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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子萧死了。
无论再怎么施加法术都无法温暖他的身躯半点,九郎知道,他走了。
他于是感到打心底的冷,冷得他紧咬牙关也抑止不住直哆嗦。他现在好像在雪地里长途跋涉的旅人,好容易找到一个温暖的住所,有个言笑宴宴棒一杯热茶招待他的人,他温暖地安顿下来——突然“啪”得一声,梦醒了,举目四望,自己仍孑然一身。
他顾不上却思考什么,只是本能地呜咽起来,泪珠不要钱似的洒,很快打湿了衣襟。
不要哭,九郎,不要哭。
他告诫自己。
他忽然想起父母生别的时刻,还被抱在怀里的他看着父亲落寞地牵驴远去,开始咿咿呀呀地哭闹起来。猛得,他感受到一阵澎湃而又温柔的力量,他明明看着父亲运去,却听见父亲在他耳边说:“不要哭,你娘会伤心的。”
不要哭,不要哭。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从确定关系后的每一刻,哪怕是骑马遨游、赋诗饮酒、烟火盛事的快乐场面,都有个声音时时提醒他:不能长久的。何况他哪里不知道子萧的身体越来越差?从午夜不安稳的辗转,到云雨时的力不从心,再到出门游玩时他瞥见对方疲倦的面容……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更知道子萧的担忧,明白他不愿自己为他担惊受怕,于是他配合他的隐瞒,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希望能给两人留下欢欣的回忆。
可原来即便早知如此,心还是会痛。
他不免心生出一丝怨怼,对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分开呢?哪怕云笺尺素,也好过如今死别天涯。
可他也知道不能。他们没有孩子,没有维系这段关系任何外物的纽带,全凭一腔热血,满心情意。一年尚可,但十年,二十年呢?焉知这情意不会变?
他不愿去质疑他们的感情,可还是忍不住为子萧日后会有新欢的丁点可能嫉妒到发狂。
茫茫雪夜。
九郎枯坐在床上。
四顾茫然,天穹地宇一片漆黑,可忽然,一灯如豆,照亮了某个稳秘发光的角落。
九郎攸尔睁开眼,他意识到这并非外界的烛光而是来自他的精神世界的微光。
——那是他给子萧刻上的烙印——他意识到——此时正忽明忽灭,摇摆不定。
在有那么几个心神难安的夜晚,九郎会抱着子萧的腰巴巴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他连人都不是,既不能给他黄金连城,也不能助他考取功名,反会害他折损寿命,唯一出人的不过空空一副皮囊罢了。
得到的答案莫衷一是,有时说他傻,有时夸他孝顺,有时油嘴滑舌说一见倾心……
九郎总不满意,又希望他能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可不知为何,子萧一次也没问过。
九郎不好意思主动说,因为这是个太套俗的报恩的故事。
大约在他三四岁时,总不能很好的化形,拖着条尾巴出门便被人骂是狐狸精。他被小孩扔石子,吐唾沫。他想家了,变作原形想自个跑回去。可半途就被人抓了,那人凶神恶煞扬言要剥了他的皮烤狐狸肉吃。
他被打伤了腿,发力弱小的可以忽略不计,他吓得瑟瑟发抖。又听得那一行人里有个贼眉鼠眼的人提议,这么小狐狸也没几寸皮不如卖给那些皇子王孙,讨笔大的。
他还记得那时暗无天日的笼子,冰凉的锁链,以及重见天日后围了一圈胖瘦不一的少年,他们贵气逼人,眼神却如看畜生般只有嬉笑无情。
那时的子萧是唯一没有出言戏弄的人,他立在人群外边,闲散满身,他那时还被人唤作何师参,在一群酒囊饭袋里显得如此好看。他被人扯着进来看,我哀哀地望着他,他便心软了,买下我救了回去。
子萧给他扎伤口,喂他撕成细丝的鸡肉,待他伤好后便放归山野,他悄悄在少年人身上留了自己的印迹,想着日后报恩。
未曾想一别十余年,再见人都换了副皮子,印迹也淡了,只余一点浅浅的熟悉感,让他“初见”便放下芥蒂。若不是后来的他仍想按个爪留个印,怕是难以发掘这份情缘。
而如今,这抹印记成为子萧仍在世的证明,成为他们相认的凭据。
意识到这一点,九郎无比痛恨自己的修为为何不能再高深一点,这样他就能凭借感应寻人而非坐在这傻等。
可他也知道不能。
与人为姻,除非存了恶心想采阳补阴,否则就是自断仙途难以寸进。他不奢望自己能踏破虚空,与道同存,只是想变得再强大一点,守护自己的爱人罢了。
妖精的一生百余载,与人相交深,注定是要承受生离死别,相思望断之苦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破晓了。
远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渺远的鸡鸣,夜里爆竹喧天的热闹消失得干干净净。
九郎推开门去,看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在雪地上洒下万道金光,描摹这松树林的轮廓。
他呵出一口白气,想:新年了,子萧,你在哪里?
他按照子萧的嘱托,把这具身躯葬在了后山的松柏树下,冷气好像在脸上结了冰他也不想去管。他交代了院里的仆从年内不必再来,他挨个把子萧准备好的年货送到子萧朋友的门口。他去见了一面父亲母亲——他们眼里浓重的悲伤和想安慰又无从开口的神情让他心头一暖,他想轻松地笑笑,却只提起了一点嘴角,但他还是婉拒了他们的陪伴,重新回到那座书斋。
等。
只是等而已。
等他的主人披风载雪地回来。
泪水已经流尽了,只剩等待而已。
等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我带你去我爹的酒窖里,喝最好扶桑酒。
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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