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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上
“不……不……我所在的世界比这更坏,坏上一百倍!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叹口气,道:“你只是不知道在这有多痛苦。”
她揉了揉眼睛,好奇地看着我,问道:“我听你说过。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这里很糟糕,但是我之后出了几次门,看看周边的风景和人群,又觉得其实还不错,平静而恬淡的模样,比那边好太多太多,我真想永远待在这里呢。”
她穿过人声喧阗的街道
飞越架起霓虹灯的百货大楼
“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所在之处是灰色的,简直是一片,荒原。字面意思,就是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一片苍凉……那里的人像野兽一样,时刻提防着彼此,没有法律,也没有秩序,一团糟……我不知道怎样跟你形容,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每天都待在枪声和炮火之中。天气很坏,比这里坏多了,每天都是阴天,地上是潮湿的水汽,天上全是有毒的烟霾,看不见太阳。到了晚上,没有星空,也没有月亮,就靠着聚落简陋的小灯照明。我多羡慕你们啊,能看见碧蓝的天空。我在天上看见了燕子,更重要的是,晴天;所有这些,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在模糊的绘图中见过。
“即使是全渚江人口最稠密的区域,也不过有几十本受潮的纸质书——我看广告说你们有电子书,是真的吗?那是在一块板子上看的吗?好神奇……我在聚落唯一的中学里念了几年书,那老师是我叔叔,他是本区最博学的人——我爸妈一味叫我念书,又让我多学专业技能,说是改天无论自保还是嫁人都方便一些。其实我们待在那里上学,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这些知识吗?我们每天都想这个问题。一天有六节课,一节讲人文,一节讲商业,两节讲科学,一节体育,一节军事。这是以前传下来的,很多聚落已经停用了,要么就把中学通通改成职校,要么就索性把学校都取缔了。本来上课的人就不多,近年还越来越少了。我叔叔说,过两年这所学校也得改造,幸好我生早了一些。听说你们会上中学甚至大学,就和以前的人一样。
“其实虽然课表看起来很多样,但上起来挺无聊的。人文课一般是文学,一半是历史;文学来来去去讲的都是那几本书,什么世界十大名著,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排的表啦,也没有人编个新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白色的钢铁》……记不全了,因为本来就没看过,也没有人真正看过这几本书,只剩下一个名字,和一堆内容简介。看过的人都死啦,‘小说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现代文学是诗的天下’……”
我不想插嘴,但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白色的钢铁》?那是什么书?”
她有点惊讶地看向我:“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我背给你听,‘被称为“日本最伟大的著作”的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白色的钢铁》作者是日本现代作家田中恒一,它用深刻的笔触与戏谑的口吻揭露了二十二世纪初日本乃至世界国家资本主义通知下的垄断乱象与平民生活的艰难,讽刺了官僚资本里通外国压榨和剥削本国人民的丑相,它——’啊,我背不下去了,这还是好多年以前背的——这本书说是有十几册,还留存着一册,就在我们聚落。不过那是原版,上面全是日语,没人看得懂。我倒是想学,但是你也知道,‘在现代早期,我们所处的地球上,曾经有近七千种语言,但到了现在,所有人类使用的语言只有三种……’《世界人文》第三册第二章‘语言’篇!你一定背过。”
“二十二世纪?什么……三种?”我听得晕乎乎的,有点难以想象。
“有什么问题吗?其实说起来还挺好笑的呢,当时的人自以为是,把自己所处的时间叫作‘现代’,其实谁不会变成古代人呢?啊,我差点忘了,他们还把以后的时代通通称为‘未来’,但是几百年后,人们不可能把自己的‘现在’称作‘未来’啊,没有办法,我们把四五百年前的时代,就叫作前现代。但是未来就一直不会来了。不过我们除了叫前现代,也有不同的命名方式,这不是我在历史课上学到的,从小到大都一直听闻。
“竟然兜回刚刚说的那个,其实我还没说完呢,文学课是这样,历史课又是另外那样。我在你的学校看见你们上历史课,还有大屏幕,那个我也只在书上见过——我叔叔说我们也会造,但是没有那样的材料了——上面放着很多那个,是叫化石吧,那些化石图片——你是不是见过化石?我从来没见过,只是听说很久以前有这样的东西,早就没人去研究了吧。我还记得以前我们有“二十四史”,欧洲有《大英百科全书》,但现在全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名字……
“我还没说完呢。我看见你们上外语课,除了字母以外,我一点看不懂,其实我其他两种语言都懂一点,但是你们上的那个,我真不知道是什么话。我也没问别人,自己找了你们的教科书看,原来是英语课……在八进制世界,英语好多年前就没人用了,有个专有名词呢,让我想想,“死语言”。我在街上看到了日语,还有打着圈和点的不知道什么语言,看起来你们的语言还有很多,你们应该有语言学家吧?在我们那里,语言学家像恐龙一样,很久以前就灭绝了,也成了书上的一个名词。我们那里最多的是什么呢?军人、战士、战略家、军事家,“力拔山兮气盖世”,是吧?我又掉书袋了,这句是《世界人文》上教的,只有一句,这样的诗可太多太多了,我还想问问你知道多少。”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项王的绝笔诗,是叫《垓下歌》吧?”
“等等,你说慢点……你真知道?”
我重复了一遍,再问她:“必修的啊,怎么了?”
她没回答我,摇摇头,感叹道:“十进制的世界真好啊!什么都有……”
我笑了,“你不是想去看化石吗?博物馆里就有,离这里不远。”
“博物馆?你们竟然有?”
“渚州有很多博物馆啊,你那人文书上没写吗?”我有点诧异。
“渚州?这里是渚州?外面那条是渚江吗?”她冲到窗前,掀开窗帘,指着楼下墨绿色的臭水沟。
“这里是渚州。但外面那条不是渚江,那就是条臭水沟,渚江比这清澈多了。你刚刚是不是说你的聚落在渚江流域?是这里的渚江吗?”
“天哪……天哪……这是平行宇宙吗?”她一时惊讶得捂住了嘴,“不对,应该不是,只是重名而已,可能还不是同一个字呢;我们那的渚江,就和这小溪一个颜色。你说的渚州,应该也不是我在书上看到那个。那个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夷为平地了,我小时候还去参观过那个遗址,不收门票,但要买特制的一次性防护服。”
“遗址?怎么越说越奇怪了?”
“一点都不奇怪!这是书上写的呀,你不知道吗?所以我才说这里不可能是我学到的渚州,和那边真是天壤之别!我记得去看那个遗迹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会有残肢断臂,或者至少是森森白骨,堆在建筑物和地下的罅隙之中,就像有的聚落地震之后的惨像。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赤地,旁边就是静静流淌的墨绿色的渚江。我去的时候是下午,虽然已经全副武装,还是感觉莫名的阴森。比聚落里的坟地阴森多了,我脚下就是湿湿黏黏的绿土。我戴着防毒面具,但臭味是过滤不掉的,除了化学药品的味道,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有点像血,又有点像雨。我说的当然不是酸雨,酸雨经常有,但是那样的‘天街小雨’,即使是亚热带,两三年能有一回就很不错了。又是一句残句。”
“这个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的——我忘了,查查看——《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对,就是这个。”我把屏幕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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