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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一)
惇王病危的消息一出,郡主又重新安排了人假扮赵君怀,管家季礼也在得到吩咐后依制筹备着丧葬事宜。
薄如蝉翼的刨花木屑从后院飘往前院,工匠们正紧锣密鼓地赶制棺椁,上等的金丝楠木绘有云纹彩漆,规制是仅次于帝王的五重大棺,彰显了主人身份之尊贵,地位之显赫,同样也昭示着王府丧期将至。
王府像是笼罩在阴云之下般了无生气,惨淡一片。
正堂里那位假王爷咳血不止,将弥留人世的戏码演得如火如荼,像模像样。
反观旁边的侧堂显得格外安静,得知自己即将驾鹤西去的赵君怀本尊一脸闲适,他于软榻上拿着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抬袖间心如止水,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丝毫不受影响。
他的病情大有起色,昨日又有楚绫华再行施针,彻底将他体内的余毒排出,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好生调养,不出三月,他的身体便会痊愈如初。
侧堂连通着书斋,室内静谧雅致,旁人非召不得辄入,在此间商榷机密再合适不过。
今日便已彻底入冬了,打开窗只觉寒气逼人。书斋里的四角案几上摆着北庭独有的寒疆茶,此刻饮上一杯想必极为畅快。
郡主也正有此意,她旋即取来春雪焚香烹茶,待汤止沸,再行云流水地分着茶。
楚绫华轻呷一口,这茶不似阙都的名茶那般盈润适口,入喉甚至带有暴烈的苦涩,像粉墨登台的雨后春笋,后又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退场,只余留连于舌尖的醇香;它的回甘可用云销雨霁四个字来形容,这种让人过喉不忘、忆苦思甜的寒疆茶,在西北极寒的天日下,确能激发出人内心潜藏的烈性,一扫通身疲态。
“好茶。”楚绫华赞道。
“好茶!”霜华闷头一口,“甚是解渴。”
霜华不懂什么茶道,但她喝过的茶不分好劣,能解渴的就是好茶。照她这种喝法,涩味都来不及挂舌,只喝出了茶的甘甜爽口,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对坐三人相视浅笑。
窗外温润的雪色铺陈在这方寸之间,缭绕的雾气,融暖的炉火,寒意早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很是惬意。
但很快,随之而来的对话将会打破这短暂的宁静,一个埋藏了多年的真相即将宣之于口,它是恶狼的獠牙,也是一切故事的发端。
……
雁过无声,但它飞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痕迹,即便是二十三年前的苍穹,也会有鸿雁穿云。
先皇成光帝年迈无能,久未立储,他任由膝下九子斗法夺嫡、手足相残;各党派之间无不相互倾轧、搅弄风云。自此朝堂上下一派乌烟瘴气。
内乱引得戎狄两族伺机进犯,凶悍的狼群连攻边境三城,短短十日边军大溃、防线皆失;而后西北境地在一个月内接连失陷,彻底沦为敌城。
彼时的大宣犹如门户大开的□□,令人趋之若鹜。
信奉无为而治的老皇帝将难题抛给了他的军机大臣们,朝中由此分为了主和派和主战派。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近百年来朝中重文抑武的风气靡盛,眼下急缺良将带兵御敌,军队里养的多是些拿着俸禄不干实事的勋贵子弟,个个畏缩怯战,难堪大用。
面对即将长驱直入的豺狼虎豹,大宣恍若摇摇欲坠的空中桥梁,在风雨飘摇中进退维谷。
老皇帝即位多年,没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反倒是奉行节俭的同时,又下令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势要把国库掏空才肯罢休。
但此番若不战,难道任由戎狄侵占国土,从此直不起脊梁?美名不在骂名先至,他这皇帝,当得窝囊!若出战,朝中无人可用,钱粮又难以维系,如何是好?
赵君怀当时正值弱冠,他是皇后嫡子,舅父是前威远大将军,因受老皇帝刻意打压,早已解甲归田不问世事,但赵君怀自幼承袭将门遗风,自请挂帅出征,收复失地,并立下军令状,不斩戎狄誓不还。
余下几位皇子皆默不作声,没办法,武力拼不过这位七皇子,跟着去只有送死的份,他们不敢赌,或许留下来的才是最接近皇位的人,是以都默认主和。
三皇子赵君策却不认同,所谓富贵险中求。
夺嫡之争中他不敢冒尖,怕成为众矢之的,但脱颖而出的机会就在眼前,此举若成,他得到的不仅是朝廷的支撑,还有百姓的拥戴,那么这太子位花落谁家就不言而喻了。
加之他和七弟赵君怀兄弟情深,此刻定是要与之并肩作战的,他附和道:“父皇,儿臣也请战,同七弟二人前往北地共击强虏,平定战乱!”
赵君怀与三皇兄对视一眼,难掩胸中激荡,他继续劝谏道:“父皇,今日失一城,明日失十城,大宣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如今西北哀鸿遍野,黎民百姓颠沛流离饱受荼毒,戎狄那嗜血的弯刀更是直指帝都;届时大厦将倾,血流漂杵,难道朝廷的肱骨们就能幸免于难吗?!”
“此战,绝不能退!有三皇兄与儿臣同仇敌忾,哪怕鞠躬尽瘁,哪怕死而后已,我等也要为国分忧。大敌当前,请父皇和诸位大人慎思明辨!”
一席话说得振聋发聩,主和派不少人被说得羞愧难当,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可大殿上哪儿来的地缝由得他们钻,是以都不约而同地躲进宽袍大袖里掩面埋头。
缄默已久的老皇帝见状心弦似有松动,良久,他定了定神,脑海里有了答案,一个字:战!
但老皇帝私心舍不得赵君怀出战,他平素一惯对皇子们一碗水端平,却唯独对这个嫡子不同。早年间,他因忌惮其舅父的兵权,才对其刻意疏离,但威远将军很是识趣,自行上交兵权后还寻了个清静地养老,对此他深感欣慰。
自那以后,老皇帝对七皇子的关爱就多了些,且很是发自肺腑,不过没等他享受够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就传来了战乱的消息。
纵使老皇帝有再多的不忍心,在危急存亡之秋时都得咽下,他闭了闭眼,后下令让二位皇子带领军队应战,驱外敌收失地,重振国威。
……
“什么,世子走了?”霜华怅然道。
“军务繁忙,他赶去处理了。”郡主一头雾水,“你们找他有急事?”
“确有要事相告,劳烦郡主修书一封,请世子拨冗回府一趟。”楚绫华答道。
茶是好茶,但品尝完后,该谈的正事还是要谈。
赵玉衡昨夜找过她,但只字未提回营的事。人虽不齐,楚绫华无心再等下去,索性先将事情告知这二位。
郡主去请了故事的主人翁赵君怀过来,四人各坐一角,狭窄的案几显得有些拥挤,但都不以为意,几人端着茶边喝边聊。
楚绫华要说的是一桩旧事,那时的皇帝封号佑王,还未崭露头角;而惇王也还只是个纸上谈兵的皇子……
“先帝在世时,时逢天延六十年秋,朝中内乱四起,戎狄陡然来犯,不到一月西北便沦为炼狱,城池尽陷敌手……”
往事尘封已久,随着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来,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也慢慢被揭开,座中二人听得极为认真。
“佑王里通外敌,劫持王妃的举措正是他所谋划,彼时王爷您势不可挡,有望被推举成为太子,佑王此为挫您锋锐,让高涨的声望向其偏移,机谋巧算之下,一箭双雕。”
“既得军民两心,又获圣宠荣誉。一手揽过他人历尽艰险换来的胜果,只为登上那不可动摇的储君之位,这样的人,便是您最赖以信重的皇兄。”
脖颈间还在隐隐作痛,楚绫华言简意赅,她吐字缓慢但尤为清晰。
“不可能,皇兄他谦和贤良,待人宽仁豁达,与我更是情重姜肱,怎会这般害我?!”
听到这些诋毁的话,赵君怀险些气结,连茶也喝不下了。
他墨眉直竖,不可置信地替他的好兄长辩驳道。
“王爷,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的情谊并非一贯而终,您看重的是过往的兄友弟恭,而人心易变,世易时移。事到如今,若一昧地追怀从前,难道不是一叶障目吗?”
霜华脱口而出道,她说话的同时还有替主子鸣不平的意味,但在措辞上难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在她眼里,敢情主子说了这么多,这王爷还固执己见,不肯相信别人要害他之举,不知是秉性赤诚还是过于天真?
赵君怀手指紧握着杯壁,手上的力道落在杯身,不住地发出“咯咯”的声响,有种要将周围一切焚烧殆尽的愠怒,在沉默中,某种看不见的威压自他身上流露,似乎连带着身边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拧眉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女子不卑不亢,一双眼随她身旁那人一样坦荡,如一汪澄澈的清泉,不曾沾染过任何的污秽。
他心下仍有怒火,不过看到对方并无恶意,于是在他的克制下又收了回去,后默默地放下了茶杯。
虽说这姑娘语气直白了些,但确实言之有理,引人深思。
楚绫华沉着地接过话,她说:“王爷您早年被先帝远调西北驻藩,本就是先帝打着捍卫边疆的旗帜,实则激流勇退,为您寻求的安身立命之所。天高路远,您从未被召回帝京,自是对今上如今的脾性不甚了解。”
“主君疑心深重,见识过的臣子恐怕都会自愧弗如,早在他登上帝位时,就已初显端倪,这些年来,深受其害的不止您一人。昔日割席的挚友反遭戕害;忠君之志的良将未得善终。这些您都有耳闻,而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他想让世人看到的结果。”
流芳千古的美名向来由胜利者书写,而输家只会在滚滚洪流中逐渐被世俗所遗忘,最终化为一抔黄土,那些遗憾、痛苦和绝望,会随着他们消逝的生命,一同堕入黑暗。
将事情和盘托出的同时,楚绫华也捎上了佐证,那是一本泛黄陈旧的手札。
“我只想告诉您一个道理:为他,万不值当。”
楚绫华讥诮地冷笑道,眸中似有一抹恨意闪过。她将手札递给了赵君怀。
札记里面写的是一些常事日录,赵君怀仔细辨认过上头的字迹,确是故旧楚泽的亲笔。
楚绫华还贴心地将日录翻至上书着“记西北之战”几个大字的页面供他参详。
【西北战役,我为军师,策怀二人分道驰援,共克敌军……九秋下旬,怀大捷,策险胜。】
【……冬至前夕,惇王妃远赴西北,临近城营遭遇敌虏,怀大惊,遂退兵;军心散,战不胜……】
【春三月,大军得胜还朝,帝立策为太子,怀赴任北庭就藩……】
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的战况,过程跌宕曲折,楚泽当时担任两军军师,他在末尾用朱笔附字道:
【策野心深重,背离亲弟,通外敌而揽战功;虽不齿,犹为其党羽,留玉印于密信,瞒我至深,遂记于此书,谨以为戒。】
楚绫华:“楚太子的手札你们也看过了,真相便是如此,并无半点杜撰。”
所言所书皆能对得上,当那层暗藏着丑恶人心的幕布就这么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赵君怀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难道说少时他与皇兄的深情厚谊,竟都作了伪,全无半分真心?
“我早已厌倦朝堂的波谲云诡,无心与他争夺皇位,他一早便知,何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楚绫华抿了抿唇,“这话说出去怕是只有您自个儿会信,夺嫡之争,斗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胜负未分之前皆为敌手,哪儿是您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人交付信任的。权柄遮人眼,谁都不敢信,谁也不能信,如此而已。”
楚绫华观二人阴云密布的脸色,语气极为柔和:“我知二位骤然得知真相,有些难以接受,但往事已矣,该往前看了。”
“王爷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当年为了夺嫡,不顾手足情义在背后捅你刀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就说眼前,难保他不会因为兵柄,而同你站在对立面。”
“当下的处境和从前相比别无二致,既已认清他的真面目,那么重蹈覆辙抑或是拔剑自保,全在您一念之间。不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身在皇家,同室操戈的先例屡见不鲜,您又何苦执着于往日的虚情假意?”
一口气说个不停,楚绫华终于忍不住咳了几声,霜华担心她嗓子受不了,忙递过茶让润润喉。
几息过后,楚绫华抬眉说:“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爷岂会不知,此后王府是何光景,全仰仗王爷您今日之决定,是进是退还望慎重考虑,在下静候您的答复。”
她的话语里处处藏着裹挟之意,难说没有夹带私心,几度循循善诱,迫使赵君怀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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