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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月亮
当烟花炮竹被明令禁止了之后,学校变成了年味最重的地方,体现在此起彼伏的滚轮声和告别声,以及因这些声音消失后而突显的寂静与空荡中。短学期过后,偌大的学校仿佛一座空城,被寒风吹落的树叶无人踩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哒”一声,人文学院的某间办公室里,一位看上去相当艺术的老教师拿起刚沸腾的茶壶,不急不慢地在精致的瓷杯里盛上一壶茶,茶香清淡,一缕水汽顺着杯沿袅袅爬上来,在空中打了个旋,消失了。江志文吹了吹,品了一口,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啧”,抬头往窗边看去,靠窗的桌子上堆着一叠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名面目清秀的小姑娘眉头紧锁,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浏览书籍,时不时对着电脑”啪啪“打下几个字。
江志文虚咳一声,打破一室的寂静:“丫头,你还不回家,在学校过年吗?”
林言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晚上的车。”
“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年关了。”
“嗯,我和朋友一起回去。”
“朋友?”江志文抚了一把银白的长胡子,“隔壁学校那个姓魏的小伙子?”语气颇像一位担心女儿谈恋爱的老父亲。
林言不由笑了笑:“不是,他家里有事,昨天就回去了,是我高中同学。”
“嗯……”江志文摘下眼睛,用布擦拭上面的雾气,重新戴上,“你们这批小崽子,嘴里没有真话,我女儿还没毕业的时候,每次问她和谁出门,不是初中同学就是高中朋友,到头来领了个男的回家,说已经谈了七年。嗐!说到这个我就气。”
江志文是文学界内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前辈,和其他老学究不同,几十年的钻研没有使他的发际线后移,更没有令他沦为聪明绝顶的地中海。他的胡子多而不杂,头发半长,银白茂密,走在路上随风飘扬,颇有艺术家的风范。
江志文退休多年,如今师范的校长都是他曾经的学生,传闻校长在三年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凭着三顾茅庐的精神说动了江志文,重聘他回来当研导。但这位研导的脾气有些古怪,看人极挑,和一波慕名而来的研究生吃过一顿饭之后,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这三年来只带过一名学生,如今人家去复旦读博了。去年更是做了一件堪称石破天惊的事,放着众多优秀的研究生不理,指明要一位大一的本科新生跟着他搞学术。
林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惊又喜,连连感叹自己果然有霸道总裁文里的女主命,隔天便和陈梦去庙里烧香拜佛。
江志文和林言不见外,絮叨着自己的家事,林言一心二用,耳朵听着“孩子”、“出国”等字眼,眼睛扫过一行行字,突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林言朝江志文看了一眼,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捂着嘴接起了电话。
“林言,你现在有空吗?我在你学校门口。”
林言:“啊??!!你不是说晚上到吗?”
”额……“对面欲言又止,林言说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
“江老师,我……”江志文冲她摆摆手,“行了,不用跟我汇报,去吧。”
“好!我马上回来。”
“甭了。”张志文指了指电脑,“校对的事不急,放完假回来再做,玩去吧!”
江志文翻开一本晦涩难懂的理论书,推了推眼睛,才刚关上的门又开了,他侧过半个身子回头,只见林言探出一个脑袋,咧着嘴说道:“提前祝江老师新年快乐,回来我给你带土特产。”
出了教学楼,寒风迎面扑来,林言把围巾胡乱地圈在脖子上,疾步向校门口走去。门口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她打了个抖索,正要拨打电话,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林言循着方向回头,另一侧突然冒出一声惊吓:“嘿!”
耍她的人头戴鸭舌帽,身穿冲锋衣,冷白色的脖子、脸颊、手腕和脚踝均暴露在空气中,冲她灿烂一笑。
——是宋繁星。
毕业到现在没见,宋繁星仿佛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林言和他擦肩而过,可能都认不出。记忆中那个缩着脖子胆小畏缩的闷葫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开朗男孩。
半年能改变这么多么?
林言疑惑,她张了张嘴,复又上下打量了宋繁星一眼,冒出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穿这么少!冷不冷?”
宋繁星一愣,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举起一个缀满草莓的小蛋糕:“林言,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林言:“……”
林言带宋繁星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店,进门喊道:“刘阿姨,两位!”老板娘是个年轻女人,看着才三十岁出头,见了林言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还没回家呢?我一开店的明天都准备歇业了。”刘阿姨看看林言,又看看手里捧着个蛋糕的宋繁星,问,“小伙子面生,你新认识的朋友啊?”
“不是,这我高中同学。”宋繁星双眉一挑,莫名从林言这句话中品出了一丝雀跃。
“哟,一个市的?那敢情好,又一个老乡。”刘阿姨如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天要吃什么?我给你们加量不加价!”
“老样子,两个粉丝煲。”林言转头对宋繁星说,“刘阿姨和我们是老乡,嫁到这边来的。他们家的粉丝煲很好吃,味道很像以前我们老去吃的那家,在学校西门,你还记得吗?”
宋繁星隐约察觉到林言的快乐从何而来了。就好像他打游戏时,随意匹配到三个陌生队友,尽管十局里面九局都能吃鸡,但他内心毫无波澜。但有一次,一个刚进训练营的新生找他开黑,他还记得那把游戏他打得极其认真,爆掉最后一个人头时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和那个新生有名为“未来队友”的联系,林言和他有名为“回忆”的纽带,和全新的人分享快乐,跟和熟悉的人分享快乐,其中滋味当然不一样。
他猜,能将现在的生活介绍给过去的人,能让林言特别快乐和骄傲吧。宋繁星点点头道:“那个老板后来越来越小气,肉和菜一次比一次少,最后去吃的那次就满满一锅粉丝,给我撑死了,怪不得倒闭了。”
“倒闭了?”虽然那家店的店主的确是不地道了点,但林言还挺喜欢那的,他们六个人放学之后总结着伴去,边吃边聊,一个小小的煲能吃上两三个小时。张易枫和许以宁是一开口就很难停下来的人,每次林言都掐着天由亮转黑的点,无奈却又不舍地叫停叽叽喳喳的谈话。现在听到它倒闭的消息,不免伤感。就好像盛着回忆的匣子突然碎了,色彩缤纷的叫嚷和笑语滚流而出,散到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情感变得无迹可寻。
“嗯,毕业之后回去了一趟,改成了一家打印店。”宋繁星倒了两杯水,递过去一杯,说,“林言,你瘦了,大学很忙吗?不是说上了大学就轻松了么?”
高中老师有一句鼓励模板:“孩儿们,再坚持一下,到了大学就轻松了!”只有自己亲身体会过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不着调。大学确实很自由,课不多,没升学压力,可以每天睡懒觉,上上课吃吃饭谈谈恋爱,再惬意不过。但要在普遍散漫的氛围中时刻保持自律,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可比高中做题背书难多了。
“嗯……之前在做兼职,有点忙,顾不上吃饭,现在好了。”热乎乎的粉丝煲上了桌,林言向刘阿姨道谢,拿起碗挑了一碗粉丝,夹了几块肉,又勺了两勺汤,动作熟稔地把碗递给宋繁星,“诺。”
“哦。”宋繁星迟疑两秒,接过碗,在林言主动问起他近况之前,主动交代道,“我开学去教务处找排课老师,把课都排在周一周二了,星期三到星期天要去营里做封闭式培训,刚结束一个省里的比赛,年后要准备打省间赛了。”
林言边点头边说:“很累吧?”
“也还行,累好,吃得香睡得也香。”宋繁星说,“就是一开始体力有点跟不上,领队单独给我加练,每天早起一小时跑十五公里。”
“十五公里,这样跑完你还有力气训练?”
宋繁星挠挠头:“习惯就好了。”
林言突然问:“你是不是胖了?”
“不胖才怪,每天吃得贼他妈……”宋繁星嘿嘿一笑,“吃很多,还经常约宵夜,胖十斤了。”
宋繁星翻开手机相册,递到林言眼前:“你看,入营前和入营后,整个人圆润了一圈。”
林言看着照片失笑:“现在好!你把这张照片发我,我当聊天背景。”
宋繁星逐渐往话痨的方向靠近,说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生活。他所在的战队叫SAV,同批的青训生他算是最出挑的一个,领队很看重他,对他的培养和训练比别人要重一些。有一次战队里的一名职业选手看他打了一场比赛,拍拍他的肩,夸张地说:“我有预感弟弟能成为下一个战神!加油!”
“战神?”电竞白痴林言问。
“是啊……ID名叫一战,你可能没听过,玩游戏的都知道,那是绝对牛逼轰轰的大神,本来是一个职业电竞选手,拿奖拿到手软那种,后来手伤退役了,自己创了个战队,就是SAV,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能进他的队。我给你看他的照片,贼帅,那颜值放到娱乐圈都能混出一片天来。”宋繁星说起偶像来滔滔不绝,指着一张照片叫林言看,夸着夸着突然放低声音,“不过,我听说他……其实是个那啥……”
“那啥?哪啥啊?”林言放下筷子,凑过去看,确实是个大帅哥没错。在林言的审美中,看一个人男生帅不帅,先看鼻子,再看脖子,下颌线……总体来说宋繁星口中的大神和胡遇是一挂的,面部线条凌厉,整个人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嚣张气息,只不过年龄稍微大了一些,所以又多了一点成熟稳。不得不说,光看照片就觉得……太可以了!难怪连没什么审美的宋繁星都赞不绝口。
林言看看照片,又看看宋繁星,抿了抿嘴,问:“同性?”
宋繁星点头,随即听见林言说:“那多好啊!你努努力,把他拿下。”
宋繁星一口粉丝噎在喉咙口,慌乱地闷了一口饭进去,涨红了脸说:“不不不……我不是那啥……”
“哎!你别老那啥那啥,同性恋爱很正常嘛。你不是有望成为第二个战神么?到时候就是电竞界的神雕侠侣,郭靖黄蓉。”
“别别别姐姐!战神是我偶像,不可亵渎的,我就是他一个小迷弟,你别乱扯,人家有对象的,娱乐圈的,也特别帅。”
“娱乐圈的?谁啊?”林言虽然对电竞不了解,但娱乐圈还是知道的,眼下听到这么劲爆的一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我回去要和斯琪说。奈何宋繁星只笑笑说:“具体我也不知道,传说是个当红的演员和歌手,男团出来的……嗐,不说这个了。林言,今天你生日,把这个蛋糕分了。”
期末的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要不是早上起来收到魏洲和宿舍群的生日红包,林言都不记得今天是生日,她看着宋繁星推过来的蛋糕,渐渐出了神。
来到胡家的头一个月里,胡遇就陪她过了一个生日,他们在摩天轮上第一次互相倾诉,胡遇在她掌心落下了一颗娇俏的巨婴泪,被她笑话了很久。秒针走到零点的时候,LED大屏上亮起了六个字:林言,生日快乐。
去年生日乱了些,她当时生着病,情绪时好时坏,吴雨昕走之前和她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如今都一字不落地刻在林言的心上,小姨用包容、心疼却也责备的语气说:“我怕阿言病还没好,阿遇就先倒下了。”
林言带着愧疚、崩溃和满腔的爱吻上胡遇,她说要把自己仅有的一切给他……
回想起来幼稚而羞赧。两年在人生长河里不过须臾,但胡遇用真诚的守护将它变成了林言永恒的记忆。往事历历在目,酸涩地抵抗着如今的局面。林言在宋繁星的第二声呼唤中回神,低头嘲笑自己,这病还有这点不好,时不时多愁善感、矫情悲观。
想想魏洲说的吧,万事想开,万事快乐!
林言俯下身吹灭蜡烛,笑着对宋繁星道了句谢。大概是因为在青训营里得到了很多肯定与表扬,宋繁星找回了自信和底气,言语间很难再看到从前的畏缩,原来的个性仿佛变成了恍惚的错觉。俩人说着说着就对视着傻笑,反复提起那些快乐的出糗的事,提到了所有人,也很默契地避开了一个人。
说来奇怪,除了学习,宋繁星从来没和林言单独待过,但他莫名有一股感觉,他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就拥有默契,因为他和林言很像,都是那种……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的小孩,反正一定很像。他相信林言一定也有同感,不然她不会在那个炎热又清凉的初夏,赴他无一场理取闹的约会。
宋繁星扬起唇角,想起领队曾用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这名字好!不过我觉得星星太多了,你有这天赋,一定要努力做独一无二的月亮。”
宋繁星不想做月亮,因为他早就找到自己的月亮了。他喜欢他的月亮,他爱他的月亮,这种喜欢和爱,无关男女欲望,是纯洁的尊重、珍惜和爱护。他的月亮曾经在青天白日,在一个阳光绚烂的午后,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慎重道来:“你得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实在想不清,就去想自己不要什么。热爱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除非你为这份热爱甘愿吃苦、努力、奋斗,一点一点把热爱变成你的信仰,你要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去靠近你的信仰。你也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准备,要提前说服自己接受一切可能的结果,你要是没有这份决心,或者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怕后悔,就别来找我。我帮不了你,能帮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二月出头的晚风从半开的窗户滑进来,吹起林言鬓边的一丝长发,宋繁星忽地腼腆起来。他想,他有信仰的,他的信仰时时刻刻鞭策着他往前走,从烟雾环绕的网吧走向注满希望的营地,从一方偏僻走向开阔的舞台,从他甜涩的青春走向遥远的未来。
征途遥远,月亮一直在头顶,信仰一直在心上。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月亮,谢谢你,愿你生日快乐,往后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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