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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与过往(八)
在那之后,林星言独自离开了心城,不仅仅是为了修炼,更是为了去体悟,去见证。
修行不仅仅是修为的提升,更需要心境的提升,他在心城停留太久了,他的世界被限制在这终年不见天日的心城里太久了,他不断地蒙蔽自己的眼、欺骗自己的心、把自己困在一场越往前越求不得的执念里也太久了。
所以,他要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片陌生的荒芜的土地,他要用眼睛去看,那些故事中一笔带过的苦难,他要用耳朵去听,那些不曾被听闻的声音。
他要在这场跋涉中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林星言在离开心城最中央的那片属于五大魔神的区域后,便一脚踏入皇城之下的众生之中。
那内城与外城之间的门如一道分界线一般,内部是富丽堂皇的繁华,而外面却是满目疮痍。
那建筑虽然不如内部精致,但也修葺齐整,但街边却是如同他过去视频中看到的贫民窟般的景象。
污水流淌,将低于小腿的墙面染成泛着棕的黑灰色,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有魔族躺在路边,他们大多消瘦,双目紧闭,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去了。
而那些穿着盔甲的守卫走过,却对这些熟视无睹,一旁来来往往的魔族也仿佛习以为常,只有极少数撇了一眼,又麻木地走开。
他沉默着走过这街道,将这些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站到心城外城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才走出了那个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
虽然在看到外城这般景象后已经做了“皇城之下尤为如此,而外面便只会更触目惊心”的心理准备,林星言还是被他看到的震在原地。
那是饥荒。
他走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或是连绵的山峦,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或是泥泞的沼泽……但它们都有同样的一个特点——荒芜。
他的足迹几乎遍布魔族每一片土地,但无论那些土地是干得皲裂,还是湿润到泥泞,举目所见无不是千里的赤地。
因为荒芜,所以饥饿无处不在。
那些因为饥饿而死的尸体随处可见,无论是什么种族到那个时候都干瘪得仿佛木乃伊,所有能用以供给能量的都被榨得干净,只余下骨头和皮囊。
即使是这样这些尸体也不会被保存很久。
因为这些尸体会化作养料,为更多还苟延残喘着的生者延续光阴。
他看到过一群干瘦的魔族用与野兽无异的姿态分食者死去同伴的尸体,转头看向他时泛着绿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作为“人”的情绪,只有垂涎和一丝迟疑。
但这份迟疑很快就被饥饿掩盖,他们全然将实力和体力的差距抛到脑后,手脚并用,扑向被他们视为食物的青年。
林星言看着他们,满目悲哀。
寒光闪过,于是一个个头颅滚落,却只淌出一两滴血,落到黄土上又转瞬被风沙掩埋。
他看到过一个只剩下几户人家的村庄里,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邻居也开了门,怀中同样抱着一个孩子。
她们沉默着,用颤抖着的手将怀中的孩子互换。
随后两人各自抱着孩子回家,拿起刀,在骤然尖利的啼哭声中落下。
没有眼泪,没有不忍,她们只是沉默着,麻木且熟练地处理着一切,然后将那盘菜端上了同样沉默的餐桌。
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进食,间或响起牙齿嚼碎骨头的细微声响,仿佛一场肃穆的仪式。
他还看到过一个应当被称为“孩子”的魔族,用干瘦如枯枝的手指自河边被活水润湿的地上挖出些土,教另一些孩子在石头上摊成饼。
饥饿的孩子无所事事地围在石头旁等着湿答答的土被风吹干——魔族的天一年到头都阴沉,鲜少有阳光洒落。
有个孩子迫不及待,忍不住在那为首的孩子能阻止之前先抓起一个半干未干的囫囵塞入口中,却被那未干透的软泥堵住咽喉。
他痛苦地抓挠着脖子,大张着嘴呼吸,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星言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不顾其他孩子惊讶又恐惧的目光半抱起那个孩子,一边将手指伸入他口中一边小心翼翼地输入灵力,妄图将堵住他气管的异物弄出来,拯救那条幼小的生命。
但生命便是那般脆弱,在林星言成功把那软泥去除之前,那个孩子便已经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
窒息而死的人一向不怎么好看,双眼暴突,枯槁消瘦的面容扭曲,大张着嘴,双手还抓着喉咙,没有好好修剪的指甲已经刺穿了鳞片嵌入皮肤。
“……”林星言沉默地抱着那具小小的干瘦的尸体,这时才感受到那具身体那么小那么冷那么轻,自皮下突出的骨头紧紧硌着他的手臂,甚至他那两三岁的小表弟都比怀中骨龄已有七八岁的孩子重。
他的大脑里一片乱麻,但还是迎着那些孩子戒备又垂涎的目光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抱歉,这具尸体,我能用我身上的干粮和你们交换吗?”
那些孩子愣住了,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冤大头用这么多宝贵的珍馐去换这干瘪难啃味道还很糟的食物,但还是怀着窃喜和他换了。
为首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其他孩子拿了吃的一哄而散,生怕他反悔的时候咬了咬牙上前:“你给的太多了。我不能白收这么多。”
“……”林星言愣了愣,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
即使在这般苦难之地,那个孩子依旧有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
于是林星言点了点那泥饼:“那你把这个的制作方法告诉我吧。”
小孩将泥饼的制作方法全盘托出,离开之前还将晾好的泥饼都带走。
“你还有干粮,暂时还用不上这个方法。这个可以充饥,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吃,否则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孩子这么说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和高高隆起、宛若孕妇的肚子。
“我活不久了,再吃点也无所谓。”
“但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能善终。”
那是那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见过太多死亡的孩子,能给他的最好的祝福。
在那孩子走后,林星言起身,走向河边。
他先将那个孩子的尸体掩埋,随后在河边蹲下身。
“首先是泥土,那种有水流过且靠岸的地方的土是最好的,本身是湿的,干起来也快,沙子也少,吃起来口感最棒了。”
他从河边挖起一抔软泥。
“其次要摊开,这么大一团摊成大概巴掌大小……呃,你的话半个手掌就可以了,太薄会碎掉,太厚很难干。”
他将软泥敷在石块上,轻轻揉开成半掌大小。
“接着是等,等风把它吹干,大概等到表面开始出现裂纹的时候就可以了,时间短了里面的还没有干透,就会像他一样被堵住喉咙,长了就干透了,吃起来嘴巴里全是渣。”
凛冽的风吹过,泥饼的颜色逐渐变浅,细微的裂纹攀上表面。
“最后就是吃啦!撒点盐巴上去。要小口小口的咬,边舔边吃,这样才有味道。”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在泥饼上撒上了些许晶莹的颗粒。
随后他拈起那泥饼,放入口中,小心地咬了一口。
泥土的腥味混合着表面盐晶浅淡的咸味在口腔中蔓延开,细碎的颗粒划过口腔和喉咙带来丝丝刺痛。
……真难吃。
他一直一直挺直、就算面对魔神皇也不曾弯折的脊背终于佝偻下来。
真的……难吃死了。
林星言伏在那里,额头紧紧抵着地面,无声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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