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冬

　　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最初的开始，混沌的一切。

　　最原始的摇篮曲从湖面渗透，莫名抚平了一切躁动。

　　扎根在心口的树种汲取了无数养分，小小的、翠绿的嫩芽在一片冷白中，显得那么耀眼。

　　嫩芽迅速在湖底扎根、抽条、成长，将小小的灵魂含纳在强壮的树干里，暖流渗入灵魂深处，将混沌无感的意识包裹起来……

　　它在喂养她。

　　失去的思想渐渐凝结，五感慢慢回笼，她终于能听清那古老的精灵语。

　　他们，在歌颂女神。

　　祈求女神的降临，渴求独一无二的庇护。

　　可是……她并不是女神……

　　她是谁？

　　她是谁……

　　新生的身体，总是容易困倦，树中蜷缩着的女孩，捂住了耳朵，拒绝那吵闹的祈愿，陷入了美好的梦境。

　　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车水马龙，摩天大厦，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同学，回家天天拌嘴的父母，还有疼爱她的外婆，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是雾冬，她本该，在高中三年结束，考上心仪的大学，找到合适的工作，缔结一生相伴的契约，平和安宁的过完一生……

　　一场车祸毁了一切，身体被撕裂的痛苦刻入灵魂，她终于无比清晰的看见，那个垂垂暮已的小老头，那么仓皇而又无助的抱住了早已失去生息的尸体。

　　血液浸满了他的衣袖，那个从未信仰过神明的米狄尔，无力的在月神面前跪下，祈求苍天、祈求神谕，该怎么拯救他命定的弟子。

　　神明，给了他一滴生命之泉。

　　他终于救回了自己的弟子，日复一日的修补那残破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苏醒，木愣愣的放声大哭。

　　“不怕，孩子。”从没照顾过人的炼金术师，笨拙的拍了拍女孩纤细脆弱的脊背，“老师会保护你。”

　　“不怕……”

　　令人窒息的黑暗抹去，光明重现眼前，雾冬被人抱在怀里，月光如此明朗，穿过枯败的世界树，落在了雾冬的身上。

　　她愣愣的看着月光，呼吸从未如此轻松，苍穹之上飞鸟振翅，森林里树梢上积雪摔落，还有与她呼吸相连的湖中绿茵……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嬉闹流转的元素之力小心翼翼的绕在她的身侧，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背。

　　【神子……】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雾冬皱眉。

　　“我是雾冬，不是神子。”

　　埃维莉娜没有回话，只是缄默。

　　柔软的身体还没有适应外界的空气，雾冬还是只能被女王轻轻的环抱着。

　　“我没想到，你会在冬日晚宴动手。”

　　【……】女王蹙起眉。

　　“我以为，你至少要等到诞生节庆之后，不过……”雾冬的眼神落在女王的侧脸上，那暗紫色的痕迹很明显不是炼金术师的杰作，散发出来的黑暗的气息，更像是亡灵族的作品，“我没想到，精灵女王会跟亡灵族做交易。”

　　“用一己之身供养生命树，很辛苦吧……”

　　【……你怎么知道？】

　　许是结局已定，女王心绪平静了很多，便回话，准备问问这个拥有异世人类灵魂的神子，怎么认清的一切。

　　【你并不清楚米狄尔的计划。】

　　女王很是肯定。

　　“你大概，用了精神控制的方法吧，在我昏过去的那半个时辰里。”雾冬放空了眼神，望着苍穹，“老师当然不会告诉我，当时的我如待宰羔羊，知道了这个计划，也只可能弄巧成拙。”

　　“我相信老师，即使他将我送到屠刀之下。”

　　【那你是如何察觉？柏妮丝调查过，除了那三个酡立族，你并没有与其他外人接触……是法洛斯？】

　　“是他，也不是他。”雾冬耸了耸肩，“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边界被亡灵族入侵精灵都没有反应，要知道当初为了把亡灵、兽人赶出永恒森林，无数精灵都牺牲在战场上，两族的关系说不死不休都是轻的，身为掌权者的你，不可能一无所知。”

　　“除非，是你默许的。”

　　“法洛斯是一位优秀的战士，但他太过稚嫩了，对于‘皇城侍卫长’这个职位来说。”

　　“对一个普通人类心动，在说漏了军情之后又无法下手灭口，甚至还想着带我离开，他的心智，远没有能够承担责任的那份坚定。所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会被女王特许选做侍卫长，在你将生命树种塞进我体内的时候，我才想明白。”

　　“如果没猜错的话，法洛斯的任务是带‘生命树种’回国，只不过，那颗树种是失败品，对吧？”

　　女王眯了眯眼，重新审视了一下怀里的女孩。

　　“法洛斯除了那张脸还有一身的武艺以外，最出众的就是对女王的忠诚，以我来看，只怕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你如此明显的宠信他，法洛斯必定不会怀疑你的任何一句话，比如说那颗生命树种是成功、甚至唯一一个养育成功的希望。只有这样，才能转移那些觊觎生命树种的视线，不是么？毕竟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生命树种会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类运送，恐怕除了法洛斯，还有其他的障眼法吧。”

　　【你很聪明。】

　　“算不上聪明，至少现在我对老师的处境也只是一知半解。”雾东恹恹的耷拉下眉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师的造诣已然巅峰造极，连我这具尸体都能挽救回来，这五年我一无所知的生活，压根不知道老师为我背负了那么多……”

　　“如果不是到了非此不可的地步，老师不会让我独自来冒这个险。”

　　“不过法洛斯与我碰上，逃往地下河的事，应该不是你安排的吧？”

　　【不是，接应你的使者被亡灵族误杀，再派人前去，你已经没了踪影。】

　　“恩……想来也是，你大概也没想到被安排到别处的法洛斯能逃得那么远，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一幅想反杀的样子，估计是想抢回树种吧。”

　　女王的脸色有些难看，雾东停了停，淡淡的扫过她的眉眼，“别在意，我没有指摘你的意思，毕竟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恐怕也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为了让精灵延续下去，不惜堕落到与亡灵异族交易，将那些炽热的、忠诚的血液送上既定的绝路，她但凡有一丝的动摇，失去生命树的精灵族都会如大厦将倾，瞬息坍塌下去。

　　雾东的身体已经慢慢恢复，她抬手轻轻拂过精灵诡谲的侧脸，那些树藤乖巧的褪去，留下一片紫黑色的丑陋印痕。

　　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拒绝了女王的搀扶，一点点往前挪动，慢慢熟悉自己的新身体。

　　湖中摇曳生姿的树木似乎感应到她的靠近，欢快的摇动着树枝，这颗新生的生命树汲取了她的骨血，还有生命之泉的能量，蓬勃的生机沿着根系，源源不断的传递给那颗巨大的生命树。

　　落叶，已经少了很多，再过上不久，想必它也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了。

　　“女王陛下，我能问问，老师同你做了什么交易吗？他为你培育生命树种，又要了什么回报呢？”

　　【……每年一滴生命之泉，还有……】女王望着雾东的背影，微微垂下眼眸，【希望精灵族能庇佑你。】

　　难怪啊，难怪本已经什么都不缺的老师，每年都要压着性子参加这样人际繁杂的宴会，还要制造那些繁复精致的炼金道具……原来都是为了她……

　　【吾虽背誓，但你放心，以你目前的身份，精灵族会无条件的站在你的身侧。】女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身为神子，完全可以继任吾的王位，只要你愿意一直让新的世界树在此扎根，至于吾曾经的冒犯之举，在你即位之后，完全可以清算，不会有人持有异议。】

　　精灵女王一幅破釜沉舟的样子，雾东笑了笑，没有回头。

　　湖心的世界树虽与她联系紧密，却也毫无疑问是该留于此地的东西，她还没有那么贪婪小气，要把整个精灵族整垮。

　　“我说了，我不是神子。”雾东转过身，抖了抖身上宽大的黑色斗篷，“我是现今最厉害的大炼金术师米狄尔的徒弟！未来是要超过老师，再创炼金历史的人，我可不会留在精灵族当女王啊，那可太累人了。”

　　这时候的女孩难得的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活气，“至于你曾经冒犯我的事嘛……”

　　“不如就让我改造一下女神花园吧！我真的、真的很想要一个自己的药圃啊！”

　　女王陛下愣了愣，面容有些扭曲，【……当、然可以。】

　　看着女孩眼中肖似米狄尔的、狂热的渴望，她心情非常不美好，拯救精灵族的神子，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人，新生之后的第一个愿望居然是种田……

　　……这让史官怎么写？真是有损精灵高贵的形象！

　　这话、这话女王不敢说，毕竟这丫头压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温顺谦和，那几个酡立族不就是下场？以往对于雾东的所有印象全部推翻，精灵女王非常慎重的重新打量了一下雾东。

　　米狄尔命定的徒弟，在这样稚嫩的年纪就已经有了这样洞察人心的心智，又摆脱了那‘废柴’的体质……只怕不出百年，这个大陆、这个世界，就会诞生一位新的大炼金术师了。

　　思及几日之前，她还将这个人类女孩当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废物，一个拿捏在手里的待宰羔羊……

　　精灵女王无奈的摇了摇头，颇有种世事难料的荒唐感。

　　她想，精灵避世太久了。

　　或许，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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