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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鸿遍野
车马队伍还没驶进江陵城,就已经看到了在驿道上或坐或卧的流民。
他们大多都是从东北方向来的下九流。没有家财资产做负累,原本是想走到江陵城混个生计的。
没成想流民太多了,城里竟不能完全容纳安置,只能在驿道上找树底遮风蔽日安身。
前头的车马队伍稍停,李芷芸下了车来,步行到莫与笙这后排的板车边。
眼睛掺着红丝,似乎哭过,八成是因为这些流民感伤吧?
莫与笙难得没向她挖苦,在她出声讲话之前先一步下了车,给李芷芸腾出空位。
李芷芸左手抱食袋、右手扛衣袋,一个人身板羸弱,略显吃力。
车马队伍急着进城,似乎是要把安置城外流民的任务交给李芷芸一个人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
莫与笙仗义,替李芷芸提了食袋。跟在她身后,分发干粮。
流民饿得疲倦,腾不出气力争抢、提不起心力答谢。分到面饼之后,低着头可劲啃食,面上落下的咸腥泪替代了清水防噎。
李芷芸像是又要哭。莫与笙把头扭过一边。
暖衫可比华衫锦,饱食能及飨食殷。
悯心共情轮回苦,无人幸是劫外宾。
“我小的时候,也饿过肚子。”李芷芸的话让莫与笙又把头转了回来。
“娘要养四五个孩子。我又是最不能干的那个,就叫我上街讨钱。”李芷芸说到自己的故事,却不哭了,“乞丐们都拉帮结伙,可没人愿意和我同道。我讨不到钱,娘就想把我卖到青楼花舫里去。”
莫与笙想安慰,但是实在没这样的经验。所以,只闭嘴聆听。
“在春雨里跪了三天三夜,伢人要买我,娘嫌弃银钱太少拖拖拉拉不肯交人。后来……是妙哀师父用一匹‘金蚕丝’,把我带回了百花谷。”李芷芸摩挲手中尚未分发出去的衣裳,五分感伤五分庆幸。
这么多年,从没听过李芷芸最初进百花谷的缘由往事。
好歹要说些什么的,莫与笙刚想准备开口。话语被李芷芸的一脚踹,吞了回去。
“莫与笙!你好冷漠!我说这么多,你眼角都不带同情哭丧一下的!”忽然从伤感的回忆中出离,李芷芸把抬杠莫与笙当台阶下。
是了。把伤心事化小,大大剌剌得天真烂漫,才是莫与笙认识的李芷芸。
李芷芸怕莫与笙又盯着她,让她更不自在,赶着莫与笙先进城。
莫与笙衡量剩下需要分发的衣食并不多了,李芷芸应该能游刃有余。所以,遂了李芷芸的意愿,留李芷芸一个人在驿道这一头忙活,自己则进了江陵城里。
刚进城门,就看到远处宛轻思和叶献泽领着三五个玉匣子弟匆匆消失在拐角。
正打算快步赶上去,被身边近处某个不熟识的师兄拉走。
“莫与笙别愣着,来这儿帮忙!”丝毫不容许莫与笙自行溜掉。
玉匣子弟们在两侧屋舍间进进出出,每一户几乎都有久病未医的病人。
“南烛!分些消解赤|毒的药来!”某一间屋内,传出唤喝。
南烛扯着莫与笙就进那间屋,屋内茵陈在为某个被毒虫叮咬的患者施针。毒虫引发的赤|毒因为时间延误,开始伤疮蔓延,显得惊心触目。
搁下祛赤|毒的药物,南烛又跑到别的屋子里去了。
莫与笙皱着眉,问茵陈话:“江陵城的大夫呢?”
茵陈无暇抬头,施针竟然没能把所有的赤|毒祛净:“被征去了淮南、江北。”
“一个都没留在江陵?”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广南相比起来未免太安逸了。
“留下来的只坚持了一两日,最后撑不住,携家眷回了老家。”于是江陵的病人没人治、没人医。
莫与笙又出来屋外,站在大路中央,看玉匣子弟一个个焦头烂额、莽然无序。拿错药物的有、走错屋子的有,心生一股子愤怒。
“停!”莫与笙高喝,混满玄阴内劲。声量从街头传到巷尾
南烛本来就急得分身乏术,见到莫与笙不帮忙反而大吼大叫,气不打一处来:“莫与笙你捣什么乱?不想帮忙就回百花谷里去。让你不要来非跟着,跟来了又站中央堵路!”
几乎所有附近的玉匣子弟都在嗔怪“莫与笙此时莫名其妙的呼喝”,但步子却很实诚地朝争执的方向聚拢。
茵陈稍微温和些,向莫与笙询问用意和解释。
“我们中很多人对江陵城都不熟,更别提一下子要记住哪户人得了什么病什么症。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只会延碍治愈的时机。倘若记错了,用错了药,更是耗费资源。”莫与笙讲得头头是道。
南烛的气消了很多:“那依你看,该怎么做?”
“把所有的病人,全部转移到大街上来,躺在蒲草、布料、担架、板车……哪里都好。中毒的统一在左侧,内伤在中央,外伤居右。”这样的确不用再挨个屋子的走了。
玉匣子弟们相觑而视,虽然没人附和,但是已经默认了莫与笙的法子很好。
莫与笙还有话说:“子弟们也要工分,擅长祛毒的祛毒,外伤的治外伤,内伤的诊内伤。”
此时,茵陈提出疑虑:“可以按你说的做。但是,我们人手不足。刨却妙平师父带走了七|八个手足同门,我们这儿只有约莫十个人,如何能把所有的病人分列?”
“这不难。”
莫与笙走到城门处,冲李芷芸大喊:“李芷芸!让吃饱了的流民,来这儿搭把手!”
话音未落,不等李芷芸组织,不少壮年男子女子加入了队伍。
人来人往顺遂有序了很多,忍痛的闷哼和撕裂的哭叫也渐渐消弭。
流民病众潜心记住了这个人,这个叫“莫与笙”的尚且年轻的百花子弟。
莫与笙见一切开始有条不紊,没有继续呆在这里,走向刚刚宛轻思和叶献泽消失的拐角方向。
人还没赶上宛轻思叶献泽呢,路口处瞅见了久违的混芷白色裙裳、泛蓝素纱的衣角。身法消卸,莫与笙一步一步缓缓走近。
两个璇女派子弟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见方才指挥众人的大气从容,莫与笙此时言辞哽哽:“我……我和前头妙平师父是一道的!”
璇女派子弟将他上下打量,莫与笙身穿的确是百花谷子弟的服饰。
怕她们不信,莫与笙添油加醋,只是今日说谎的话不太利索:“我可是……妙平师父得意的关门子弟!没我可少了一边左臂!”
拦路的手放下,给莫与笙腾出了路。
“他们去了哪间屋子?”莫与笙问璇女子弟话时,用尽了以往从没有过的小心。
两个女师父面色不曾浮动半分,目光里似乎也从来没纳进过莫与笙这个人。
“右数第二间的宅院。”说罢再不搭理莫与笙。
莫与笙了然点头,走时还回头再看了两位女师父一眼。不知道她们身上背的琴匣里,装的是几阶的琴?
进来的这间宅院很宽敞,左右有厢房。
右边屋内传出来的动静稍微大些,所以莫与笙下意识地朝那边走近。正准备开门的一霎,忽然又收手,只到门边捅破窗户纸偷看。
屋内灯盏尽点通明,莫与笙不用费很大功夫就能看清楚情形。
某璇女子弟平置躺在高桌之上,两边臂袖被妙平剪去。胳膊本来白如玉脂,但是因为交杂的刀剑伤痕不停在涌血。
叶献泽洗净布帕,中间夹一根银筷卷裹几层,让那位璇女子弟张口咬住,避免疼痛中咬舌。
“漫天花雨式”封住伤者“肩贞”“外关”二穴,尽可能地麻痹知觉。妙平用晾凉后的开水为她清创,叶献泽在一旁一边观习、一边防止伤者避逃。
莫与笙看得出来,宅院内璇女子弟的伤势个个是重创,与外头那些拉了肚子、摔了跤的平民们的伤是不同的。
璇女子弟个个骄傲,口中咬着布团,硬是憋着痛哼的声音。泪水止不住挂面,但是眼神不曾祈求过让妙平再轻点。让叶献泽“防止伤者避逃”,这份工作似乎有些多余。
手上封住了穴位被麻痹,但是痛觉不受抑制地消磨着疲劳的神经。双手无力攥紧任何物什。腿脚蜷伸来回,暴露了外伤与内伤和合的深痛。
是失心人吗?是失心人竟下这么重的狠手?
莫与笙第一次见到有人受这么重的伤,失去了开门进去的勇气。
他进去之后能帮什么忙?学到的封穴针灸、熟稔的用药包扎,好像因为过度的震撼惊吓,变得脑袋空空、能力尽丧。
可是莫与笙不想从这窗边走开,被璇女子弟的不屈坚强、妙平师父的淡定自若吸引。
或许他再看久一点,就能重新恢复信心,和叶献泽一样走进屋内,力所能及帮忙?
莫与笙看得太专注了,专注得身后有人逼近都察觉不了。
一只手突如其来搭在他后肩上,莫与笙警觉转身回护,汗毛仿佛乍时耸立。
看清来者之后,方才满脑子的震撼惊吓被回忆的愤怒悲伤覆盖。
莫与笙二话不说就朝来者指戳“寒潭藏虺式”,招招都奔要害,毫不留情。
因为——
来者好巧不巧,正是,凌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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