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作者:羊君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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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业采访


      日子翻滚着前进,日历一页一页地被撕掉,被点燃,成为引火的材料,变化的不仅有季节,还有风、光、叶子,邻居的声音和犬吠。

      小学六年时光就这样翻滚着过去,宗白上了初中,依旧在村上,野草蓬勃生长,养父的脾气也越发暴躁,大概是因为一直沉浸在新开的酒馆里,像酒精一样,一点就着。镇上的宴席逐渐由流水席转移到了新开的酒店里,干净,漂亮,整洁,没有鸡飞狗跳,但人声还是鼎沸,沸腾着掀开屋顶。

      养父失业了,失业了不得志,不得志就喝酒,喝完酒就揍宗白。

      陪着宗白的除了学校就是家里的灶台,她踩着板凳在厨房煮方便面,时不时还得给养父多加一个碗,这是幸运的时候。更多的是,养父喝完酒回家就拿宗白撒气,拳打脚踢,揪头发,扇巴掌,撒完气继续多加一个碗,挨了多少顿毒打,煮了多少顿面,她都不记得了。

      养母则守着大门口的杂货铺,听着宗白的哭嚎,一句话也说不出。

      慢慢地,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有个酒鬼、神经病父亲,每天打她,偶尔打她的养母,直到把她俩打得说不出话来。

      一般流程是这样,酒鬼养父不定时回家后,首先把杂货铺的东西弄乱,然后逮住宗白揍一顿,紧接着就开始打养母,一遍一遍地吼着:“给钱啊,给钱啊,臭娘们。”他打完,成功拿到了藏在棉鞋里塑料袋里的钱,心满意足地吃了面后,便摇摇晃晃地赶到村头的牌桌子上,输牌不认账时,又被村里同样失业的男人揍,揍完给扔到了路边。

      宗白不止一次忍着疼痛扶起养母,说:“咱们走吧!咱们走吧!”

      养母总是说:“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我要还。”

      宗白还是从苏阿姨口中得知真相的:“其实,你养父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在村外面的镇子上打工,你养母在家里带孩子,有一天,这孩子跑到山外面的镇子里去,走之前对你养母说,是去找爸爸的,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你养父和你养母找啊找啊,找了两年,都没有找到。然后你养母就去很远的一家孤儿院把你领来,你养父以为你养母把亲生孩子都忘记了。所以,他怨恨你养母,也怨恨自己,整天就打牌喝酒,忘记了该怎么去活了。”

      苏阿姨握紧宗白的手,再次强调:“宗白,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带你养母逃离这里。”

      中考在几场大雨中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铃声作响,宗白放下了笔,缓缓站起来,周围的人陆续退场,她木木地待在原地,等监考老师提醒了几句,她才回过神来,将散落的笔和橡皮收拢,塞进一个塑料袋里。

      她搭乘一个货车回了村,车在村口停下,村口榕树下如往常一样,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盘瓜子周围,嘴巴上下翻飞,瓜壳随手往地上一丢,宗白经过时,他们抬起头瞅瞅她,没说什么话,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大门,门紧闭着,也不见有炊烟飘出,也许魏晋是出去了吧,她想。

      深夜,宗白端着一个大木盆走出大门,盆里装的是养父的洗脚水,养母则坐在柜台旁,取出一个机器测血压。

      白天刚下完雨,屋檐的水滴得差不多了,养母提了一嘴:“宗白,你看那水缸水满了没?满了就把盖子盖上哈,不然那只蠢鹅又要跳进去划水。”

      对面的门也被推开了,魏晋穿着一件白色褂子,端着一个木盆跳出来,嘻嘻笑道:“哎,今天没有被打了?”

      “这叫家暴,你懂不懂?我长大了,有钱了,迟早要告他,跟他断绝关系。”一盆水被宗白泼在了地上。

      不知不觉间,魏晋已经二十出头了,身影高高大大,但性格还如小孩一般,大大咧咧,说的话也实在令人讨厌。

      魏晋放下木盆,坐在门槛上。

      “你今天中考结束了吧。”魏晋忽然压低声音说。

      “嗯。”宗白也坐在门槛上,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青石板路,刚下雨的夜空明显清凉了许多,月亮不圆,但是很亮,斜斜地挂在屋檐后的山坡上。

      沉默是难免的,过了一会儿,宗白看了一眼月亮,说:“你呢?警局的工作还好吗?我以为你昨天休假了。”

      “今天休假,白天到镇上解决了一个小事,晚上才赶回来。等你上高中了,我休假就去看你,宗白。”

      宗白的心忽然怦怦乱跳,说:“你来看我?”

      “对,不然你一个人在新环境里太孤独了。”魏晋站起来,一片影子在他的脚底投下,“就这样说好了,你到时候给我地址,我来看你。”说完便推门进了屋。

      宗白也站了起来,周围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从魏晋的话里捕捉到一丝关怀的味道,不对,怎么突然有点感动了呀,她抬起右手,低下头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水,痛苦环境里接过的一根稻草,不应该感激涕零么?似乎这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关节,才想起似乎有件悬而未决的事。

      水缸。她说。

      街上刮来一阵阵凉风,她感受到夜晚的平静后,慢慢转过身子,木盆还被她捏在手里,一连串的水珠从里面滴落下来。

      水缸就摆在旁边的屋檐下,里面的水满了,宗白翻出靠在墙上的石板,打算把水缸盖上,一封信正贴在石板上面,信的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袋,三条透明胶带紧紧压在制作粗糙的黄色信封上。

      左右望了一下,街道无人,她把信封从石板上撕下来,小心拆开,信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黑字,粗略读了一遍,内容很简单——“雨停放风筝,气流穿五指。烟火在白日,天籁谷无境。”

      她拿着信,又坐在台阶上定了定神,举起信纸再看了看,纸张泛黄,上面有几条折痕,翻到背面,黑色的字迹浮动着,隐约可见,她看见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云流动着。

      大门“吱呀”响了一声,她立马站起来,把信封塞到身后,像锈住一般一动不动。

      养母跨过门槛,朝她走来,忧愁地说了一句:“哎,血压又高了,进来睡觉吧,在外面胡思乱想什么呢?考完了,就不要多想了,顺其自然。”

      等养母进了卧室以后,宗白跑到厨房,再看了一眼信纸,取出柜子里的打火机,啪的一下,火焰跳出来,火舌往上舔舐着薄薄的纸张,黑色的字迹逐渐扭曲模糊。宗白捏着信纸的一角,火光在眼睛里跳跃,“轰”的一下,这团火便跳进了土灶。

      隔半个月中考出了成绩,宗白估摸一下,觉得上市里的高中没有问题了。后来李老师先跑到家里通知宗白,她是区里的中考状元,市里的记者马上要来村里采访,她让宗白换身衣服,直接到学校的教师办公室等着记者。

      “你妈不在家吗?”李老师四处瞅了瞅。

      “养母去县城办事了。”宗白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太阳快要升到最顶点了。

      宗白听从了建议,换好衣服走到学校,办公室围着几圈人,有人在架机器,有个中年男人左手抱着一本资料在翻阅,脸色有些焦虑,过一会儿,他伸出右手,在身上的黑褂子上摸索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宗白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不敢贸然走过去。

      黑褂子抬头注意到了宗白,扶了扶黑框眼镜,问道:“宗白吗?”

      “嗯。”宗白点点头。

      “来得正好,这是待会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先看看。”黑褂子递给她一张纸,随后转身,去跟另一个工作人员沟通起来。

      宗白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站在角落里,从上往下看了一遍。

      “一、成长过程中,谁给你的帮助最大?”

      帮助?好像只有羊倌和对面的苏阿姨一家吧,苏阿姨经常叫她过去吃红枣糕和其他好吃的,羊倌也会给她讲笑话,养母则是坚强的后盾,可惜经常受到养父的威胁,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好。

      等宗白看到第十二个问题的时候,屋子外面传来尖锐的女声,其内容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办公室铺设着灰色的水泥地,地很凉,凉意从薄薄的鞋底往上爬,小腿开始抽筋,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汗,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了,办公室里的人都冲出去看热闹,宗白把采访大纲细细地折好,塞进口袋里,这才蹲下来揉着小腿肌肉。

      揉够了,她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刚迈出一步,一个黑影疯一样跑进来,后面则跟着闹哄哄的一群人,黑影看见桌子上的采访资料,撕掉了资料,大吼道:”她不可以上报纸,上电视。”

      小腿的酸胀感减轻了不少,宗白疑惑地走过去,黑压压的人群中间是披头散发的养母,鼻头红红的,举着半截资料,正对着那个穿着黑褂子的中年人大吼着。

      “妈妈,你别这样。”宗白一只手伸过去,摘下养母手里紧攥着的资料,轻轻说道,“我不接受采访了,我们回家吧。”宗白牵着养母粗糙的手,从人群中挤出来。

      “怎么这样,我们这么一大拨人跋山涉水过来,结果不采访了?”中年人吼道。

      “天真热,王记者,别恼,这一趟你们就当来乡村旅游避暑吧。”李老师侧身把宗白推出办公室,转头跟黑褂子打着哈哈说,“况且,你们也没提前通知我们呀,对不对?”

      确实这次采访有些着急,昨天采访这个村某个农户的养殖事业时,同行的村主任随口一说,今年村里有个中考考得不错的女孩子,一打听,还是个区状元,于是临时做出采访决定。王记者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刁难。

      李老师把宗白母女送到大门口,与养母寒暄两句后,转头拍拍宗白的肩膀,嘱咐一句:“宗白,恭喜你,毕业了,你记性好,又很机智,当合理利用,以后好自为之。”

      宗白点点头。

      她细数着这求学路上的一个个坎坷,闭眼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个个痛苦的场景里:冬日里趴在小桌子上写计算题,手脚发凉,写到深夜去睡觉,第二天天没亮,再全身僵冷地钻出被窝;一到假期,就到镇上捡塑料瓶和纸壳,捡来卖掉,换来的钱拿去交第二学期的书本费,说是捡,其实是争抢,同一群流浪的人争抢,每根手指都沾满污垢,两只膝盖擦破皮流着血,也无妨,回收站设在街的上头,她扛着一袋子渗着发臭污水的塑料瓶和纸壳,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艰难,所以期盼的东西很小,若能像现在这样,不再变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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