从更改的命数。

　　对万事万物，他从未有叹息之意，向来如此，往后如此。

　　“时候差不多了，借肉身一用，让我去赴个约可好？”

　　……

　　沧岚月踏月而来，一眼便看见了在崖下湖边一身正气、锋芒暗露的挺拔身影，仅一个背影就让那刻入骨子里的堂正、规矩和刚毅毕露无遗。见那人手中之剑已然有了一把银白的剑鞘，他心中欣忭与醋意夹杂，一时感到有些复杂。明明他自己都还未曾收到照月疏的一件礼物……

　　照月疏似有所感，蓦然转身，泛着清光的身影刹那间点亮了他的双眸。沧岚月今日着了一身影青外衫，内里是一件月白的束袖剑袍，一颗金银相接的铃铛挂在腰间，那一头银发依然没有束起，却将腮边几许在脑后梳成一根长辫。他好似从月中走来，是那月的神祇。

　　沧岚月刚一落地，便听到照月疏欣喜的声音：“月半兄，昨日我拿到霜寒之后，便隐隐感觉到周身四围、天地之间流动的捉摸不透的事物，似乎是灵气！我不敢贸然尝试，想请你为我解惑。”

　　“不错，”沧岚月含笑点头，“此剑特殊，是利器，亦是法器，能让你感天地万灵，取之用之。你是否感到外界的灵气与你似有呼应？”

　　“不错！”

　　“你不曾学过纳灵修炼的法门，但体内有一颗食地太仓每时每刻都在吸纳灵气，故有呼应。”沧岚月笑道，“此后，你虽未修炼却也能以此剑为媒，使用灵力、法术。”

　　他见照月疏欣喜若狂，眸中似乎都要放出精光，自己脸上的笑意也不自觉深了两分。

　　你喜欢便好。沧岚月在心中暗道，他自己似乎都被感染，浅淡却真切的喜悦之情萦绕在心头。

　　照月疏被沧岚月那抹笑勾了魂，一时间心绪空空，只望着沧岚月明艳若晴的笑呆楞着，脸上缓缓附上一抹红。忽察此举无礼，他连忙正了心神，轻咳一声道：“多谢月半兄解疑释惑。不知我们此行，月半兄可有想去的地方。”心中却是在暗骂自己竟然因为男子的笑容而失态，纵使，纵使月半的确雌雄莫辨，仙姿绰约。但让他失态的人却好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并无。我陪你而行，由你决定便好。不过——你我甚是有缘，日后同行必会熟络，你倒不必如此生分地称呼我，不如——”沧岚月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说出了早在心中预演了千百次的话，“你唤我‘阿月’吧。”

　　照月疏觉得今夜过后他怕是会染上心跳过快的心疾，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好，阿，阿月。你以后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我，我们先出碧落村，然后北上绕过邛州湖，向东北而去。兄长告诉我，神州人族为抵御妖族，已是一统为朝，大多聚居在东北方的端宁、望水一代。我们先朝那儿去，路上若是遇见屠戮祸事，便施以援手。”行侠仗义，仗剑天涯，这是他从小就向往的事情。

　　“甚好。”

　　……

　　二人都不是常人，脚程极快。照月疏带着月半出了碧落村，邛川一带的舆图早就被他牢记于心，他带着月半绕过恶沼深池，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到了邛州湖东去四十里的苇荡湿地。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照月疏更是还在心中为自己的的失态尴尬，但一路无言却有着一分别样的和谐，仿佛他们早就有了那样微妙的默契。

　　此夜无风，接天的成片芦苇上的雾气笼着一层清光，洁白似雪的芦苇花轻盈轻盈，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模样。此地静谧，轻柔的芦苇花都没有丝毫摇曳，连虫鸣蛙叫都不曾有一声。白色的芦苇花与夜色格格不入，却偏生想要融入夜色一样。

　　照月疏走在月半身侧，略微落后半步。他在山间修行时，泥沼险路没有他未曾探过的，但月半这涤尘谪仙似乎是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一路上深深浅浅，几次险些跌倒。照月疏遂放慢了脚步，让他稍在自己身前，若要跌倒也好帮扶。那么一身白净的衣裳，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哪样弄脏了都不好。他的目光落到月半沾了泥泞的白靴上，眉头不自觉皱起。

　　突然，月半转过头来，似乎是要跟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在意脚下崎岖不平的路，一个踉跄就要跌跤。照月疏连忙伸手去扶，“没……”

　　但他甚至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半片，月半就好似受惊般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在两步之外的地方，双脚却是没有再落到地上，而是像踩在离地两寸的无形道路上。照月疏见状，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没事吧，阿月。”

　　沧岚月笑得有些勉强，“无碍。抱歉，我不太习惯别人的触碰。”他深知自己让照月疏误会了，但无论如何，他不想让照月疏触碰别人的躯体，纵使这具壳子里装的是他自己。

　　“抱歉，今后我会注意的。”照月疏讪笑道，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失落。他不知这种失落从何而起，但不愿沉浸其中，随即摆脱了这并不深刻的情绪，问起月半刚才要说的话，“你方才是发现什么了吗？”

　　沧岚月点了点头，手中勾勒出一张金光灵符扔向照月疏脚下，让他也可以踏空而行，照月疏立即道了声谢。他点点头，随即拨开足足有一人高的芦苇，领着照月疏向芦苇荡深处行去，越向深处去，水便漫起得更多。

　　“依你之见，人与妖有何不同？”沧岚月突然问道。

　　照月疏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答道：“在我眼中并无不同，我虽不曾真正接触过人族，但也知道人有善恶，而妖也一样。恶者当除，无论是人还是妖。”

　　沧岚月并未评价他的回答，嘴角带了点笑意接着道：“妖与人皆是众生之一，众生千万，各有其能。妖生来便可感应到灵泉太阴而修炼，体魄强健，有非常之能。然，万事万物并非十全十美，物有所长，自然也有所缺陷，妖族的先天缺陷便是灵智。而妖族的缺陷恰好是人族的长处，人虽几乎不能感应灵泉，做到生来便会修炼，但人族有着无与伦比的灵智。这便是人与妖最本质的不同。”

　　灵泉……灵？！

　　刹那间，照月疏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尚不明晰，那种只隔着一层窗纸便可窥见真相的朦胧感让他忽生烦躁，他抬头看向月半，不知为何他突然提起此事。

　　“启发灵智的是万灵本源，至纯至虚的混沌虚灵。混沌虚灵被鸿蒙封在混沌之中，仅些许能渗透入世间，但那都是有限的。”沧岚月十分随意地向照月疏透着天机，似乎毫不在意泄露天道秘辛的后果，但他却收敛了笑意，像个严肃的启蒙先生。

　　“为何妖修炼终归会化作人形才能更进一步？那是因为有了人的形体，体内灵气运转之势改变，便可纳虚灵入体，有机会启发灵智。灵性与智慧是天地间创造一切的可能，所以人族才能发现纳灵修炼的法门。”

　　“妖力也是一种灵力。”

　　沧岚月的一字一句敲在照月疏的心上，让他久久不能回神。他忽然想到月半曾言，他体内太仓容纳灵力可为他所用，但此时他觉得那灵力是妖力，食地的妖力。

　　“到了。”

　　照月疏看见月半站在了此处唯一一株形似芦苇，植株稍显细矮，有着紫色花穗的植物，“狄花？”

　　沧岚月颔首道：“不错。”他看向走到自己身侧的照月疏，又问：“你可曾感应到什么？”

　　闻言，照月疏握着霜寒的手紧了紧，垂眸感受了片刻，随即带着些讶然道：“此地似乎灵气要浓郁许多，隐有妖力。”

　　“是它。”沧岚月轻抚了一下那株狄花的花穗，“它在求救。”

　　“妖的诞生并非易事，各类妖祖若非是与神兽有关，便都是九死一生。太阴不会因为你是初诞的妖，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而偏护你分毫。我教你一个法术，可助初诞之妖一臂之力，并予启智，以防本性无束而嗜杀无度。”

　　随即沧岚月以指为笔，在那株狄花身前勾勒出一个比之前大得多的灵符。

　　照月疏未作回应，却在暗中努力记着月半指尖的走向，在心中记牢了这个法术。

　　灵符成形后便立刻化作万千的金色光点，缓慢融进那株狄花体内。只见那狄花似乎萦着一层淡淡的莹光，生机更胜。

　　照月疏见月半侧耳，似乎在倾听什么，随后听见他笑道：“如此便好，不必再言谢，往后千年万年，你不为贪念作恶便是对我等最大的报答。名字么——疏，你替它取个名字可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明朗的笑意，照月疏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瞬，四周的黑沉都被照亮了几分。但这次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沉吟片刻道：“‘溯’，如何？”

　　“我觉甚好。”沧岚月又笑意盈盈地看向那株狄花，侧耳倾听，片刻后道：“好，我替你谢谢他。”随后他转身面向照月疏，没有察觉到自己那一瞬忽生的满心喜悦已经让笑意不只浅淡，他柔和的声音响起，“疏，溯说：‘谢谢你’。”

　　忽然一阵风起，将照月疏的一身黑袍吹向沧岚月，在朦胧晦暗的光线里，就好像高大健壮的黑色身影将浅色的身影拥入怀中，笼罩着银色的深色是它最坚实的依靠和守护。沉默间，照月疏的眉眼逐渐柔和，声音有些低沉却若惠风和畅，“阿月，疏说：‘不用谢’。”

　　“嘀零、嘀零……”沧岚月挂在腰间的铃铛轻响。

　　他正向说些什么，却见照月疏脸色一变，转身跨出一步挡在了他身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为了能够附身更久，能不使用灵力便不使用，并未散开神识探查周围，连目力耳力都仅维持在普通人的程度，此时照月疏对周围的感知之力怕是比他强了不知一星半点儿。不过，应当不会是什么很危险的情况，否则天命自会向他示警。

　　照月疏见月半从他身后走出，同他面对着同一方向，心中喜意大过关切，却也更不敢放松警惕。月半明显是想同他并肩而战的姿态与他所奉行的忠义契合，但他也担心月半会受伤，那个方向正有许多气息在接近这里。

　　很快，一阵清晰而杂乱的脚步声传入他们二中，一道倩影闯入他们的视野。

　　照月疏第一眼便看清了那道身影，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撇过头看向沧岚月，脸颊上飞出薄红。但他看见沧岚月依旧面色不变地看着那个衣衫不整，朝他们奔来的女子，便是想也不想地伸出一只手挡在沧岚月眼前而自己闭上了眼，动作间却也还注意着没有直接碰到沧岚月的脸。他不想月半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不愿犯了他的忌讳，更不愿他看见别人衣衫不整的样子。

　　照月疏耳力极佳，可听声辨位，以听代看，听到那女子身后似乎有叼着什么的小兽跟随，但以那小兽的脚步声判断，似乎不是那女子奔逃的原因。在那一人一兽之后，有更杂乱的、更多的脚步声传来，其间伴随着些许低沉的兽吼。

　　嗅到的血腥味和感知到的嗜血凶性让照月疏几乎确定那是一群妖，而那个女子和那只小兽便是他们狩猎的对象。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低声对身边的人道：“阿月，闭眼。”随即感觉到手心被什么轻柔的东西扫过，他心头颤了一颤，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拔剑飞身而出。

　　不消片刻，一声声呻|吟和嘶吼便止息，沧岚月听见长剑破空的声音，似乎是挽了个剑花后收剑入鞘，随后刚才离去的人又回到了他身边，位置与刚才分毫不差。

　　只是方才让照月疏行于空中的法术似乎消失了，他一脚踩进水中，没过脚踝的水瞬间湿了鞋袜。不知为何，他感觉身边的人似乎是生气了。但此时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在前头，他紧闭着双眼，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对着那愣了许久的女子道：“姑娘，咳，能否请你先将衣服穿上。”

　　话音一落，照月疏便感到一股凉意，似乎是月半身上那股岿然不动的浅淡凉意变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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