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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繁霜初雪(三)
“奉孝在侧,我心方安。”
曹操举着酒杯,大声对席上诸人说道,然后便大笑着站起来,看着身边的郭嘉,举杯向席下祝酒。
郭嘉也跟着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杯子。
跟了郭嘉进了曹操的帅帐后,未及行礼,张辽便见曹操将郭嘉拉到身边,要他跟自己同席而坐。郭嘉已经习惯了,并不推辞,却见帐中除了曹操,居然还有雍氏一行三人。
“丞相?……”
“哦,今晚简单设宴款待雍氏一行人,是为了感谢雍先生救了奉孝,否则你我无重逢之日矣。”曹操执了郭嘉的手,轻描淡写地说。
拉住郭嘉的手,曹操明显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郭嘉和张辽身后跟着的亲兵,有些愠怒又有些心疼地问:“奉孝的手怎么如此之冰冷?汝等没有带车去接祭酒吗?!”
“丞相,他们带了马车,是我不肯坐车,执意要走过来的。丞相勿要担心,郭嘉还没到那么弱不禁风的地步,自小徒步习惯了,走走路活动一下筋骨,这也是雍先生一直叮嘱郭嘉的,对治病有好处。”郭嘉拉住曹操,“让大家久等了,丞相快请落座用膳。郭嘉谢丞相厚恩。”雍氏三人互相看看,也向曹操行礼。雍伯和雍霜儿便走到一边下座,雍奎自己想走到另一侧的下座,却跟张辽走了个对面,张辽本也想过去那边坐,却见雍奎脸上还有被胡清儿和自己踹打的淤青,不由有些尴尬,怔在那里。雍奎见了张辽,脸上表情便也有些不自然。
未及张辽开口,郭嘉已经抢在他前面走到雍奎跟前,深鞠一躬行礼。
“雍伯,奎弟,霜儿,郭嘉多谢三位和雍氏村子里诸位救命和照料之恩。”郭嘉说着,接着便跪了下来,“请受郭嘉一拜。也请原谅郭嘉欺瞒诸位,郭嘉随丞相征战多年,树敌不少,确是不想给诸位带来灾殃,因此用了假名字。”说着,便拜倒在地。
雍伯和雍霜儿急得赶过来扶,雍奎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扶,干脆自己也跪了下来。
“蔡先生,不不,祭酒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你来我们家就住了那么几天,我们不过多一双筷子,可你帮我们的可是更多!我雍奎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更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那!”
“奎弟,张将军是郭嘉的挚友,胡清儿是郭嘉的随身小厮,因担心郭嘉太甚,白日里得罪了!郭嘉代他赔罪!”说着,郭嘉便又拜倒。
雍奎赶紧也磕头点地:“不不不,我们农民粗皮糙肉,摔打两下有什么打紧!将军不要介意我拉坏大人的衣服便是,是我急躁在先了,我请罪!我请罪!”
张辽这才想起郭嘉的衣服也撕坏了,方才却只想着逼着他吃药了,自己帐中却也没有合适他的衣服。正在发呆,地上跪着的郭嘉却伸手拽了他一下,张辽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也跪下,向雍奎行礼赔罪。
“好了好了,怎的我叫你两人来吃顿饭,却都给我跪了一地是作甚!”曹操大笑起来,拉起郭嘉和雍奎,也示意张辽起身。诸人便落座,亲兵将酒菜便端了上来。
雍伯落座,雍霜儿便站在他身后。
“霜儿,坐下吃饭。”郭嘉被曹操拉到主位,见雍霜儿站着,便指指她前面的位子说道。
“先生...不,祭酒大人,我......”
“坐下,吃饭。”郭嘉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很坚定。
雍伯回头,将她拉到位子上坐下。
“多谢丞相,多谢大人。我等一切听从祭酒大人安排。”
张辽仍是不会喝酒。跟雍奎碰了几杯以后,张辽就有点头昏眼花。
隔着火盆升腾起的烟雾,张辽一直看着曹操身边的郭嘉。郭嘉坐在曹操身边,双眸便带了些平日里不多见的神采。郭嘉把受伤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另一只手很少夹菜,只是举着杯子和曹操说话。曹操却一会儿便给他夹点菜,一会儿又拿个点心放在他手里,催他多吃。那身青色长衫的胸襟处,衣服仍是破的,内衣领子上血迹斑斑点点地露出来,已经变成了褐色。一时话说多了,郭嘉便忍不住呛咳,便用袖子挡住转头去憋气,曹操便抚他背,又将桌上的暖炉向他身边推近些。随曹操站起身来祝酒的时候,郭嘉扶着桌案,起身有些费力,曹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身按住他肩,叫他不必跟随自己起身。郭嘉低头笑笑,摇了摇头,似是在说自己不中用之类的话,被曹操立即低声呵斥了几句,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了头。曹操舍不得他难过,赶紧又凑上去跟他叽叽咕咕着说些安慰的话;郭嘉便抓了曹操的手,仰头跟曹操低语,曹操便展颜笑起来,拿手指点着他,一时竟笑个不停。
张辽坐在席下看着郭嘉,他的脸色被火光映得绯红,精神也好了许多,在曹操身侧,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曹操,曹操跟他人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看着曹操。
见张辽看自己,郭嘉举起杯子,向张辽点了点头,举杯一饮而尽。
他拿的是茶杯。曹操一早便将他身前的酒杯取走,让亲兵泡了一壶清茶放在他案上。
席间,曹操跟雍伯一直畅谈甚欢。雍伯比曹操还大几岁,是雍奎和雍霜儿的伯父。从他们的交谈里,张辽总算知道了郭嘉失踪的那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趁着胡清儿睡着,郭嘉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走了。谁也不明白刚刚能下床的他是怎么从养病的那个村子,翻了两个山头,在隔日的黄昏到了雍家村。
“他就进来,问我伯父可否讨一口水喝。”雍奎也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举着杯子对张辽念叨道。
“看他进了院子,见我妹妹在堂屋门口站着,想是要避着女眷,便只站在院子门口。我们都觉得他颇有礼貌,不是坏人,我伯父便端了水给他,他喝了两口,便咳嗽起来喝不下去,脸色也变了,还了碗还和我们道歉行礼,就转身出去了。我伯父懂些医术,就让我跟着他,说这人身上不是带伤就是带病,一定走不远,叫我把他带回来。”
雍奎一路跟着郭嘉,见他艰难踟蹰扶着篱笆走,终是再也走不动,雍奎赶紧跑过去,见郭嘉满脸都是汗,靠着一棵树捂着胸口痛得喘不过气,看雍奎来问,咬着牙摇头说没事,又努力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就倒了下去。
“后来我伯父说,他是怕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给我们添麻烦,才撑着走到大路上去的。”
雍奎说,他把郭嘉背回家放在炕上,见他胸口痛得缩成一团,嘴角也渗出血来,雍伯急急过来诊脉,一边诊脉一边摇头,说这人年纪不大,早年心肺却受过致命的伤,伤了根本,肺上有洞,兼以长年劳累,若再颠沛流离下去,恐怕会恶化得更厉害。
按病症熬了些药给郭嘉灌下去,郭嘉这才安宁了些,昏睡过去。雍奎没地方睡觉,便在炕边木凳上凑和一夜,顺便守着他。半夜,郭嘉的病又发作起来,发着高热,一直在说胡话,喊着有人害他。雍伯让雍奎又灌了一次药,给他擦身,解开胸口的衣服,见他锁骨上一道愈合的伤痕又长又深,似乎是被割喉所致,甚是可怖。
清早,郭嘉终于退了烧,清醒过来便要下床谢恩,被雍奎按了回去。雍霜儿给他做了些吃的,雍伯又对症熬了些药吃下去。在雍家养了几天,郭嘉觉得身上舒服得多,疼痛和气血也慢慢平复下去,几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雍伯的医术,许昌的名医也不能及。雍伯救了郭嘉的命,郭嘉铭记。”郭嘉举杯敬雍伯道。
“他总是觉得我们救了他的命。可是他却几乎救了我们整个村子人的命呢。”
雍奎也喝多了,搭了张辽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
郭嘉养了几天,觉得身上见好,本要离去,却见曹操大军驻扎在附近,于是托辞不走,要给雍家些银钱,雍伯坚持不收,叫雍霜儿收拾了一间小房给郭嘉暂住。郭嘉过意不去,便常帮雍伯整理药材,抄写药方。雍伯闲谈中问他来历,郭嘉扯谎,说自己姓蔡名?,落魄文人,父母都不在了,没成家,为躲战乱流落到辽东的。雍伯一开始还没在意,想不到郭嘉抄药方的一手好字把自己惊着了,生僻药名他也没几个不认识的字。加上郭嘉始终进出谨慎,尊重女眷,雍伯见他站坐行走颇有规矩,更像官道里做事的人。可他每次吃饭都只吃自己碗里的白饭,偶尔夹几根蔬菜便放下碗筷说吃饱了,再不肯多吃一口,却又不像有权有势人家的做派。
“那时候我伯父就怀疑他不是一般人了。只是想不到他居然是丞相的军师祭酒这么大官儿。”雍奎吃了一口桌上的菜,不由嫌弃地说:“堂堂大汉丞相出征宴请,就吃这些?我不是挑三拣四,我就说,你这菜,还没有我们村里红白喜事的好。你再看看你这米,都不是新的,我家里存的都比你这好吃多了。”
张辽笑着端起米饭吃了一口:“我们能吃上白米已经是好的了,不像你们,靠着土地,不愁没粮食。”
“那可不能这么说。”雍奎把筷子一放,神情便凝重起来。“我们这儿虽说土地肥沃,可一年到头暖和的时候少。我们头年存下的粮食,到了冬天可就是活命的粮。谁想那山上的马贼,居然动了我们这粮食的心思,夜里便突袭我们村子抢粮。”
那日,郭嘉和雍伯正在灯下整理药方,突然便听到村里乱了起来。雍奎拿了镐头镰刀冲出来,说马贼来抢劫了,便冲了出去。
郭嘉回身到自己住的偏房里取了佩剑出来,见雍霜儿站在院子正中,便别过脸去对她说:“家中地窖可以躲人,姑娘快去躲起来,免得被强盗发现难以保全。”
说完,郭嘉便绕过她出了院门,跑向火光冲天的村中心。跑着跑着,迎面便遇到一个山贼手里举着砍刀正在追逐村民。郭嘉挥剑迎上去,不与他使蛮力,躲避几刀后砍伤了那贼的腿,将村民救下来。几个村民惊魂未定地躲在郭嘉身后,见他手里有剑,更是紧紧跟着他。
“马贼把我们的过冬粮抢走了好多啊!”一个年纪大的村民哭喊着说道,“这是我们过冬的口粮,若被他们抢走,村里一半人都要饿死,到时候又要人吃人了,真是天杀的,抢人都好过抢粮食啊!”
见村民们哭成一片,郭嘉低头思索了一下,问那村民:“村中可有马匹?若有,有几匹?”
那村民为难地摇摇头:“我等乡村草民,哪里会有战马?只有耕牛家禽罢了。”
“我这儿有。”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回头一看,雍霜儿正站在面前,手捉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郭嘉。
“姑娘这里有战马?”
“是,之前公孙康在这儿劫掠的时候,扔下的几匹伤马。我见还能救,便圈在了我家后院,平日里喂食点杂草剩饭。”
“好极了。请姑娘借给蔡某一用。”
雍霜儿将三匹马牵了出来,交给郭嘉。这些马虽不能再与战马相比,但代步是够了。且因是战场上留下的,马鞍马镫俱全,雍霜儿也一直留着。
郭嘉取了一根火把,牵了一匹便飞身上马,就要向村外追去。雍霜儿一把拉住缰绳:“先生你要去哪儿?”
“蔡某来咱们村子的路上,知那山上有一条小路,可以抄近道截住这帮马贼。我去试试看,可否追上他们。”
“你疯了是不是 ?!”雍奎带了一身血,举着镰刀也赶了过来,带了一帮青壮年围拢而来。“你一个人能挡住一窝悍匪?别是在我家养病那几天发烧把脑袋烧坏了吧?”
“雍奎兄弟,我并非要以人力去抵挡。马贼骑马运粮,必走大路翻山。我到村里时,走过一条近路,与大路相交,那交界处,有一条不算小的山溪穿过。我路过时,见那里植被稀少,似乎是被焚烧过,堤岸已经岌岌可危。我们若能将溪水引到大路上,那条大路,在那里正是一道狭窄山谷,下雨极易积水。若是我们再设些绊马索,加之以引入积水,将马贼困在山谷中进退两难,则贼盗猝不及防,必有所失。届时我们趁机反杀,争取抢回些过冬的口粮。搏一搏总比饿死要强吧?”
郭嘉骑在马上,耐心地解释道,同时说得又很快。
“机不可失,我现在便去试一试,有会骑马想跟我去的,请上马随我来。如信我,请各位年轻村民携带武器步行随后,皆时与这帮强盗一决雌雄。如何?”
村民们听得连连点头,可是村中会骑马的人确实寥寥可数,只有雍奎拉了马镫,试了两次,郭嘉伸手拉他,才算勉强坐上来坐稳。
“我也会骑马,我跟你去。”
又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的声音,回身一看,雍霜儿居然已经踏了马镫上马来,跟在郭嘉身侧。
“你......”郭嘉一时有点发愣,见她身体瘦弱,上马却有模有样。但情势紧急,也不及多问,郭嘉点点头,拍了雍奎骑的马屁股一下,又踢了自己的马刺,雍霜儿扬起了马鞭,三匹马便向前飞驰而去。
“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简直吓死了,我从来没骑马跑这么快过。”雍奎心有余悸,两手比量着对张辽说,“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妹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她跑得还比我们两个都快,她也认识那条小路,一路带我们跑到了那山溪边上。到了那溪边,我不会勒马停住,差点被带进那溪流里去。是祭酒手快,他先下马,见我不带停的,冒着危险一把拉住了我那马的缰绳,他自己也被带倒在地,险些给甩到水里去。”
从地上爬起来,郭嘉便动手去推那溪边的石头和泥土。那溪水的流向颇为奇特,到这里拐了一个弯,水流也变得湍急。雍奎和雍霜儿也下马过来帮忙,推了几下,溪水便决口,向那下面的山谷流去。雍霜儿和雍奎也一同帮着搬石头引水。过了一会儿,来路一片火把通明,雍伯带了帮精壮村民赶了过来,大家齐心协力将溪边的缺口挖得更大,郭嘉又指挥几个村民到山谷两侧埋伏,拉了几根绳子当绊马索,将火把熄了大半,专等马贼路过此地。
果然那帮贼寇带着抢来的粮食,策马进入了山谷。天黑谷中昏暗,山贼进了水潭尚不自知,走了没几步便陷进一尺深的水中,马匹受凉,不肯前行,后面的又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挤挤挨挨进了山谷,顿时乱了起来。
郭嘉举起火把,向山谷中的村民发出讯号。两边的村民便拉起绳索来,山上的村民则将山上的滚石向下推,砸得马贼们嗷嗷叫,驮着粮食的马匹也吃痛,四处乱跑起来,粮食袋子撒了一地。
“用火!”郭嘉将手中的火把换了个手势,向下一扔。四周立即点起火来,村民们也将火把丢了下去,加之干草树枝,一并向下丢,山谷里人马便更加慌乱,互相践踏。趁着马贼正在自乱,郭嘉挥手,带着村民们冲了下去,一顿混战,夺了不少粮食,雍奎还把马贼的首领砍伤,那首领见打不过雍奎,便骑马落荒而逃。其他贼寇一看,也都作鸟兽散。
“折腾了小半夜,我们死伤了十几个村民,却抢回了好多粮食。在山谷里跟马贼打,我们一个人都没死。”雍奎对张辽竖起大拇指,“他真行,用水用火,不用和他们对着干。我们的粮食因为掉进了水里,也不怕火烧,拉回村里再晒一晒,怎么样都能对付过这个冬天。他真是,用雍伯的话说,才策谋略,胆量过人!就是......哎,可惜!”
“可惜什么?”
雍奎叹了口气。“若是没遇到这桩事,他能再养养好,那就更好了。可他那晚奔波得太厉害,又带了我们冲到山谷里,涉水跟他们厮杀。我们驮着粮食回到村里,把粮食卸在场子里,他那时候身上都湿了,已经觉得不太舒服,本来是想躲着我们来着,被我拉住不让走,因为全村人都要来谢他的。我正拉着他,他就昏倒过去,直接摔在场子上,把我们全村人都吓坏了。虽说有我伯父及时帮他调理,但又拿药压下去以后,他就骑不了马跑远路了。我们本来约好了,等他病好了,他教我骑马,一起出去玩的。可我伯父说,他身上的伤实在受不得颠簸了。但凡被冷风激着,加上劳心劳力,就容易旧伤复发,气血攻心。更不要说,骑在马上颠簸受冷。”
张辽心下怆然,怪不得郭嘉跟李典对峙后便病倒了。
“这之后 ,我们村,就都知道我家有个神通广大会打仗会写字的蔡先生。”雍奎虽说神情黯然,却又有些得意,“上门来看他的踏破了我家门槛。他又和气,对大家都好。孩子们尤其喜欢他,知道他会写字,都问他要字,要学。他便给好几个孩子写了些字句典故的,给他们讲故事。我们看他也无亲无故的,这身子也走不了远路,便商量着,凑点钱,我家包他吃住,让他开个私塾,给孩子们教书,也能留住他。”
“我伯父就把这事和他讲了,跟他商量。那时候他病还没有全好,但是已经给村里要读书的孩子人人都抄了几篇诗文。”
雍奎拿起杯子,跟张辽碰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那天,听了雍伯转述的乡亲们的心愿,郭嘉站起来,向雍伯行礼。
“多谢雍伯和各位乡亲抬爱。”郭嘉深深鞠躬。
“蔡某能为村子里做点事,是蔡某的荣幸。像我这样的残破之身,我自知也也走不了远路了,也没法再去投哪家主公随军出谋划策,混口饭吃。若不是雍伯收留,可能我早就是路边的一堆白骨,惨淡曝尸于山野了。”
雍伯大喜,跟雍奎对视一眼,便将乡亲们凑的银钱拿了出来奉给郭嘉,说是乡亲们请他教书的学费。
看着那堆零零散散,各式各样的碎银钱币,郭嘉又躬身,向雍伯致谢。
“蔡某多谢乡亲们如此至诚——只要有一口饭吃,蔡某就很满足了。我愿意给孩子们当老师,不必付一文钱给我。我只有三个要求,希望雍伯能转告请我教书的人家。
“蔡先生,您尽管说。”雍伯想不到还有比要钱更难满足的理由。
“第一,要每天能有人家管我一顿饭。我不能每天都白吃雍伯您家的饭菜,蔡某真的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哎呀,你这孩子......”雍伯叹了口气,只好点点头,“他们不管,我管!更何况还不家家抢着管你的饭么......那第二个要求呢?”
“蔡某希望每隔一旬,能有人家帮我浣洗一次衣服鞋子,蔡某的衣服不多,洗洗干净有的替换就可以了。”
“真是越提越不像话......不要钱白白教书,衣服还能没人洗吗?就是在我家,我妹子天天给你洗,也没问题!”雍奎抢着回答道,“那第三个呢?不会是你睡觉也要去别人家轮流睡吧?你要是敢,你看你如果再病了,我会不会背你回来!”
雍伯拿手里的算盘狠狠打了雍奎脑袋一下:“你给我闭嘴,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的东西!”
郭嘉看着被打得龇牙咧嘴的雍奎,忍不住笑。
“不是的,雍伯,奎弟。我还是要住在您家,继续叨扰您。”郭嘉欠身说道。
“我的第三个条件,是要村里的女孩子跟男孩一样,一起都来读书。”
郭嘉看着对面两人惊讶的眼神,平静地说道。
“男女分座,同堂而学。年龄并无限制,成年男子女子要来上课,蔡某同样欢迎。比如说,霜儿。”
郭嘉看向雍奎和雍伯身后。雍霜儿抱着洗干净的郭嘉的衣服,倚着门框站着,怔怔地看着郭嘉。
说到这儿,雍奎把杯子狠狠往桌上一顿。
“张将军,你可知道他跟我妹子说什么?他居然说,我妹子聪慧胆大,见识过人,天天在家做饭洗衣等着嫁人,是浪费了她。居然说她强过我百倍?!好,我知道,我从小确实愚笨,没有我妹子聪明。可是,她一个女孩子,不做饭洗衣绣花,她还能干什么?能上天?现在可好了,以前和她要好的那个小厮,她又看不上人家了,现在天天就是认字读书画什么,什么图,还说再也不嫁人什么的。祭酒大人后来不是一下子不见了,我妹子就好像没了魂了。”
张辽转头看向雍霜儿,那瘦瘦小小的年轻女孩,眉目之间仍是怯生生带着村姑的拘谨,但她的眼睛却并未盯着郭嘉或者曹操,或者帐中的任何一个人。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张辽看到的是曹操挂在帐壁上的一张地图,上面画满了这附近三郡的地形。
“你知道他还跟我妹子说啥么?”雍奎真的喝多了,一把揽住张辽的肩膀。
“他,他居然说,说......霜儿啊,你愿意读书学字,你便也来。今后不必听你哥哥的话做这些洗衣服做饭的活计。”雍奎舌头都打结了,结结巴巴地学着郭嘉的语调说道。
“你愿意骑马,念书,便去骑马念书。你愿意去修水渠、造房子,便去画图纸、找材料。一切随你本心,你也再不必围着这灶台,井台兜兜转转。”
隔着两个家里年长的男人,郭嘉看着雍霜儿说道,仍是用他那平和安静的语气,仿佛在说什么家常琐事一样。
雍霜儿低下头,又抬起头,只见晶莹的眼泪从大大的眼睛中落了下来,一颗颗落在怀中郭嘉那件旧得褪了色的青色长衫上。
“从那以后,”雍奎把杯子里的酒又一口喝干了,“我妹子就……就天天都去上学……上学。还,迷上了画画。每天跟在他后边画这个画那个。除了蔡……郭大人在家吃饭那天,我都没饭吃!她,饭都不做了她!”
叹了口气,雍奎定定地看着曹操身边的郭嘉,半晌,扑通一声,醉倒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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