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天涯

　　“希望他不会怪我。”

　　用过午膳之后，萧关在餐桌上宣布：他们三人今天必须回营，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留下，不日便回。
　　遇乐第一个敲桌子不同意，“凭什么啊！我们在这儿又没碍着你什么！不行我不同意！你别想赶我走！”
　　宋景堂难得附和遇乐道：“我宋景堂第二个不同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又不会拖你后腿。”
　　“…………”

　　萧关一言不发，宋景堂只觉得周身冷空气环绕他并刺入他的骨头里。
　　“宋将军，不行，你得在阿姐身边保护她……嗯，不对，是保护我们。”纪云朗唯恐说漏了嘴，急忙改了口，将宋景堂按下椅子。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萧关给他们套了辆马车，他觉得这样更隐蔽，至少比骑马要好。在送他们三人的马车出城几里远去后，萧关独自一人调转马头回了若羌城。

　　纪云朗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圈，心想：已经离城很远了，现在回去差不多就天黑，过几个时辰就能跟着萧将军再探鬼市。
　　他一路都在想自己的出逃，最后还是选用了一个最朴实无华且拙劣的借口。
　　“我东西忘拿了。”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没掀起多大的波澜。

　　遇乐正逗弄她买的小兔子，比她背《古从军行》还专心，随口道：“忘就忘了，再买就是了。”
　　纪云朗像个无理纠缠的孩子道：“不行。我就要那一个，别的都不要。”
　　“那怎么办，我们现在回去给你拿？”
　　“不用，我自己回去拿，你们不用等我。”话音刚落，他就探出头，跟宋景堂说了一遍。然后从马车前取一匹马下来，一下子跨上去。
　　宋景堂抬眼道：“天色不早了，你这一来一回天都黑了，那你今晚还回营吗？”
　　像是担心宋景堂突然反悔不让他走，纪云朗一甩缰绳，一骑绝尘而去，宋景堂只听到一句模糊的：我今晚不回去啦。

　　跟他料想的一样，他通过若羌城门时已经近黄昏了，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后出去买了顶帏帽，他想这样总不会认出他了吧。
　　在客栈的榻上躺了好久，他掐着时间算的萧关应该得出门了，早早就进入鬼市等他。

　　戴上帏帽后视线更黑了，眼睛片刻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错过萧关。一会儿过后，萧关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直奔着昨夜的方向去，纪云朗也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着。
　　快到昨夜那店家的摊子时，纪云朗一心扑在萧关身上，没注意到自己的跟前，砰的一下与跑过来这个人撞得人仰马翻，东西噼里啪啦落一地。

　　纪云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帮忙捡东西。刻刀、刻刀、还是刻刀……越看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忽一抬头，视线即刻隔着一层黑纱与一只浑浊的眼睛对上。
　　是那个店家！！！
　　他要逃？？！！
　　纪云朗迅速起身，欲朝萧关的方向呼应他，还未开口就脑袋一震——疼！立刻失去了意识。

　　萧关几乎是下意识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里是有什么吸引他。心里隐隐不安，感觉是有什么不对，但实在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
　　等他再回到昨夜的摊位时，却发现摊上的刻刀和其他工具都不见了。心道：不好！

　　唰唰唰……唰唰唰……唰……
　　纪云朗糊里糊涂中听见磨刀的声音，一次三下，很有节奏，他应该是个常年用刀的老手了，为什么拿竹笠当作武器。
　　睁大眼四处瞧瞧，天光大亮，竟发现自己在一个岩洞中，岩壁上有些被熏黑，周遭环境简陋，只有些破旧木制品，连自己躺着的床榻都是一些稻草铺的，想必店家在这里住了很久。

　　店家提着刀看过来，仅剩的一只眼半眯着，眼里是无尽的寒凉和冷漠，他道：“到处乱瞄，不怕我杀了你？”
　　纪云朗叹口气，平静道：“你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油嘴滑舌的小鬼。”
　　“那你是什么？离奇古怪的老头？”
　　一个刻刀飞过来，从纪云朗耳边毫厘之差掠过，“哐”地一下插在他身后的岩壁上。

　　纪云朗波澜不惊，从容地靠着岩壁艰难地站起来，他手脚被缚，只能双脚跳到店家跟前。
　　此时那个离奇古怪的老头还在打磨他的刻刀，他那块磨刀石也已经被用得凹了下去，冷漠道：“看什么？！”
　　“看你磨刀呗！”纪云朗能想象自己这个样子有多么滑稽，他身上一定粘了好多稻草，双手还被反绑在身后，唯一的动作就是蹦跶蹦跶，他换个话题问道：

　　“你叫什么？总得有个称呼吧。我不能一直叫你店家啊，何况你年长，太没礼貌了。”
　　“没名字。”
　　“那你认识的其他人称呼你什么？”
　　“不认识其他人。”
　　“那我能叫你刀师傅吗？你看上去很会用刀。”
　　“随你。”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又不放我？那群黑衣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有求于你但却被你拒绝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
　　“再不闭嘴就把你打晕。”

　　好像回答三个问题就是刀师傅的极限了，他终于忍不住不堪聒噪，放出狠话威胁纪云朗闭嘴。
　　纪云朗还是对他有太多疑问，他蹲下来凑近了问：“那群黑衣人还在找你对不对？你不让我出声就是为了躲避他们。他们到底想找你要什么？”

　　“告诉我，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我和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否则你现在就可以一刀捅死我。”说着将自己的头颅侧着搁在破桌上，露出雪白的脖子。
　　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模样。

　　刀师傅犹豫了一阵，手里磨刀的动作也停了，他低头望着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放下了刀，他揭下原来那顶破竹笠，将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拨，露出额头。
　　那额头上的东西太过触目惊心！
　　纪云朗的眼睛顿时睁得又大又圆，瞳孔放大到原先的几倍。
　　墨刑！！！！！

　　这种残酷且邪恶的刑法，纪云朗只在书中翻阅各朝历史时见过，这属于是闻者惊骇见者癫狂的级别了，从未想到会在现实中遇到！
　　恍然想起来，倒是从前听阿姐讲过，前朝不愿归顺的宫人有部分冥顽不化的被处以了极刑。
　　他颤抖着音调，小心试探道：“你是……前朝遗民？”
　　刀师傅小幅度点了点头，放下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戴上竹笠，再次磨起了刀。

　　唰唰唰……唰唰唰……唰……
　　空气都凝固了，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磨刀的声音环绕着他们。
　　震惊、苦闷、不解、愧疚、抑或同情，纪云朗也不知道是那种心情控制着他，如鲠在喉，为什么他偏偏是前朝遗民？为什么自己偏偏是当朝皇亲？这让他们的对话怎么进行下去！

　　思索再三，纪云朗不想欺骗刀师傅，直言道：“刀师傅，其实我……”
　　“我知道。但我活了这么些年，拎得清。不然你不会有醒过来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岩洞最里面摆着几个破罐子的地方，从其中一个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看得出他很宝贵这个东西。用包药的草纸裹了一层又一层，小心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一层层解开，里面的东西又吓了纪云朗一大跳，足以再次令他瞠目结舌。

　　这是一块钱范，不过看样式与书上画的前朝钱币吻合。没有斑驳的锈迹，应该是被保护得很好。
　　刀师傅的眼里流露出罕见的温情，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纪云朗稍凑近一些就推开他一点，语气有些释然道：“我本是前朝匠人，为朝廷雕刻钱范，因不愿背弃故国而受墨刑，在一次偶然中逃出生天。后来一直北上流浪至此，就在鬼市做些雕刻生意虚耗时光，也渐渐做出些名气。”
　　“那些黑衣人呢？找你干嘛？”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让我仿制前朝钱范，我不肯，他们就屡次纠缠。”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刀师傅摇摇头，一层一层包裹好这块古钱范，道：“我半生飘摇，后半生在故国遗址驻足，这里何尝不算是我的家。死就死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捡的，只是故国的尊严不容侵犯，我只想守着这最后的念想过。”
　　“然后你看见我们双方打起来，就认定我们不是一伙。那你怎么不放我走，反而将我绑起来？”纪云朗跳着将背后缚住的手转向他。
　　刀师傅轻轻放下钱范，拿了把刀割开绳索，道：“绑你是怕你乱跑，况且我方才丢给你了一把刀。”
　　“……”

　　确实，那把刀现在还在岩壁上插着。
　　刀师傅将刀递给他，让他自己割开脚上的绳子。转身将古钱范放回原位。
　　纪云朗转转手腕，活动下筋骨，道：“那我现在能走了吗？”说着便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不行！你不能从那里出去！”刀师傅吼道。

　　接着他招呼纪云朗过来，弯腰拨开了他躺着的稻草，手重重一推，岩壁便被推转动了，里面陡然出现一个暗道。
　　刀师傅点了个烛台递给他，道：“你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最多一刻钟就能重见天光。快去吧，有人在等你。”
　　纪云朗在烛台下看着被照得面容憔悴的刀师傅，道：“那你呢？他们还会继续纠缠你，你怎么办？”
　　“我又不会给他们做事，无所谓死活。”
　　听到这样的话，纪云朗有些难受，“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等我。”

　　“快走快走。”刀师傅扬扬手，像赶小鸡小鸭一样赶他，末了又道一句：“小鬼，刀师傅这个称呼太蠢，不准叫了！”
　　暗漆漆的隧道里传出来：“好的刀师傅，知道了刀师傅。”隧道里空间太狭窄，这两句话在岩壁上撞来撞去，摔碎成一阵一阵的回音。
　　不愿被叫刀师傅的刀师傅，拳头收紧，哐的一下甩上了暗道的石门。

　　纪云朗在暗道里走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看到了外面的光亮。他拨开挡在暗道前的草丛落叶。
　　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
　　纪云朗笑得灿烂，一如这明媚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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